雨打寒蕊,冷香著秋。荊國的菊,落得早了些。

    雲卿輕輕地歎了口氣,進到淵城已近十天,哥哥領著七萬雄師盤踞城下,眠州青龍騎也駐紮在東陵門,名為休養生息,實則震懾荊野。碌碌無為的翼軍早已失了顏麵,在元騰飛大破文氏殘部後,十萬大軍便灰溜溜地打道迴府。

    聽聞文太後逝世於迴都之夜,小太子不久也夭折了,真是兩份易碎的“禮物”啊。說什麽旅途勞累、抑鬱而逝,哼,還不是欲蓋彌彰?她搖了搖頭,轉過迴廊。

    “豐郎中!”迎麵走來一個身著橙衣官袍的男子。

    聞聲,雲卿不禁暗撇嘴角。唉,這個姓,冠在任何名號前都會有些怪異,豐郎中……

    她暗忖片刻,拱手一揖,“敢問大人是?”惡補幾日,她已能辨出此人的品級。一個荊國二品大員,何以對她這個禮部小官扮出諂笑?

    “嗬嗬。”那人一副算計的表情,像極了做慣人口買賣的牙婆,“老夫姓祖,名洪德,乃是荊國禮部尚書。”他堆起臉上的贅肉,八字眉顫顫扭動,小小的眼睛擠成了一道縫。

    雲卿退後兩步,行了個下官之禮,“原來是祖尚書,失敬失敬。”

    祖洪德走上前熱絡地欲挽住雲卿的手,卻被她不留痕跡地避開。

    祖洪德堆笑的臉略顯僵硬,頃刻之間又舒展開,“聽聞豐郎中能文能武,是個風流少年,今日一見果然非凡啊!”

    “大人謬讚了。”

    “豐郎中過謙了!”祖洪德從寬袖中取出一個小巧錦盒,“這是老夫的一點兒心意,豐郎中可不要嫌棄。”

    雲卿遲疑地看了看,“這……”

    “啊,也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聽說豐郎中寫得一手好字,這不過是一塊香墨而已。”

    香墨什麽的應該無傷大雅吧,雲卿兩手接過,“謝大人贈禮。”

    “不用客氣。”祖洪德的綠豆眼中閃過一抹精光,“豐郎中啊,最近殿下的身子可好?可適應我國的天氣?”

    “勞大人操心,殿下一切都好。”好到連日赴宴,也未顯疲態。

    “那就好,那就好。前些日子看聿大人總是咳嗽,怕是染了風寒吧。我國地屬北方,深秋冷寒,等入了冬怕是更難適應了。”祖洪德接著道,“為各位的身體考慮,迴程須趁早啊,不然等大雪封途,再行就不易了。”

    原來是來試探的,怎麽,荊王已經耐不住了?不過也是,榻下酣睡十幾萬雄師,任誰都會寢食難安。

    雲卿微微一笑,朗聲答道:“大人說得極是,剛入九月,這天就冷得刺骨,還真讓在下頗不習慣。”

    祖洪德麵露喜色,“何時起程?老夫必策馬相送。”

    “聿大人完成我王使命之時,便是我等離去之際。”她道。

    惹人厭惡的笑容瞬間消失,祖洪德嘴角微顫,道:“朝堂重開,政事冗雜,老夫就先告辭了,晚上的寒露宴再見。”

    “大人慢走。”

    待祖洪德的身影消失在廊角,雲卿這才偏首含笑,道:“下官如此應答,聿大人可還滿意?”

    聿寧從牆角走出,清俊的麵龐流露出複雜神色。“你……”他細細打量著雲卿,眼中似有什麽閃過,快得讓人難以捕捉。

    “大人?”雲卿微微傾身。

    “豐郎中是南方人吧?”

    她眉頭不自覺地一顫,“不是,下官家在北方。”

    “哦?”聿寧眼中帶著幾分狐疑,“那剛才豐郎中為何說不適應這北地寒氣?”

    雲卿暗歎一口氣,道:“下官的老家位於荊梁翼三國的交界處,雖然地處北方,但山中四季如春,倒沒經曆過風霜。”

    聿寧背著手,長眉微蹙,看向雲卿的眼中探究意味不減,像是自言自語道:“真的不是嗎?”

    “不是什麽?”

    “殿下。”雲卿與聿寧同時行禮。

    依舊是一身張揚的火色,依舊是一雙迷離的媚眼。慘淡的秋被淩翼然一襯,顯得越發淒涼。“元仲啊,究竟不是什麽?”他一轉眸,眼神飄了過來。

    “是下官認錯人了。”聿寧頷首輕答,“隻因姓名相仿,下官把豐郎中誤認成一位舊友。”

    “舊友?”淩翼然眯起雙眼,“難不成就是你常常掛在嘴邊的,那個勸你出山的奇才?”

    “正是。”聿寧看了看她,“除了……其他都很像……”

    雲卿心中咯噔一下,沒想到他的眼光那麽厲害。

    “除了什麽?”淩翼然不依不饒地接口。

    聿寧道:“下官那位舊友生得比豐郎中要美……不,是清秀些。”

    淩翼然沒再搭言,隻是看向她的目光越發深邃。

    阿嚏!雲卿掩著衣袖,很不雅地打了個噴嚏。

    “元仲,割地的事辦妥了嗎?”淩翼然道。

    “戰時荊王就已許諾將沛、蘄、鋒三州送與我王,隻不過王都之圍一解,荊王卻想變卦了。”

    “變卦?”淩翼然冷哼一聲,“那咱們一行七萬人就守在他的大門口,吃光他倉庫裏的最後一粒存糧。”

    這就是荊王最怕的吧,荊國連續三年遭遇天災已是捉襟見肘,連文氏的兵糧尚需梁國供給。這片“爛菜葉”哪裏受得了七萬,不,是十二萬米蟲的啃食啊?

    “殿下英明!”

    “好了,早點兒迴去準備吧,今晚上還有丞相大人的寒露宴,本侯倒要看看他們還能玩出什麽花招。”殷紅的唇畔綻出詭異的笑容。

    “是,下官告退。”元仲拱手一禮,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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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卿抬腳要走,就聽身後沉沉的語調傳來。

    “舊友啊……”淩翼然緩步走到她身邊,“以後離他遠一點兒。”

    “什麽?”雲卿微訝地看著他。

    “哼,還是那麽遲鈍。”淩翼然斜她一眼,“你沒瞧清楚他看你的眼神嗎?”

    “什麽眼神?”

    她虛心求教,淩翼然卻不想讓她知道,他徑自道:“記住,不要在聿寧麵前露了馬腳。他還不是我這邊的人,切不可大意。”

    “嗯。”雲卿微微頷首,手中攥著剛收的錦盒。

    “哦,才幾天就有人給你送禮了?”他頗感興趣地望來,唇角勾起,“是什麽?”

    “隻是一塊香墨。”雲卿邊說邊打開盒蓋,定睛一瞧,金絲鑲邊,沉香濃鬱,一看就是極品。

    “寧溪墨,價值千金。”淩翼然好意提醒道。

    價值千金啊,雲卿瞪大眼睛。咦,這墨的形狀好生奇怪,好像是一具赤裸的女體,雙乳渾圓,四肢修長,一副海棠春睡模樣。

    她憤憤合蓋。抬起頭,見淩翼然笑得可疑,她臉頰微燙,恨恨道:“看什麽看!”

    惱人的笑聲在涼秋中蔓延開來。

    今日寒露,萬丞相設宴款待眾人。雲卿掃視四下,平日裏一本正經的高官大吏如今都成了輕浮模樣。

    “美人兒,來,喂本官一口。”身旁的荊國吏部侍郎摟著身邊的侍女,笑得猥瑣。

    “大人!”身邊響起嬌聲,雲卿心中發毛,她頸脖僵硬轉動,對著身邊要照葫蘆畫瓢的侍女擠出一絲微笑,“不勞姑娘。”慌忙飲下美酒。

    她向上手看去,坐著元仲和宋寶林,不對,是宋寶言。這對雙胞胎兄弟一文一武,哥哥帶兵出征,弟弟巧舌談判,真是修遠的左膀右臂。隻不過相較於哥哥,宋寶言似乎更像他們的老爹,頗得“老母雞”真傳。

    “啊!”主座上又飛下一道粉色身影,美姬落地,嬌容煞白。

    “喝,喝!”

    “這位大人我敬你一杯!”

    眾人見怪不怪,畢竟這已是被定侯護體真氣震飛的第十二個侍女了。

    見狀,宋家“小母雞”翻了個白眼。少主您能不能給點兒麵子,就算不能像青國九殿下那樣消受美人恩,至少也像他這樣井水不犯河水嘛!看,又看!少主啊,您眼睛恨不得黏在豐郎中身上了是不是?大家肯定以為您是龍陽君了啊!

    可不管宋寶言如何努力示意,夜景闌偏不看他,氣得他抱起酒壺就猛灌。咦,那些鶯鶯燕燕明明沒膽進攻了,少主怎麽又怒了?他定睛一看,原來是豐郎中被纏上了。

    雲卿窘迫地看著靠近的侍女,倉皇道:“在下絕非有意碰到這位姑娘,請……”

    見她麵嫩,那侍女有意調笑道:“大人手掌微涼,看來是有些畏寒呢。”

    “那是看姑娘你一身清涼,被凍著了。”雲卿畏畏縮縮地退後。

    “大人!”侍女猛地抓住她的手,一把放在了自己高聳的美胸上,“就讓奴為大人暖暖吧!”

    “不用!”雲卿猛地向後彈開。

    “嘿嘿嘿……”低笑聲在大廳裏蔓延,曖昧的目光齊齊掃來,“豐郎中還沒開過葷吧?”

    她臉上燃起火燒雲,眼神慌亂飄動,卻見淩翼然笑得好不得意。

    哼,壞心眼的家夥。

    “大人!”

    還來!眼見這位大姐就要壓來,雲卿握緊兩拳,不斷催眠自己:憐香惜玉,憐香惜玉。

    “豐大人!”

    大腿上傳來一陣酥麻,雲卿低頭一看,一隻軟若無骨的柔荑正沿著她的腿側慢慢向上滑。她腦中空白,下意識地驅動真氣。

    “啊!”美人兒被震飛。

    宋寶言看一眼自家少主,搖頭歎息,這兩人真是好有默契。

    雲卿長長地吐了口氣,終於安全了。她隨手舀起一勺湯,細品一口。嗯,淡淡的甜香,暖暖的溫度,不錯。心頭放鬆,喝了一碗。

    “真是雛兒啊!”旁邊傳來戲謔,雲卿莫名其妙地看著出聲的吏部侍郎。他攬著兩位美人,曖昧道:“豐郎中,這湯合你胃口嗎?”

    “嗯,確實不錯。”雲卿微微頷首,“寒秋時節喝暖湯,最養人。”

    “嘿嘿!”吏部侍郎色迷迷地瞧了瞧身畔美人唿之欲出的豐胸,“這湯用料可講究呢,專取雙十年華的美人初乳,是丞相家的特色佳肴。”

    雲卿聞言呆住,暖暖的乳香混合著淡淡的酒味,在胃裏卷起千層浪,攪得一陣惡心。她強作歡笑,匆匆向上座一揖,狀似悠閑地緩步走向廳外。待走到廊角,胭脂香味漸漸遠離,這才撒腿狂奔。躥到楓樹林裏,倚著虯枝狂嘔起來,誓要將吃下去的湯全都吐幹淨。

    狂野的西風,零星的涼雨,好似一盆冷水淋透了她的身心。沒想到初入官場,她就輸了,輸得那麽徹底,簡直是一敗塗地。

    雲卿身上冒出冷汗,竟不自覺地打起戰來。恍然間一抹溫熱,沿著她的脊背,柔柔地撫著。

    她愣住,問道:“是修遠嗎?”

    “嗯。”

    她拭了拭嘴角,“你是貴客,怎麽能隨便離席?莫要宋大人為難了。”

    “沒關係。”夜景闌明明清冷的聲音,卻給她帶來淡淡的暖意。

    身後的輕撫還在繼續,沒想到他的長指能那麽溫軟,讓她稍稍舒服了些。

    “修遠。”她依舊背身而立。

    “嗯。”

    “不問我為何要做官嗎?”

    “我懂。”

    雲卿轉過身,笑著看他。“我冷。”她道。

    夜景闌長身擋風,將她完全抱在懷裏。雲卿雙手顫顫上移,輕輕環上他的腰際。夜景闌修長的身軀微微一震,一雙長臂將她摟得更緊。

    聽到他心跳好急,雲卿埋首輕笑。半晌才發現,她心跳亦然,不禁臉紅。

    “真的?”密密的樹後傳來一聲驚唿。

    “千真萬確。”

    感覺到雲卿的警惕,夜景闌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示意她不要亂動。

    “丞相大人怎麽說?”

    “父親大人覺得這正是一洗陳腐的好時機。”這個聲音略微尖細,聽起來頗為刺耳,“雖然文氏族滅,但王上卻越發癲狂了。王都解圍後,光華殿就已經死了七名宮人,抬出來的屍首都是體態嬌小的宮女內侍,皆是被蹂躪致死。”

    “體態嬌小……難道是……”

    “不錯,迦齡兄,小弟當你是自己人才敢說出口。王上對太後的綺念,親近他的人多多少少都會知曉,王上心中的魔障怕是再也去不掉了。”假惺惺地歎息一聲,“更何況,太後薨逝當晚,有人聽見太後說王上並非親生!”

    “什麽!”

    雲卿猛地瞪大眼睛,夜景闌卻鎮定自若,並無訝異。

    “為了維護王室正統,父親大人打算請大王子迴朝,重振王威。”

    大王子?他們已經知道師兄了,還是……雲卿身體僵硬,背上又是柔柔的輕撫,她抬頭望去,夜景闌鳳眸沉定。

    “丞相大人是如何辨認出大王子身份的?再說,大王子不是在二十多年前就夭折了嗎?怎麽會重現淵城?”

    “迦齡兄可知白虎金瞳?”

    “當然,這是王族特征,隻有當今王上是例外,難道那人有著一雙金眸?”

    “不錯,單憑這點就能推斷出七八成。除此之外,還有更加確鑿的證據啊。”尖細的聲音得意地揚起,“父親大人曾派人打探過,有著‘琵琶二仙’美譽的梨雪原是如氏的遺腹子。幾月前她竟不聲不響地從良了,而且沒留下任何蹤跡。”

    “哼,那群仰慕她的文人還傳言她是羽化飛仙了,真是荒謬。”

    “可前日,梨雪卻突然拜訪禮部尚書洪祖德,說是家中有人得了頑疾需要千年雪蛤做藥引,希望洪大人能讓給她,她與她相公願出重金購買。這雪蛤是洪氏的傳家寶,哪能那麽輕易讓渡?洪大人原是想打發他們迴去,不經意間卻發現她那相公原是一雙金瞳。”

    沒錯,師兄的琥珀雙眸在陽光下常會流溢出金色。肯定是師姐重傷未愈,師兄才和如夢姐下山來的,雲卿心中暗急。

    “洪大人也就留了個心眼,沒將話說死,將這二人留在了淵城。而他家的家丁在無意間聽到梨雪稱唿她相公為表哥,大人這才確認了這位公子的身份。”

    “表哥?當年如本齋誣蔑王後,結果誅連九族,按理說外家的男丁應該絕了。再加上那雙金眸,難道……”

    “沒錯,就是大王子!當年先王下旨,如妃和文妃先得子者尊為後,並立長子為儲君。若不是文氏奸妃設計毒害,這王位早就是大王子的了!”

    雲卿怒在心頭,雙拳握緊。身體忽然被輕輕晃動,她心頭的怒火漸熄,乖順地靠在他懷裏。

    “那丞相大人準備怎麽辦?”

    “父親大人準備光複王族正統!”迴答得正氣凜然,“迦齡兄你也看到了,元騰飛那個武夫不過是仗著手上的兵力,才入朝就一派權臣架勢。更氣人的是,王上本性懦弱,對他言聽計從,這樣下去,難保不出第二個文氏,而這一切的根源也就是王上無道、昏庸至極!”

    “幼微兄!”

    “迦齡兄莫怕,眾臣皆在筵上,這楓林沒人,你我可拋開一切顧慮暢所欲言。如今已到了迫在眉睫之際,若再放縱王上胡來,那荊國也將步上幽國後塵。不如破釜沉舟,大膽革新,迎迴正統,光複大荊。”

    “那……大王子他同意了嗎?”

    “據洪大人觀察,大王子為人閑散,怕是不易說服,也就暫時沒去說明。不過,父親大人已定下良計,隻要此計一成,相信大王子一定會與我們同進退。”刺耳的低笑聲響起,“當然這事還需迦齡兄助我一臂之力。”

    “隻要有用得上我的地方,隻管吩咐。”

    “昨日洪大人趁著大王子離開客棧的機會已將梨雪秘密綁了,藏匿於我家後廂。這梨雪在樣貌上與死去的罪後有幾分相似,待明日將她迷暈送進宮裏,放在王上的禦床上。迦齡兄,你說大王子若是看到表妹的屍身,他又會如何呢?”

    好陰毒的萬家父子!雲卿壓抑住心中的滔天怒氣,暗自提醒自己:莫衝動,聽下去。

    “定會痛恨王上,然後……”

    “對,到時候他一定會衝冠一怒為紅顏。想要將一個活人秘密送入宮中,這還得仰仗迦齡兄啊。作為禁軍統帥,隻要一句話便可保證通行,待進了內宮門,自有人接應。事成之後,迦齡兄也算是新王心腹,區區禁軍統帥之位又豈能入得了迦齡兄法眼?”

    “請幼微兄轉告丞相,範某必竭盡全力助丞相成事!”

    “好!咱們出來得夠久了,是該迴去了。”

    “幼微兄,請。”

    “都是自家兄弟,同行同行!”

    細碎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雲卿扭身要走,手腕卻被抓牢。

    “現在不宜動手。”夜景闌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今夜三更,我在館外等你。”

    雲卿眼神微緩,輕輕啟唇,“好。”

    無月之穹散著幾朵流雲,雲卿換上黑衣,推門而出。

    “大人?”六幺端著一個食盤,看樣子正要敲門。他急急地看了看四下,“小姐,你怎麽把假麵取下了?”

    雲卿摸了摸光滑的臉頰,微微一笑,“去見個故人,我會小心的。這是什麽?”她垂眼瞧向盤中熱湯。

    “這是主子讓送來的。”六幺露齒一笑,小虎牙頗為討喜,“主子瞧著小姐筵上沒吃什麽東西,特地叫小的送一碗肉湯過來。”

    他倒心細,隻是沒時間了。雲卿搖手道:“不用了,我還要出去。”

    “小姐……”六幺泫然欲泣,“主子說了,小姐若不吃完,小的這一夜就站在外麵,不準迴去。”

    這人……她無可奈何地接過熱湯,吹了吹,大口大口喝下。“可以了吧?”

    “嗯。”六幺欣喜地點頭,指了指盤中的小碟,“還有兩塊點心。”

    她一口一個,嗯,是糯米團子,清清淡淡,正合胃口。拍了拍手,飛身而去。

    “主子還說了,”風中傳來六幺清亮的吟誦,“莫念牆外風光好,紅杏根深牆內坳。一枝春色斜露去,休怨東風似剪刀。”

    雲卿腳下一滑,險些成為落牆“紅杏”。“可惡!”她暗罵一聲,幾乎可以想見那張奸計得逞的笑臉。

    三更已至,落地無聲。

    雲卿行至那道頎長的人影後,未及開口,夜景闌便轉過身來。“走吧。”他道。

    兩人迎著夜風,雙雙飛行。不消半刻,便來到了萬相的府邸。她跟著夜景闌向南邊疾行,隻見清冷的院落點著幾盞燈籠,院外還站著幾個高壯的家丁。

    看來就是這裏。

    兩人互望一眼,越牆而入。

    “哥!”

    有人!兩人閃入假山。

    “哥,反正她又不是什麽正經女子,明天又要去送死,不如讓弟弟我爽一把。”油滑的腔調。

    “阿先,你要知道……”是楓林裏那個尖細的男聲。

    “知道知道,我就是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壞爹的大事啊。我絕對會小心,絕對不會把她玩死的!”

    “嗯,四更前完事。”

    “好嘞!謝謝大哥,弟弟我給您捶捶腿,揉揉腰。”

    “渾小子盡油腔滑調!”那人嗤笑一聲,腳步聲漸遠。

    “哥,您走好!”

    雲卿探頭欲瞧,卻被夜景闌輕輕扯住,“莫急。”

    “媽的,快給少爺開門!”汙言穢語傳來,“往日裏仗著自己是頭牌,還不買少爺的賬,駁了少爺幾次麵子。敬酒不吃吃罰酒,臭婊子,今兒少爺我就來好好調教調教你!”

    門呀的一聲打開。

    “你!你!你!都給少爺我去院外等著!”

    “可是大少爺說……”

    “大少爺大少爺,現在二少爺在這,還輪得到你這個奴才插嘴?!姥姥的,給我滾!”

    “是,是。”一陣紛亂的腳步聲響起。

    “梨雪!梨雪!”門被重重合上,“還不過來伺候少爺!”

    雲卿貼著門,凝神細聽,怎麽那麽安靜?與夜景闌對視一眼,她欲伸手推門,他卻早一步行動,將她護在身後。

    刷!銀光刺來,夜景闌推開身側的她,翻掌對上。

    黑暗裏隻聽見衣料摩擦的聲響,隻能感覺到陣陣逼來的掌風。

    雲卿凝神想到,江湖上能與修遠難分伯仲的,本就屈指可數,更何況這麽熟悉的路數,她輕聲道:“師兄!”

    打鬥忽止,溫潤的聲音傳來,“卿卿?”

    漆黑的房內燃起燭光,如夢舉著燈座從角落裏走出,親熱地握住她的手,“你怎麽來了,卿卿?”

    雲卿顧不得說,歡喜地將她抱住。

    “夜兄?”豐梧雨詫異地看看自家妹妹再看看好友,緩緩笑開,眼眸中耀出金光,“你們怎麽在這裏?”

    雲卿看著地上不知死活的那攤爛肉,低聲道:“此處不宜久留,離開再說。”

    “不急。”豐梧雨揮了揮手,笑得溫煦,“反正四更還沒到,外麵的人不會進來。”他從那攤爛肉身上踩過,一口血從那人嘴裏噴了出來。

    “卿卿,看來你一切無礙,為兄總算放心了。”他淡淡說著,將遊龍劍插在那人的兩腿之間,嚇得如夢背過身去。

    雲卿將在楓林裏聽到的事情向自家師兄一一說明。“怪不得這些天身邊多了幾隻蒼蠅。”豐梧雨擺出招牌式的微笑,“原來如此啊。”語調越來越柔,這代表著某些人要倒大黴了。

    如夢秀眉微皺,“表哥,萬巳年是一隻老狐狸,咱們還是快點兒離開,晚了怕是要被發現的。”

    “夜兄。”豐梧雨向夜景闌抱拳一禮,“勞煩你幫我照顧下這兩個妹妹。”

    “好。”

    豐梧雨看一眼窗外道:“這樣吧,四更的時候咱們在西陵門外聚首。”

    “知道了。”雲卿低應一聲,攬著如夢的纖腰向門外飛去。

    “卿卿,”如夢問道,“表哥究竟去做什麽了?”

    雲卿仰頭望天,內心正掙紮要不要告訴她真相,就聽身後一聲巨響,熊熊火光將身影拉長。

    如夢身子僵住,“原來表哥去放火了……”

    西陵門外,雲卿將如夢安置妥當,問道:“師姐她還好嗎?”

    如夢麵色微緩,“雖然身體還弱點兒,但精神卻是大好。”她隨即向夜景闌深深一拜,“多虧了夜神醫及時施針,灩兒這才撿迴了一條命。”

    夜景闌似有似無地頷首,走到一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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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爺子說,啊,就是你師傅。”如夢看著她,“小鳥中的那掌足以震斷心脈,若不是碰到了夜神醫,她怕是早已喪命。”

    迴想起那天的情形,雲卿心中不禁一抽。

    “那丫頭啊,才迴穀裏就鬧著要下床,剛能移步就思忖著怎麽溜出去,氣得老爺子差點兒劈了她。”

    不愧是師姐啊,隻有她能激起師傅的怒氣。

    “灩兒經脈受阻,為了助她恢複功力,表哥每日都會為她調息。這次來淵城求千年雪蛤,也是為了幫助灩兒複原。沒想到……”如夢擔心地看向遠方,“表哥一個人會不會有事?萬家可是有不少護院的。”

    姐姐,你應該擔心萬丞相和洪尚書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會不會被師兄虐死……雲卿想了片刻,婉轉開口道:“姐姐,你可知頭狼的習性?”

    “頭狼?”如夢詫異地看著她,搖了搖頭。

    “狼這種動物雖然很孤傲,但也很護群。特別是頭狼,它會牢牢守住自己的山頭,看好一切沾了它味兒的東西。若是傷了它的親眷,不論海角天涯它都會追殺到底。”雲卿笑眯眯地解釋,“姐姐,明白了嗎?”

    如夢輕輕搖首,“聽得我雲裏霧裏的,卿卿,你究竟想說什麽?”

    雲卿兩手貼著她冰涼的臉頰,認真問道:“姐姐知道師兄在穀裏的雅稱嗎?”

    “不知。”

    “忘山頭狼。”

    “啊?”如夢真真詫異了。

    雲卿點了點頭,“這是師傅給起的,他老人家說師兄雖然生性淡泊,但對自己珍惜的卻頂頂執著。譬如說,某人……”

    如夢心領神會地笑了。

    雲卿還記得柳尋鶴第一次來穀裏找師姐玩兒,就被自家師兄整得半死不活,三個月都下不了床。幸好師兄是把她當妹妹疼,而不是當媳婦養。雲卿暗自慶幸的同時也為自家師姐默哀,兔子養肥了,頭狼也該下口了。

    如夢的笑聲突然停止,雲卿感到脊背上躥起一陣寒意。

    她輕輕一笑,慢聲細語道:“姐姐不必擔心,師兄他英明神武、技藝超群,莫說一個萬相,就是千軍在前,他也定能化險為夷。”

    一道暗影飄過,她眉心被輕輕一彈。

    雲卿悶叫一聲,捂住額頭,師兄還是那麽惡劣。

    “小丫頭,又亂說。”頭狼歸來,衣角翻飛。

    她不滿地嘟了嘟嘴,“雪蛤到手了吧?”

    “嗯。”豐梧雨笑得溫煦,“洪大人慷慨相贈,為兄也不好推拒。”

    慷慨相贈……

    雲卿嘴角抽搐,“該整的都整過了吧?”

    豐梧雨淡淡斜了她一眼。完了,雲卿下意識地退後兩步。一起生活了十年,這種表情她再熟悉不過了,頭狼要開始算計了。

    “卿卿。”如夢握住她冰涼的手,“怎麽了?”

    “沒……沒什麽……”雲卿虛弱地開口,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家師兄,隻見豐梧雨走到夜景闌身邊,開始交談。

    雲卿側耳傾聽,還好,內容大多是關於師姐的傷情。再說修遠也不會參與師兄的詭計,他的人品還是值得相信的。

    思及此,她放心地望向身邊如夢,道:“姐姐可知柳大哥的身份?”

    “知道。”

    “那……”

    “卿卿,”如夢目光堅定,“我和柳尋鶴已是不可能了。”

    “姐姐,莫要被他的身份嚇住,若喜歡……”

    “不是因為這個。”如夢聲音微顫,“是因為他這個人,他心中住的人太多了,而我想要一片完整的天地。後來他也來過穀裏,說是繼承了家業,族裏為他定了一門親。他想納我為妾,問我願不願意。”她輕輕地拍了拍雲卿的手,“那一刻我心中竟沒有半點兒哀戚,隻是想到了卿卿的話,原來我愛上的不過是自己的心情。”

    “姐姐,你真了不起。”雲卿敬佩地看著她。

    “夢兒,城門快開了,咱們也該迴穀了。”說著豐梧雨向她微微一笑,語調柔和得近乎詭異,“卿卿。”

    雲卿咽了口口水,“師兄。”

    “待你師姐好些了,我就帶她去青國看你。”

    就這樣?雲卿受寵若驚地點了點頭,“嗯!”

    “夜兄。”豐梧雨淡眸閃出異色,“還請你幫我好好照顧卿卿。”

    夜景闌湛然的鳳眸灼灼望來,似有一絲笑意,“好。”語調重得讓雲卿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好像錯過了什麽似的。

    流螢殘更共紛紛,一枝梧葉亂秋聲。

    但看淵城無月夜,漫漫勾起幾縷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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