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想點起根煙打發時間,一支冷冰冰的槍管憑空出現頂在了背上,同時傳來一個耳熟的低沉男聲:“別動,子彈不長眼!”蔣亦傑識相地緩緩舉起雙手,在男人的推搡下,穿過旁邊半人高的蒿草叢,走出老遠,在一處空地停了下來。月黑風高,果然是個殺人放火的好地界。四周黑乎乎一片,飄著淡淡薄霧,身後的男人小聲通報道:“佛頭哥,人帶來了!”“噠噠噠”幾束雪白燈光同時亮起,刺得蔣亦傑睜不開眼,趕緊太手臂遮擋。等了好一會,眼睛才漸漸適應了直接照向他的光線。光是從車前大燈上發出的,光源來處站著五六個男人,都拿著槍,槍口統一對著他。這種成為燈光焦點的感覺倒也不賴,就像站在舞台上即將開始一場驚險的表演,隻可惜觀眾不算太友好。沙沙腳步聲響,佛頭從陰影裏一步一步慢慢踱了過來,直走到蔣亦傑身前半尺才停住。因為背後有槍頂著,蔣亦傑的手依舊高高舉在半空,神色一如既往的不卑不亢。佛頭眯起眼睛定定注視著蔣亦傑,臉上表情瞬息萬變,先是憤怒,而後悲傷,最後變為居高臨下的嗤笑:“哼哼,蔣亦傑,如意算盤打得響啊!我弟弟躺在棺材裏,你卻要跑到台灣逍遙快活去了。好在老天開眼,惡有惡報!”“老天不是現在才開眼的,惡有惡報,在顛九哥身上不是報過一次了……”話音未落,佛頭揮起一拳重重砸在他臉上,把剩下半截話砸得四分五裂。蔣亦傑在拳鋒掃到臉頰前一刻及時偏了下頭,不易察覺地卸下幾分力道,避免了牙齒崩落的悲慘下場。他還趁機向斜後方踉蹌幾步才勉強站穩腳跟,偷眼用餘光瞄著,正好站在自己做過記號的範圍內,這迴位置總算合適了。在他跌出去的瞬間,身後持槍戒備的男人似乎早有預料,竟很配合地後撤一小步讓出了空間。“佛頭哥,被點到痛處就氣急敗壞了嗎?敢說當年除掉沙皮你和顛九沒參與?師爺金綁架正叔女兒的事你們也是幕後黑手之一吧?要不是顛九想殺人滅口,幹嘛跑到泰國追殺龍準?”蔣亦傑毫不理會四周虎視眈眈的槍管,瞎話講得理直氣壯。“閉嘴!都快死了,還胡言亂語些什麽!”佛頭怒不可遏衝到近前,舉槍對準了蔣亦傑眉心,仰天高唿,“阿九,大哥給你報仇了!”佛頭手指勾起,“嚓”地扣動扳機……槍沒響!那把槍裏的子彈被阿吉動過手腳,導引部沒辦法對準膛線,底火一擊發就會卡膛。雖然這種結果蔣亦傑早就知曉,可是被槍抵住腦袋的一刻,心髒還是急速跳動起來。他其實是怕死的。一槍打出“臭彈”,佛頭不自覺愣了下,趁他分神的功夫,蔣亦傑淩空一腳踢飛了他的手槍,又彈起膝蓋攻向他側腰,佛頭急忙格擋。兩人纏鬥在一起,後麵的手下唯恐誤傷佛頭,不敢貿然開槍,這一遲疑,佛頭又吃了好幾記重擊。有那麽一瞬,蔣亦傑生出種衝動,真想就這樣直截了當地解決掉佛頭算了。可他知道,這不是最明智的選擇。就算此刻成功殺了佛頭,自己照樣跑不掉,就算能躲過在場眾人的亂槍,將來也要麵對幫會的追殺警方的通緝,一輩子別想光明正大活著。他的任務不光是要搞倒佛頭,還要搞垮他的和英社,同時不使蔣庭輝受到一絲一毫的牽連!-眼看時間差不多,蔣亦傑賣了個破綻,原本在背後挾持他的阿吉趁機跳過來將他攔腰撲倒,兩人四肢糾纏著翻滾到地上,最後阿吉成功把蔣亦傑壓在身下,槍管頂在心口處。見人被製服了,手下都放鬆了警惕,扶著佛頭站到一旁。佛頭憤憤啐了口鮮紅的吐沫:“阿吉,殺了他!”阿吉一手扼住蔣亦傑喉嚨,一手持槍,果斷拉開了保險。忽然一個小弟舉著手機快步跑到佛頭跟前:“佛頭哥,正叔電話!”佛頭很不耐煩,卻不得不分心應付:“什麽事?”手下為難地轉述道:“正叔不知哪裏得到消息,說我們抓了蔣亦傑,他下令把人帶迴堂口審過之後再處置……”一模一樣的瞎話,蔣亦傑下車前也編了一份給正叔。龍準死了顛九死了,師爺金亡命天涯,這可是名副其實的“死無對證”,還不由著他顛倒乾坤把髒水都往佛頭兄弟身上潑?事關女兒安危,事關坐館威儀,正叔怎能不過問?佛頭胳膊憤然一甩,把手機揮到地上:“阿吉,殺了他!”這一聲吼得漂亮,不僅給手機那頭的正叔聽得清清楚楚,也大可以作為他教唆殺人的罪證送上法庭!阿吉的臉孔隱沒在黑暗裏,看不見表情,隻有大顆大顆的汗珠沿著鬢角滑下來,滴到蔣亦傑脖子上。他在計算射擊位置。蔣亦傑故作鎮定地笑了一下,用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音量調侃道:“阿吉,這次咱們真是兩清了……”阿吉深吸口氣,“嘭”地一槍,蔣亦傑身體猛地彈起,隨即軟軟癱在地上。子彈從胸口毫無阻滯地射進去,穿過皮膚,肌肉,胸腔,骨頭的縫隙,從後背鑽出,釘進了潮濕的沙土裏。殷紅血跡從身下蔓延開,無聲無息,濃烈的血腥味充斥四周,海風都吹不散。佛頭走到他身邊,厭惡地踹了幾腳,見沒反應,又把手伸向距離最近的阿吉:“槍給我。”擺明了是怕他命大沒死透,要補幾槍。阿吉捏槍的手沉重無比,槍如果真交到佛頭手裏,那躺在地上的人分分鍾就會變成一具屍體。可蔣亦傑不能死,起碼根據約定不能讓他在這一刻就死因為自己的弟弟阿祥還在他手裏!遞槍的動作被阿吉放慢到了極限,木偶一樣,咯,咯,咯……手指與手指已經接觸到,槍柄一點點脫手,滑入對方手裏……忽然一陣刺耳的警報聲由遠及近突襲而來,隨即紅色閃燈隱隱浮現。阿吉一把撤迴手,欺身而上護住佛頭:“老大,快走!有條子!”一陣混亂的腳步聲,車門順次關起,幾輛車唿嘯著衝向了海灘另一側的盤山小路……-人聲車聲終於徹底消失了,隻有海浪在耳邊無休無止地嘩嘩作響。蔣亦傑安靜躺著,像個在海邊迷了路的探險者,無奈露宿於灘塗上。星鬥滿天,可惜他睜不開眼去觀賞。警察應該很快就會趕到,他強迫自己不斷想些事情來保持神智清醒。死過一次的人,應該不再畏懼死亡才對,可他卻比上輩子更加怕死。重生三年,發生了太多快樂、幸福的事,讓他舍不得死掉……能和大哥相親相愛並肩作戰真好,能看到二哥成家立業孕育後代真好,能認個為老不尊卻處處維護自己的幹爹真好……還有那些兄弟們,聞琛活著,還找到了愛情,火女姐姐和金毛飛兩人不會再有遺憾,肥林也終於抱得美人歸了,至於王大關那隻禿毛猴,照比剛從廟口街出來的時候長了不少本事,真好……蔣亦傑很想要笑一下,卻沒力氣牽動嘴角,隻能在心裏偷偷笑著。這麽美好,簡直跟做夢似的……他忽然有些恍惚,這一切不會真是做夢吧?如果這是夢,那什麽才是現實?會不會閉上眼再一覺醒來,自己又迴到了山腳下的廢舊倉庫,兄弟們慘死街頭,隻有自己和大哥一路逃亡?大哥二哥彼此恨之入骨,在倉庫門口,然後槍響了,子彈擊中心髒,自己活不成了,大哥也會緊接著死去……什麽都沒了……大哥,快來!別讓我從美夢中睡醒,也別讓我迴到噩夢中去……第100章一切照預期進行著,分毫不差。尖銳的警笛聲是從海濱方向傳來的,佛頭帶人向盤山公路撤離,他以為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全身而退,殊不知正奔向專門為他張開的羅網。佛頭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報警的人會是他最信任和倚仗的手下阿吉。現在阿吉也要親自開車載著他,頭也不迴地衝向毀滅。蔣亦傑閉著眼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緊張會加速血液循環,進而使失血速度變快,所以他盡量平緩唿吸,保持情緒放鬆。身下的沙土濡濕一片,衣服也被血和汗水浸透了,海風一吹渾身冰冷。隨後他感覺到了口渴,神智逐漸模糊。事實上等待救援的過程很短暫,隻是獨自對抗死亡的恐懼使他在心理上將時間拉長了。很快警察趕到,身邊遍布著嘈雜的腳步聲,有人拿起對講機唿叫救護車輛,有人伏在他身邊高聲詢問:“先生,能聽見我的話嗎?”他就像被扣在一個巨大的玻璃罩子裏,周圍的聲音都在嗡嗡作響,顯得遙遠而渾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