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霜在平野裏留下黎明的腳印,腥風在成原上遊弋。

    晨霧中青龍騎總兵宋寶林走出營房,迎著朝陽大大地伸了個懶腰。昨日真是贏得痛快,不僅鯨吞了文氏二十萬大軍,還將梁國那七萬殘兵吃了個幹淨。原本梁王是派了十五萬大軍前來援助外戚,沒想到被青軍掘了成原壩淹了八萬,真是好手段啊!在青龍騎還沒到達決戰之地時,韓月殺就用四萬兵力纏住了文塗的十萬側翼,而後又以少戰多,力拚敵軍主力,青國“戰神”果然名不虛傳。

    想到這裏,他側身望向主帳。其實更讓人佩服的是那位小姐啊,他情不自禁地低笑出聲,白色的霧氣在秋陽下飄移,冷麵冷心的少主也終究逃不開一個“情”字。迴想起昨日少主摟著佳人在戰場上策馬狂奔,而後溫柔繾綣地將她抱迴主帳盡心嗬護的情景,他不禁搖了搖頭,那一刻,天神般的少主不過是一名墮入情網的普通男子。

    隻是,變普通的不止一人啊。

    宋寶林歎了口氣,舉步向主帳走去。

    “總兵大人。”帳門前的守衛抱拳行禮。

    “嗯。”宋寶林抬了抬下巴,沉聲問道,“還在?”

    守衛重重地點了點頭,麵露無奈,“都坐了一夜了。”

    宋寶林背著手來迴踱步。昨日戰事剛剛結束,青國的寧侯就急急趕來了……

    “殿下!”淩翼然一身紅衣,全然不理身後的六幺和宋寶林的勸阻,一甩長袖闖入大帳。他眯起狹長的雙眼,目光似利箭直直向屏風後射去。寂靜的帳內傳來衣衫摩擦的聲音,淩翼然雙拳猛地握緊,抬腳便要向屏風踹去,忽地從後麵閃出一道頎長的身影。午後的燦陽透過油布在帳房內形成淡淡的光暈,將兩位驕子襯得仿若天神降臨。兩人對視,眼中是毫不退卻的堅定和濃到難以化開的敵意。不知過了多久,兩人突然同時偏頭,一個朝東一個向西,“哼!”同時出聲。

    六幺和宋寶林互看一眼,憋在喉間的那口氣總算吐了出來。

    奉茶的小兵還算機靈,趁著兩龍相鬥的中場休息,以驚人的速度將一切料理妥當。隨後匆匆鞠了一躬,逃命似的衝出寒流滿溢的大帳。

    淩翼然端起瓷杯,優雅地吹了吹熱氣,嘴角勾起邪笑,媚目淩厲一瞥,“定侯真是好深的心機,先是假意聯手,騙文塗大開陣門。而後衝入主陣,搶走了伏波將軍的戰功。最後,趁亂擄走了本侯的禮部郎中豐雲卿!”

    夜景闌瞪大雙目,湛然有神,“禮部郎中?”

    淩翼然嘴角緩緩勾起,“定侯還不知道嗎?繁城退敵就是她的巧謀,水淹梁軍也是她的妙計。如此人才父王當然授以官銜,將卿卿封為四品郎中,總攬軍禮事宜。”

    卿卿?夜景闌涼涼掃視,正遇淩翼然挑釁的目光,第二次無聲的戰爭又開始了,看得其他人站坐皆不是,膽戰又心驚。

    半晌,淩翼然眸光流轉,幽幽開口道:“最重要的是,卿卿她已答應。既然如此,定侯,就將我朝的豐郎中還與本侯吧!”說著,便舉步向內室走去。未及屏風,隻見飄逸的白影已閃至身前。

    “力盡而厥。”夜景闌輕輕開口,“她累了。”

    淩翼然一怔,片刻之後,無奈地搖了搖頭。

    對她終究是狠不下心。

    他踱迴原處撩袍坐下,手指習慣性地點了點桌案,輕聲道:“本侯就在這裏等著。”

    “主子,”六幺急急開口,“迴去等還不是一樣?若大人昏睡不醒,那……”

    淩翼然美目涼涼一掃,嚇得六幺連忙噤聲。桃花目微眯,與那雙冷然的鳳眸直直對視,“一年尚且能等,更何況這一時半刻?”

    話音猶在耳,這二人卻已對坐了一夜。宋寶林歎了口氣,輕手輕腳地溜進主帳。不知是真的體力充沛,還是硬撐假裝,座上的兩位仍是精神奕奕,反觀座邊的侍者……

    宋寶林同情地看了看站著直打瞌睡的六幺,這一夜怕是很難熬吧。唯一得以安寢的就是那位小姐了,他望向那架屏風心生疑惑:得到兩位天之驕子的青睞,這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雲卿慢慢睜開眼,周圍的一切還有些模糊。她抱著被子,一抹藥香滑入鼻腔,像是一陣清風吹開了山穀間的濃霧,神誌漸漸清明。

    修遠?雲卿發絲散亂,深陷在柔軟的床榻裏,嘴角不自覺地揚起。

    “定侯還真是寡言呢!”

    允之,他怎麽來了?雲卿躺在床上,凝神靜聽。半晌,還是沒等來迴應。

    她不禁暗笑,真是修遠的風格。

    “宋總兵……”

    “殿下。”

    “你說這算不算怠慢呢?”

    “我家少主平日裏就是如此,殿下莫要多想。”

    “哦?”頓了一下,戲謔的語調再次揚起,“定侯啊,說話真的有那麽難嗎?”

    一陣靜默。正當她以為這一問又將不了了之時,一個清冷如泉的聲音突兀地響起,“累。”

    雲卿愣了片刻,方才迴過味來,掩著被子嘴角越飛越高。

    不是難,而是累,修遠真是……允之是撩撥不成,反被噎住。

    “嗬嗬……”笑又不敢大聲,憋得雲卿快要內傷。半晌,她揉了揉微酸的臉頰,唇角依然帶笑,掀開被子剛要深吸一口氣,卻見兩雙晶亮的黑眸灼灼望來。雲卿呆住,一時忘了唿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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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翼然與夜景闌撤迴凝視,瞪著對方,同時出聲,“哼!”

    雲卿終是忍不住,轉身抱枕,發絲掩住麵頰,趁機笑個徹底。

    “六幺。”淩翼然帶笑的聲音傳來。

    “殿下。”

    “把衣服拿進去。”

    “是。”

    雲卿擦了擦眼角,半坐起來,長發垂到榻上。低頭看了看身上的中衣,再看了看床腳的血色外袍,她猛地抬頭,望向夜景闌。隻見他薄唇微揚,深深迴望著。

    見此情景淩翼然不以為然地冷笑,他指著六幺拿來的包袱,道:“這是禮部郎中官袍,昨兒才送來的。”

    雲卿拿起裹在衣服裏的一個紅色繩結,撥弄一下下垂的珊瑚珠,迷惑地看向他,“這是?”

    “與官袍的顏色、束冠的質地一樣,不同的繩結代表不同的品級,四品為淡青色外袍、白玉束冠外加磬結一串。”

    雲卿明了地點了點頭,抬起頭嚴肅地望向他倆,心中默念迴避二字。

    夜景闌微微頷首,轉身輕柔一笑,好似沁涼的春水。雲卿瞪一眼毫無自覺的淩翼然,他眼眉彎彎,邪肆地咧開嘴角。她再怒目,他依舊不理。直到夜景闌冷冷一瞥,他才揮袖離去。

    雲卿匆匆穿上官袍,束起長發,將紅色磬結掛在左肩的搭扣上,細細粘好假麵和喉結,待一切收拾妥帖,這才走出屏風去。

    “雲卿,餓了吧?”夜景闌道。

    看著桌上熱氣騰騰的飯菜,胃中的饑餓感越發強烈,雲卿笑笑頷首,“嗯。”

    淩翼然笑得淡然,“卿卿就在這裏吃吧,等吃飽了再迴去看看你那受傷的哥哥。”

    “什麽?”雲卿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哥哥他受傷了?傷在哪兒?重不重?”

    淩翼然看了看袖角,斜眼瞥向一邊,唇畔綻出詭異的笑容,“迴去不就知道了嗎?”

    “那修遠我先走了。”

    “嗯。”夜景闌站起身,將她送至帳外,“晚上見。”

    雲卿不由自主地應聲,“好。”

    三人行,出奇的安靜,安靜得有幾分詭異。淡淡的秋陽照耀在成原上,出了眠州大營不久,便可見韓家軍旗。再看去,一個大營俯臥在成原以北,與另外兩個大營呈鼎足之勢。

    雲卿心念哥哥,腳步加快。身前那人突然停住,她差點兒一頭撞上。

    淩翼然危險地眯起雙目,周身散發出濃濃的怒氣,半晌,他牙縫間才擠出幾個字,“修遠?嗯?”

    雲卿啞然,眼中隻有那雙流火的眸子。

    看著身前月殺的身影,雲卿微微皺眉。殘酷的殺戮,你死我活的血戰,作為伏波將軍,即使力戰到所有敵人倒下的那一刻,不容傲岸的身軀也有半分鬆懈。這,就是哥哥的宿命嗎?

    想到這,她心中不禁淒淒,幽幽地歎了口氣,好在這次隻是箭傷而已。

    “韓將軍!”

    一聲大吼震得人耳中轟鳴,北方的軍營原是來遲的翼軍。今夜,翼國的彪虎上將軍李本中下帖宴請兩軍將領,不知是何用意。

    “李將軍。”

    比起舉止豪邁、長相猙獰的彪虎上將軍,月殺更像是儒帥一名。但隻要與他並肩而戰過的人都知道,戰場上的韓月殺人如其名,肅殺狠戾。

    李本中狀似親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親熱道:“哎呀,為兄早就聽說韓老弟善戰,可沒想到老弟隻用了一個月不到就戰至成原了。”

    月殺麵色微白,禮貌地笑笑,李本中又舉拳重重地捶了他肩膀一下,眼角閃過一絲狠毒,“你真行啊!今晚老弟可不要不給我麵子,咱們不醉不歸!”

    月殺擠出一絲微笑,“承蒙李將軍高看,小弟恭敬不如從命。”

    “將軍。”雲卿拱了拱手,“戰時少飲,這是規矩亦是軍禮,望將軍謹守之。”說完,她斜了大胡子一眼。

    這人看似粗魯,實則狠毒,怕是早知她哥哥身中箭傷,還假裝熱絡故意試探,真是卑鄙。

    李本中目似銅鈴,兩條黑眉擰成一股繩,“哪兒來的毛頭小子,竟敢對將軍的事指手畫腳!還不退下!”

    雲卿怒極反笑,拱手道:“在下是青國禮官,掌管軍儀軍禮。所謂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點兒道理,李將軍該不會不懂吧?”

    李本中鼻翼微抖,表情甚是尷尬。

    “豐郎中。”月殺清了清嗓子,“本帥今天自當節製,李將軍也是一片熱心,你莫再計較。”

    “是。”

    黑絨幕布垂掛在平野,沁骨的秋寒肆虐著天邊的星,冷得它們顫抖著瑟縮在一起。遠遠地走來一群人,隨著距離的縮短,才發現,原來是夜景闌他們。

    那雙含笑的鳳目催動著雲卿胸中的漣漪,兩人擦身而過的瞬間,她藏在衣袖裏的涼手忽然被握緊。瞬間的暖意,彌漫在心底。

    不待她迴神,另一隻手上忽然傳來警告似的重捏,入目的是淩翼然噴火的眸子。

    “豐郎中。”他咬牙切齒道。

    李本中持爵而立,洪鍾般的聲音響起,“成原之戰實在慘烈,本將雖沒有親身經曆,但從韓將軍已不足七萬的兵力看來,這一仗是傷亡慘重啊。”大胡子臉上露出幾分幸災樂禍,“而眠州的青龍騎也是長途奔襲,經此一仗想必也已是人困馬乏。”

    “唉,可惜啊!可惜我軍一路上遇到無數山川險阻,誤了戰機。”李本中很是懊惱地說道,“不然韓將軍何至於折損數萬兵馬,眠州青龍騎又何至於困乏至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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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話說的,好像他們翼軍才是勝敗的關鍵。若不是翼軍想撿便宜,來迴猶豫,又怎麽會被擋在樂水以北,遲遲難以前行?在座的不論是韓家軍,還是青龍騎,凡是經曆過那場血戰的將領無不麵露鄙夷。

    “唉,舊事不提!”李本中搖了搖頭,“來來來,本將敬諸位兄弟一杯!”

    雲卿端起酒盞,抿了一口。真辣啊,是燒刀子,她掩著袖偷偷張口,好衝淡灼熱的酒氣。

    “喝這第二杯前,本將有一句承諾!青、翼、眠三家向來交好,本將也不會置眾位弟兄於不顧。等入了京畿,咱翼國南軍一定會衝在最前麵,”李本中舉杯,言辭懇切道,“為九殿下、為韓將軍、為眠州侯、為宋總兵,甘當前鋒,掃清障礙!”

    說了一大通,原是來搶戰功的。雲卿冷笑看他,想虎口奪食還要看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來!本將就先幹了此杯!”他粗豪地飲下烈酒,放下銅爵卻發現在座無人唿應。“怎麽?”大胡子麵上有些尷尬,“韓將軍,是這酒不好嗎?”

    月殺微微一笑,火光將他的深眸染成了暗紅色,“是啊,這翼國的燒酒衝了點兒,本帥還真有些不習慣。用來做祭酒,倒是再合適不過了。”說著站起身,舉杯望月,“韓月殺借李將軍美酒,祭九泉之下的眾位兄弟一杯。”他瀟灑一揮,晶瑩的酒水落為一地的心傷。眾將齊齊站立,將杯中美酒灑向半空。

    眾人同時坐下,發出的悶響震得李本中愣在原地。半晌,他才訕訕一笑,對帳外道:“那個,幹喝無趣。來人啊,劍舞助興!”

    “是!將軍!”震天大吼,列隊走來數十人,個個身高八尺,盡顯北方男兒的英武之氣。為首那人虎背熊腰,麵相剛毅,他抱拳叫道:“末將李顯,今日獻醜了!”說完,抽出腰間長劍,向後一揮。軍鼓響起,在四角火盆的照耀下,青銅色的鎧甲溢出冷光。這十人或是單人演練,或是兩人對打,一時間刀光劍影,讓人目不暇接。

    李本中走下座為月殺斟了一杯酒,粗眉一挑,看了看場內,“一群乳臭未幹的小子,練得不好,還請韓老弟見諒啊。”

    月殺一把抓住李本中的粗腕,“李兄何須過謙?以小弟之見,那位李顯劍風淩厲,功底紮實,是個人才。”

    “哦?韓老弟覺得好?”李本中眼底閃過一絲得逞之色,“那李顯是我侄兒,年方二十,倒有些本事,這孩子最崇拜你了。”說著,又重重拍了月殺一下。

    見自家哥哥嘴角抽動,難掩疼色,雲卿一仰首,烈酒入喉,燒得她心頭騰起一把火。

    “今日難得碰到,還請韓老弟不吝賜教,好好教教我這個侄兒。”李本中不待月殺答應,便向場內揮了揮手,“顯兒,如此良機還不把握?”

    那李顯嘴角泛起一絲冷笑,手持重劍而來,那架勢卻像是搏命。

    趁她哥哥身負重傷前來挑釁,若輸了,那也不丟臉,畢竟是敗在了名將月殺的手下;若贏了,那可就是滅了青軍誌氣,長了他們的威風。姓李的,你倒是想做一樁穩賺不賠的買賣,今天偏要你折本折個精光!

    思及此,雲卿旋身飛起,在李顯劍指座上的瞬間,單腳立在了劍尖之上。

    觥籌交錯之聲突然停滯,隻聽得聲聲軍鼓傳來。

    雲卿迎風笑道:“在下姓豐,名雲卿。素仰翼國李氏威名,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她睥睨李顯,微眯雙眼,“人不輕狂枉少年,在下就借著酒勁來向李兄討教一二。”

    李顯猛地抖劍,雲卿淺淺一笑,踏劍而上,毫不留情地踢向他的下巴。瞬間李顯似輕軟片羽,隨風直向丈外去。

    雲卿一個鷂子翻身,接住李顯落下的重劍,她踩著鼓點,舞劍長吟。

    “一卷兵書,二石硬弓,七尺銀槍,金鞍花驄。”

    邊舞邊吟,她側身輕翻,落入剩下的九人當中,劍尖一挑,舞隨心動。

    “極目萬裏看沙場,風雲殆盡且從戎。”

    又倚劍飛踢,掃倒一片。搖搖曳曳,飛劍輕起。

    “夜半秋來樂江動,殺盡百花是西風。胸吞雲夢,氣吞殘虜,劍光萬丈破蒼穹。”

    她下腰橫刃,迷離間隻看見一雙暖暖的鳳目,唇畔溢笑。

    “冷月無邊思情濃,十年天地幹戈同。把酒酹去,孤墳荒塚。”

    雲卿眯眼看向上座,疾步飛旋,劍指長空,嘴角勾起一絲冷笑,“縱使強虜過百萬,談笑間,猶定千古。”

    她以氣禦劍,寶劍飛向李本中,割斷他的鬢發,又迴到雲卿手中,她輕輕一笑:“問爾等,何須逞得匹夫勇?”

    淡淡的火光,映得李本中臉色蠟黃。

    雲卿微微頷首,抱拳而立,“在下年幼力薄,劍勢尚難收放自如,驚到了將軍,還請將軍恕罪。”再轉身,看向丈外仍昏厥不醒的李顯,輕笑一聲,“雲卿乃禮官一名,這點兒花拳繡腿讓少將軍見笑了。”

    “好!”

    “連我們的禮官都打不過,還想挑戰將軍!”青軍座上一片歡騰。

    一陣劍舞,雲卿酒氣上頭更是昏沉。她袍角被桌邊勾住,身子一歪,腰間忽被摟緊,直直栽進麝香淡溢的懷抱。

    “小心!”低沉婉轉的音調,淩翼然桃花目迷醉地看著她,嘴角微挑。

    雲卿掙紮起身,淩翼然修長的手指趁機劃過她的鬢角,將她頰邊的碎發撩到耳後。而後媚眸微轉,挑釁似的向眠州席上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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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一切收在眼底,夜景闌輕抿一口燒酒,鳳目冷厲地迴望,輕輕放下杯盞,厚實的木案忽然從中斷裂。銅爵滾落在地,舉座愕然,夜靜得仿佛能聽見秋月的歎息。

    “報!”這一聲在靜默的酒宴上顯得格外刺耳。

    “何事?”李本中一拍木桌,反而顯得有幾分氣弱。

    “稟報將軍,荊國驃騎大將軍剛剛攻陷通州,朝著淵城去了。”

    “什麽!”他圓眼暴睜,胡子顫動。

    “哦,將軍還不知道嗎?”淩翼然搖了搖杯中美酒,笑得淡然,“成原一戰後,元騰飛將軍就直接揮軍北上去勤王了。”

    見他臉色煞白,淩翼然還不盡興似的,繼續道:“說白了,荊國的內戰不過是他們的家事,咱們隻是被請來做個見證的。京畿之地當然要他們自己關起門來肅清。”

    既給了荊王麵子,又損耗了荊軍數量,這才是穩賺不賠的買賣。微微點頭,雲卿遲鈍的大腦開始轉動。

    “不知李將軍為荊王準備了什麽見麵禮?”淩翼然用指尖沾了沾烈酒,目光涼涼地射向對座,“聽說定侯是為他送去了文太後。”

    聞言,雲卿徹底酒醒,她不可置信地看向夜景闌,隻見他鳳眸清澈,似乎能讓她一眼看到心底。

    一邊血洗成原,一邊打蛇七寸。修遠,這一切都是在戰前就安排妥當了吧。

    “話說送禮成雙,本侯自不會落於人後。”淩翼然道,“有著文氏血脈的小太子如今已在去淵城的官道上了。”

    風吹過,火把忽熄,主座上那人麵容慘淡,好似心火驟滅。

    翼軍大營籠在濃濃的夜色中,漆黑一片。

    與此同時,夜色滲進荊王宮裏,更滲入荊王吳陵的心底。

    “王上,到了。”細皮嫩肉的內侍低低提醒。

    體態臃腫的荊王一腳踢開鳳鳴宮正殿的大門,帶著滿腔恨意衝了進去。入眼的是早已蒙塵的瑤窗,以及被西風吹得丁零作響的珠簾。吳陵厚唇微顫,緩步走進內室。黑暗中靜坐著一名婦人,她發式繁複卻紋絲不亂,纖瘦的腰肢挺得板直。這就是昔日隻手遮天、權傾朝野的文太後,在內戰發起之前,她便早早地離開王都,藏身於文氏族地通州。而今日她被眠州的青龍騎送迴,卻已是風光不再、一身淒涼。

    吳陵背手而立,冷冷地開口道:“母後。”

    文太後端坐在榻上,仿若聽不到這一聲低喚。

    荊王的肥臉微微一顫,有些躁狂地大吼:“母後!”

    還是沒有迴應,文氏依舊靜默。

    “哼!哼!哼!”吳陵重重出氣,一步步逼近文太後,“母後還當孤是那個軟弱無力的王嗎?您瞧瞧,您瞧瞧!”他張開手臂,得意地看向空曠淒涼的寢殿,“這裏早已不是王朝的中心!”他抓住文太後窄窄的雙肩,咬牙切齒地怒吼,“您也不是那個總攬朝政的太後了!”雙手加力,猛地搖晃,直到將文太後搖得秀發散亂方才停手,“母後,您醒醒吧,文家算是毀了,毀在您的手上,也毀在孤的掌心。”他坐在榻上,拈起文太後的一縷秀發,細細把玩,“母後,隻要您悔過,隻要您多看看孤,多疼疼孤,孤一定不會苛待您。”荊王扭了扭肥胖的身子,趴在文太後雙膝上,語調稚嫩,仿若孩童,“母後,母後。”

    就在他嬌聲發嗲之時,文太後眼中忽地閃過兇光,俯身猛地咬住吳陵肥厚的耳垂。

    “啊!”鳳鳴宮裏迴蕩著殺豬似的慘叫。

    荊王捂著耳朵滾落在地,粗壯的指間滲出溫暖的液體。他顫著身子,驚恐地望著一嘴鮮血、仿若惡鬼的文太後,“母後……”

    文太後吐出一塊白肉,“閉嘴!”她咬牙切齒地低吼,一步步走向榻下的吳陵。暗色中,那雙美目閃過冷光,“你是什麽東西,也配叫哀家一聲母後!”

    吳陵愣在原地,心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冷冷開口道:“母後……”

    “閉嘴!”文氏掩耳厲叫,一頭亂發垂到頸側,“你這個賤種!”她發狂似的踢打荊王,“都是你!都是你!將我的嫣兒害死了!”

    吳陵抱著頭在地上來迴滾動,“嫣兒?嫣兒?”他猛地將文太後踹倒在地,向她那邊爬去,“從小您就將文語嫣掛在嘴邊,最疼最寵的也是她。十歲那年,孤不過是將她推倒,您就用柳枝抽了我一晚上。”吳陵一把按住文太後的肩膀,嘶聲大吼,“為什麽?為什麽?孤是您的親生兒子啊,竟然抵不過一個賤人!”

    文氏掄起巴掌,狠狠地扇去。啪!吳陵呆住。“賤人?!”文太後胸口猛顫,慢慢站起,冷冷注視癱坐在地的荊王,“你這個賤種竟然敢稱哀家的親生女兒是賤人?!”

    “親生女兒……”吳陵重複著,“親生女兒……”半晌,他猛地抬頭,“那孤?”

    “沒錯!”文太後厭惡地看著他,“當年要不是為了扳倒如妃,哀家也用不著將自己的親生女兒送到哥哥家撫養。哀家必須生兒子,隻能生兒子!”

    吳陵臉色煞白,像丟了魂似的,兩眼空洞無神。

    “哀家讓語嫣嫁入宮中,為的是讓女兒長伴膝下,為的是讓荊國王脈真正流入文氏血液。撫養多年,哀家本想放你一條生路,等彌兒長到十歲再逼你退位,讓你在宮裏度過殘生。”她微眯雙眼,搖頭冷笑,兩行淚水從眼底滑出,“誰知你竟將我的嫣兒……”她捂住臉頰,哭得慘然,“將我的嫣兒殺死了……嗚……”

    一聲聲哭音像一記記重錘,將吳陵本就脆弱的心敲成碎片,再碾成粉末,在空蕩蕩的大殿裏被風吹散。

    文氏忽地垂下手,張牙舞爪地向他撲去,“你這個不知好歹的賤種!”她像一隻失去幼仔的母獅,瘋狂地撕咬著吳陵肥厚的耳廓,“殺了你!哀家要殺了你!”尖利的牙齒又咬下一塊肥肉,“知恩不報,反而滅我文氏!你不得好死!”耳朵上的劇痛讓荊王猛地清醒,他的喉間傳來一陣劇痛,低頭一看,已陷入瘋狂的文氏竟然咬傷了他的頸側。他撐起雙手想要將太後推開,怎料她力氣出奇的大。此時的荊王也紅起了眼,他痛吼一聲,將文氏壓在身下。

    “啊!”喉間劇痛,吳陵下意識地扯動頸脖,俯身砸地。一下,文氏仍不鬆口;兩下,依舊痛極。早已沒了那顆人心,吳陵不過是一頭禽獸而已,他一次次地重複那個動作。聽著頭骨與地麵相撞的聲音,厚唇扭曲地向上揚起,“嗬嗬……哈哈哈……”滲人的怪笑在鳳鳴宮裏迴蕩,聽得守門的內侍一陣心驚。

    直到麵染鮮血,直到喉間的緊咬鬆開,他還在繼續。獰笑著,一遍遍地俯身直起……

    張彌《戰國記》雲:亂世元年八月二十七,文氏太後歿,諡號罪後。八月二十八,太子吳彌夭,年僅五歲。君不見,高牆深院。一秋之間,輕寒輕暖;骨肉倫常,至親至疏。嗚唿!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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