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到四周暖意融融,月下不自覺地蜷縮起身體,享受著輕軟的觸感。好想這樣一直睡下去,她翻了個身,腦袋裏突然響起弄墨臨別前的低語。

    “小姐要……活下去……”

    她心中一顫,突地睜開雙眼。

    “爺爺,醒了!師妹醒了!”眼前是一對閃閃動人的眸子。

    師妹……師妹指誰?月下不知發生了什麽,她搖搖晃晃地坐起身來,頭暈目眩。

    “爺爺你快點兒,快點兒呀。”虛掩的房門被人一腳踢開,一個小女孩一蹦一跳地跑了過來。她左右兩邊的圓髻各係了一個紫金銅鈴,房間裏迴蕩著一陣清脆的響聲。

    “師妹,怎麽樣?有沒有感覺好一點兒?”小女孩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一下子撲到了床上,月下猛地向後退。

    “灩兒,不要嚇到人家。”一名矍鑠老人摸著花白胡須,慈藹地看著月下,道,“小姑娘,莫怕,我們不是壞人。前日,我孫女灩兒在河邊的樹林玩耍,恰巧看到小姑娘衣物盡濕倒在地上,便叫她哥哥將你背了迴來。”

    原來不是夢啊,她還當是一場噩夢,原來,原來……月下咬著下唇,淚水滑落。

    “都是爺爺不好,把師妹弄哭了!”灩兒氣唿唿地道,她爬上床坐在月下身邊,“是誰欺負你了?師姐給你報仇去!”

    月下愣愣地看著她,“師姐?”

    “啊!太好了!太好了!”灩兒大叫一聲,從床上跳起來,得意地轉著圈,“師妹終於開口叫我了!”邊說邊扯了扯那位老人的衣襟,“爺爺,你聽到了吧,師妹她叫我了,從今天開始小鳥我就當師姐了!”

    “灩兒,不要胡鬧!”老人嚴厲地看她一眼,小女孩嘟起嘴巴,不滿地哼了一聲。

    “小姑娘還記得家在哪裏嗎?好好想想,我們會將你送迴去。”老人身材消瘦,兩眼炯炯,仙風道骨,很是脫俗,“你離家兩日,你的爹娘怕是焦急萬分,開始四處尋覓你的蹤跡了。”

    “我爹娘……”月下直愣愣地看向地麵,聲音越來越低,“他們已經死了。”

    聞言灩兒拉起她的手,低低說道:“我也是。”

    月下抬起淚眼出神地看著她,不由自主地握緊了她的手。

    “那小姑娘還有什麽親人嗎?”老人沉厚的聲音傳來。

    月下抽出手掌,抓緊身下的被褥。她喉間幹澀,咬著牙顫聲道:“都死了……”

    眼前突然掀起漫天的血紅,那一幕幕慘景再次浮現。全叔嘴中噴血,竹韻淒然的褐瞳,弄墨腰間的利刃。

    “小姐要……活下去……”弄墨的低語一遍一遍地在她腦中迴蕩,“小姐要……活下去……”

    “不要!”月下拚命搖頭,試圖將眼前的血紅驅走。

    “師妹你怎麽了?師妹!”灩兒試圖按住她,就聽啪嗒一聲,一串紫檀佛珠從月下的手臂上滑落。

    小女孩咦了聲,撿起那串佛珠,來來迴迴翻看了個遍,突然睜大雙眼,驚詫地叫道:“這不是那個無聊和尚的東西嗎?!”

    老人挑著眉毛,好笑地看著她,“灩兒,這種佛珠很普通,比比皆是。”

    “不普通!一點兒都不普通!”灩兒不滿地嚷嚷,“爺爺你看,穗子旁邊的那顆佛豆豆上還刻著小鳥呢!上次在寶蓮峰,不管小鳥怎麽撒嬌,無聊和尚就是不肯將佛豆豆送給我。我就趁著他不注意,刻了一隻小鳥。爺爺,你看呀,這就是我刻的小鳥啊!”

    聞言老人斂容接過,他輕輕地撥了撥珠子,偏過臉,目光炯炯地看著月下,“小姑娘,這串佛珠是誰給你的?”

    月下有些遲鈍地看向他,道:“是檀濟寺的一位大和尚給卿卿的。”

    “那位大師可叫了無?”

    她迴想了下,點了點頭。

    “怎麽樣,小鳥說對了吧!”小女孩得意地晃了晃身體,笑眯眯地看向月下,“師妹啊,你可知道無聊和尚現在在哪兒?他約了我爺爺過來賞景,可是自己卻不知道到哪裏去了。一個和尚還撒謊騙人,真是可惡!”

    “灩兒,不準那麽沒大沒小的!”老人厲聲喝止,“檀濟寺的小師父不是說了嗎,了無是因為韓家一雙小兒女求情,被幽王罷了住持一職,這才下山雲遊。哪裏是什麽撒謊騙人,不要妄言!”

    韓家一雙小兒女……

    月下腦袋劇痛,抱頭大哭,“對不起,對不起,都是卿卿連累了大和尚,對不起,爹……娘……哥哥……”

    聽她哭叫,老人瞬間明白。他歎了聲,走出門外。門邊,一名藍衣少年端著一個青瓷碗,含笑立著,“師傅,藥煎好了。”

    老人向他微微頷首,“嗯,端進去吧。”

    少年目光柔和,走到床邊對月下柔聲道:“小妹妹不哭,喝口藥吧。”

    見他笑容暖暖,月下哽咽著點頭,兩手微抖,顫顫地接過藥碗。誰料手腕一軟,眼見青瓷碗就要落到床上。一隻骨節分明的手飛速伸出,接下了那碗湯藥。月下愣愣地抬起頭,直視那雙眸子。

    少年將青瓷碗遞給灩兒,道:“小妹妹發了兩天熱,又滴水未進,身體未免虛弱,就麻煩師妹了。”

    紅衣女孩一把搶過藥碗,咚的一聲坐在了床邊,舀起一勺黑糊糊的藥汁,有些笨拙地吹了吹,興奮地眨了眨眼睛,“師妹,乖,張嘴哦!”

    月下張開嘴巴,眼淚止不住地流著。

    “唉?是不是太苦了?”灩兒皺眉,“師兄,你看小師妹苦得都流眼淚了,快去給小師妹買麥芽糖去!快呀!快呀!”

    “灩兒,莫鬧。”老人瞪她一眼,走到床頭看向月下,半晌歎了一口氣,“孩子,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過去?她不懂什麽叫過去,她隻知道她的爹、娘、哥哥、眉姨、弄墨、竹韻、全伯都不在了,她好恨好恨,恨不得殺死那些壞人,恨不得讓他們像她一樣慘,恨不得……

    濃濃怨氣從月下的心底咆哮而出,化成了一股甜腥在喉間徘徊。她掀開被子,搖晃著坐在床邊,兩腳顫顫地落地,身子發軟,一下子跪倒在地。向著他們,她重重叩頭。

    “師妹,你做什麽啊?!”灩兒驚道。

    “謝謝老爺爺,謝謝小哥哥,謝謝小姐姐。”她俯下身去,“卿卿是不能死的,不能……”

    “地上涼,小妹妹快點兒起來吧,不然剛壓下去的寒熱又要發作了。”少年和灩兒一邊一個將她從地上拉起。

    “孩子,你可願跟著我們?”月下猛然抬頭,隻見老人看著手中佛珠,微微一笑,“想來這次巧遇,還是了無給我們種下的緣分。孩子,你可願意順應佛緣?”

    突然感覺有了依靠,月下哽咽道:“卿卿願意!”

    他微微頷首,“老夫姓豐,名懷瑾。那是我的徒兒,豐梧雨。”

    少年衝月下溫文一笑。

    “這個是我孫女,豐瀲灩。”

    俏皮女孩兒眨了眨眼,小聲道:“不要聽我爺爺的,我不叫什麽瀲什麽灩的,難聽死了。師妹啊,就叫我小鳥師姐吧。”她期待地看向月下。

    “小鳥師姐。”

    “嗯嗯!”她開心地點了點頭,一把抱住月下,“太好了,小鳥是師姐了!小鳥有師妹了!”

    “好了,師妹。”豐梧雨輕輕扯開小鳥,“小師妹都快被你晃暈了。”

    “噢!”小鳥摸了摸頭,不好意思地笑笑,“人家太高興了嘛!”

    月下顫悠悠地向前走了兩步,跪在豐懷瑾麵前,“卿卿姓韓,名月下,見過師傅、師兄和師姐。”

    “卿卿,卿卿。”小鳥圍著她,不停地輕叫,“卿卿師妹,卿卿師妹。”

    豐懷瑾意味深長地看向她,“孩子,前塵休要再提。像你師兄一樣,為師為你起一個新名可好?”

    月下雖不明白,仍很乖順地頷首。

    “風波十萬,過眼雲清,以後你就叫豐雲卿。”

    半月後,幽國邊境小城的飯館裏。

    “唉,聽說了嗎?繁都那邊出大事了!”

    “什麽事?”

    “韓柏青將軍斷後了!”那人拍了拍大腿,惋惜道,“七日之前,韓將軍的獨子被行刑了。”

    牆角,一雙筷子驟然落地,飯館裏眾人皆在欷歔這件驚天大事,哪裏管得了小小女童的一時手滑。

    “啊?行刑?為什麽?”

    “那位少將軍怒殺了錢丞相之子,就是兒歌裏唱的‘兇惡東山狼,強搶如花娘’的那個錢群啊。”

    “聽我在繁都做買賣的表兄說,那個錢公子仗著他老子的威風,橫行街頭,無惡不作!”

    飯館裏像是炸開了鍋,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

    “少將軍真不愧是振國將軍的兒子,殺得好!為民除害!”

    “好是好,就是太慘了。”發起討論的那人一拍桌子,一臉憤怒,“那錢相慫恿王上,第二天就給少將軍定了罪。三日後就在法場由錢相親自監斬了。”

    不會的……月下瞪著盤中菜色,咬緊下唇。

    “聽說在同一天被發配荒境的韓家小姐在路上遇到山匪,一行官兵囚徒都被殺了!”

    “太慘了,韓家不就等於是滅門了嗎?”

    “哎呀,更慘的還在下麵。少將軍去後,丞相還不放過他的屍體!將數桶髒油潑在他的屍身上,一把火燒了個幹淨!”

    “這也忒狠了,不是挫骨揚灰嗎?”

    ……

    不會的,她哥哥是好人,戲文裏不都說老天爺會保佑好人嗎?她哥哥不會死的,不會的!

    月下瞪大雙眼,痛不欲生,一股甜腥奔騰著從喉間湧出。

    “師妹!”

    “小師妹!”

    她聽不到,她已經死了,早就死了……

    對,她早就死了,那天她墜落水中時就已經死了。冰涼的水灌入她的嘴裏,她唿吸不了,就那麽昏昏沉沉地往下墜。掙紮什麽呢,反正爹爹、娘親、哥哥都不在了,眉姨、弄墨、竹韻和全伯也不在了,她還活著做什麽呢!

    她閉著眼,任由自己下沉。忽然一道血紅撕裂了漫天的黑暗,雲暗天低,黃沙滾滾,法場上跪著一個人。

    “哥哥!”她厲聲大叫。

    可月簫像是聽不見她的唿喊,法場上所有人都沒有臉,唯有她的哥哥麵目如此清晰,仿若就在眼前。監斬台上那個無臉的奸人丟出一支竹簽,劊子手喝下一口烈酒,噗地噴灑在大刀上。他快速取下月簫頸後的白板,手臂高高舉起。

    “不!不要!”月下尖叫,想要阻止劊子手的動作,可什麽也沒有抓到。劊子手手起刀落,一抹鮮紅飛上了數丈白綾。

    無臉的奸人冷笑一聲,揮手示意士兵抬上幾桶髒油,潑在了月簫的屍身上。她撲倒在那具冰冷的屍身上,烈火熊熊燃燒著,將他們緊緊包圍。突地她懷中燃火的屍身睜開雙眼,燒焦的嘴唇一張一合。

    “卿卿,你為何不為全伯報仇?”

    她愣在那裏,忘記了恐懼。

    “卿卿,你為何不為竹韻報仇?”焦屍機械地問著。

    她搖頭喃喃,“卿卿已經死了,死了。”

    “卿卿,你為何不為弄墨報仇?”

    “卿卿已經死了!”她怒聲吼迴去。

    “卿卿,你為何不為眉姨報仇?”

    “我……我已經死了……”

    她淚流滿麵,恍惚地念著。突然焦屍聲音一變,如那日午後流風亭裏那般熟悉的聲音,“卿卿,你為何不為我報仇?”

    “哥哥……”

    “卿卿,你為何不為爹娘報仇?”

    吼聲卷著叫囂的火舌朝她迎麵襲來,她心思陡然清明,睜大眼闖過火牆,落入冰冷的水裏。這一次她不再任由自己沉落,而是屏住唿吸奮力向上遊去,拚命地、決絕地,不帶一絲猶豫。

    “爺爺!爺爺!師妹她醒了!”

    月下睜開眼,她眼中無淚,清澈地映出師兄師姐眼中的欣喜。

    “我要報仇。”她平靜地說道。

    “什麽?”灩兒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要報仇。”月下重複道,她下床穿鞋,略顯笨拙地穿起外衣,“我要報仇。”

    豐懷瑾眉頭一皺,攔住起身便走的小人兒。月下抬頭望他,眼中平平靜靜,“師傅,我要報仇。”

    一老一小直直對視,良久,豐懷瑾率先打破了沉寂。

    “雲卿,為師可以將畢生所學一一傳授給你。”他道。

    “畢生所學是什麽,可以報仇嗎?”月下問。

    豐懷瑾默默頷首。

    月下眼中一亮,跪地求懇,“求師傅教我!”

    “為師可以教你,但你必須答應為師一個條件。”

    月下欣喜地看著他,急急答道:“不管是什麽條件,卿卿都會答應。”

    豐懷瑾眯起雙目,幽幽開口,道:“為師要你答應,十年之內絕不出穀。”

    月下舉起右手,一字一句道:“今後十年,卿卿決不出穀半步!”

    寒風習習,豐梧雨推開房門,疾步追去,“師傅!”

    不遠處一位老人慢慢轉身,“何事?”

    溫潤少年道:“徒兒有一事不明,還望師傅解惑。”

    老人長歎一口氣,“你是想問我為何要提出那樣的條件吧?”

    “是。”

    豐懷瑾淡淡地看向徒兒,“梧雨,你覺得雲卿資質如何?”

    “骨輕體柔,是練武的好材料。”

    “嗯。”老人點了點頭,迎著獵獵北風,沉沉說道,“雲卿不愧是韓將軍的女兒,天資極好,經曆了那麽多慘事,仍然充滿了求生欲望,頗有毅力,實在難得。”他舉目望天,“梧雨啊,雲卿和你不同。你們倆雖然都經曆了家破人亡,但是你那時還在繈褓之中,日後也容易放下。而雲卿卻是在懂事之後,她身上的戾氣便是弱點。”

    “今日她怒極嘔血,醒後執念纏身。若是傳她武藝,又任由她闖蕩,那才是害了她。雲卿是了無認可的孩子,為師有責任將她教好。在離心穀裏靜心十年,希望她能化解蝕骨的怨氣,真正做到風雲清,心眼明。”

    豐梧雨站在廊裏,默默無語。他抬起頭,隻見一彎新月靜靜地懸於夜空。雖不完美,卻很晶瑩,像眉黛般彎彎一抹,鉤住了幾顆殘星。

    千山紫翠雲殿懸,萬古酹河吞舟魚。離歌切莫翻新曲,缺月殘星夜初晴。

    黑夜很快就要散去,嶄新的一天就要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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