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們相遇,然後我離開他。從那以後,他的每盤棋的確是自己下的。盛世所有棋手都有與之搭檔的幽靈棋手,而韓潛,竟然固執的自己下棋。再次下棋,就意味著他必須靠大量藥物維持,身體情況每況日下。他在我麵前從來都是逞強,不露一分一毫的弱點,被我問起,也是無所謂的一句“有點感冒”,就過去。所以他主動說自己是病人時,我有一點難過:“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他從床頭拿了一遝報紙,遞給我:“資料來自‘不願透露姓名的知情人’——我一看就知道是你。除了時時跟在我身邊的你,誰能收集到這麽多證據?而且這些證據都經過嚴格的篩選,恰好漏掉了關於你的部分。”韓潛苦笑:“陳耀然找我談判的時候,我就知道局麵無法挽迴了。他要出手,必定已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我沒想到他早早的就把你埋在了我身邊。”“不是耀然,是我自己決定的。隻是最後資料恰好到了他手上。”我第一次在韓潛眼裏看到類似悲傷的東西。他歎了一口氣,躺迴窗邊的圈椅裏,疲憊的仰起頭。他伸手拿打火機想點一支煙,被我按住:“身體不好,還想多活兩年就別吸煙。”他想了想,把煙收起來,說:“早知道發現錄音筆的時候,我就該處理掉你。可是,我竟然下不了手。”我還記得他走到窗邊,一鬆手,錄著重要會議內容的錄音筆就從二十七樓上掉落下去。整個過程他一直看著我,卻一句話都沒說。我有點愣:“那你為什麽要放過我?”韓潛閉上眼睛,悠悠道:“可能是想要救贖。我知道這條路是錯的,可是已經走了這麽遠,無法迴頭了。那一刻我想,如果以後被人揭發,我情願那人是你。”我問他:“為什麽是我?”他微微睜眼,有些嘲弄的瞟了我一眼:“如果凡事我都知道為什麽,或許你現在已經死了。”“可能,”他頓了頓:“可能是我對你雅門的棋道比較感興趣,可能是我覺得你比較純粹。陳耀然早就知道我在做什麽,他現在才插手,可能是為了你,而且盛世的擴張確影響到了雅門的地位。其他人和我過不去,或者是因為盛世曝光後牽連他們上頭的人,可以借機上位,或者是為搶占盛世垮台後空出的市場,為名為利,或者是……可是,你為的是什麽?如果陳耀然不幫你,你會和我一起曝光。”“所以啊,我想不明白,究竟什麽是你們雅門的棋道?值得讓你把兩輩子的時間,都花在這同一件事情上。”突然問起,我不知道從何講起,於是隻能講故事。我從很小的時候,師傅要求我和耀然每天早上起床擦棋盤開始,講到給我們出詰棋。他不看我們解題的結果,隻要我們思考的過程。師傅說,棋盤就是棋手的靈台,棋盤幹淨了,棋手的心才清淨。隻有心清淨了,才能贏棋。師傅又說,棋手最清醒的時候,是拿著棋子的時候。棋手隻要拿起棋子,不管身在哪裏,都是勝負場。韓潛所追求的是商業化的圍棋,雅門追求的是棋道。我認為真正圍棋的頂點不在新聞聚光燈下,而是在泛黃的棋譜裏。很多很多年後有人拿起這本棋譜,一子一子擺在棋盤上,能擊掌而笑——真是精彩的對局!這時,你又何必執著於這盤棋是不是在某次著名賽事中下出來的呢?你又何必在意對局裏你是輸是贏?又何必,想盡辦法去贏那些,本不該你贏的棋?心在,故棋在。棋在,故心在。韓潛有的時候,會像孩子一樣固執:“你所說的,是內化的東西。我所追求的,是讓這些東西外化。小昭,你不覺得現在的棋壇像死水一樣沉悶?關注圍棋的人越來越少——你看,棋迷永遠沒有歌迷多,而且每年都有地方性賽事因為資金不足而停辦。我在a市圍棋協會的時候,資助過不少賽事,但是我能資助一輩子嗎?我身體有病,我死了,誰來做這些事情?棋壇亟待改革,而我和你,就是奇跡的創造者。盛世現在做的事情是讓更多的人接觸圍棋,為手下棋手爭取到了更多的資金和保障,我被曝光的地方,隻是這場圍棋改革裏必然要付出的犧牲。”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舊舍茶館,還是這樣頹廢的姿勢,還是這樣的藤條圈椅,韓潛說了同樣的話:“下圍棋的人越來越少了,a市棋協總不能靠我支持一輩子吧?”玻璃窗外初夏溫暖的風湧入,穿過手指的縫隙,如同穿過這輩子十六年的時光。我撿起桌上一本過期的雜誌,封麵是耀然安靜清秀的臉。我聽見自己說:“相同的出發點,方式錯了,因此結果錯了。你有沒有發現,耀然在跟你做一模一樣的事情?他用一種更加光明和平和的方式,以自己的能力,在默默的引起人們對雅門,乃至圍棋的關注。耀然憑借自身的能力和傳媒界的關係,一直在對水木道場進行宣傳,即使不會下棋的人,現在也知道陳耀然九段和雅門。你費盡心思包裝出來的棋手,永遠比不上真正棋道帶給人們的影響力。你不擇手段追求來的東西,對於耀然,隻是水到渠成——”“沈昭,不要說了!”我依然繼續:“你對自己棋手的福利,是建立在剝奪對手贏棋資格的條件下的。這些自身沒有足夠實力的棋手,又怎麽能叫‘更有保障’?緣木求魚,舍本逐末,我不信充斥著假棋的棋壇,會比現在的樣子更有生命力。商業化的東西,在其他地方行得通,在棋界,卻是絕對不行的。你不是在偶像化圍棋,而是在扼殺支撐起源遠流長的棋道。你所追求的,不是圍棋的頂點,而是圍棋的深淵。”“小東西,可不可以不要再說了。”韓潛的聲音聽起來幾乎有些痛苦。他把印著耀然封麵的雜誌接過來,倒覆在桌上,讓我想起小孩子——見不到,就可以當做不存在。“所以,我才決定,即使自己永遠也不能參加正式比賽,也要曝光盛世。一方麵是為當初沒有在最開始的時候阻止你而承擔責任,一方麵是身為雅門弟子的責任。你做的一切,都是錯的,因此,才會有今天的結果。”出乎我意料,韓潛笑了。他從圈椅裏直起身,那一瞬間又恢複了風度翩翩悠遊有度的韓老板:“小昭,你錯了,至少有一條我是對的。”“至少我證明了,這條路走不通。”他若有所思:“如果隻有兩條路可以選擇,我這條路走不通,就說明陳耀然那條路是正確的。或許你在他身邊,也是件好事……”他話鋒一轉:“有件事情如果我現在不說,以後就永遠沒有說的機會。那件事不是我做的,你決定參加棋聖戰的時候,我就決定放手了。”我訝然:“什麽事?”韓潛笑容有些蒼白:“決定雪藏你的不是我,是qs,你信不信?說起執念,他比我還要深重,某種程度上,已經脫離了我的掌控。當我發現我操控不了沒有qs的盛世圍棋時,已經晚了。”事到如今,一切塵埃落定,信還是不信又有什麽意義?韓潛說我們好好談談,我問談什麽,他卻滿不在意的揮手:“你先說,隨便說。”又補充一句:“想說什麽說什麽。”韓老板的談話方式真特別。我們確實很久沒好好談過了,我無話可說,隻能從昨天早上吃了什麽說起,看了什麽書,打了誰的譜說起,雞毛蒜皮的說了一大堆。虧韓潛竟然聽得下去,還麵帶微笑,時不時附和我兩句。最後我怒了,問他你究竟要聽什麽。韓潛說,我要聽你沒有我,會過得更好。那一刻我呆了呆,不屑道:“別說得好像你活不久的樣子。”韓潛大笑:“當然不會,我會一直活在你心裏。”我還想說什麽,他卻已經把我往門外推。走門口時,卻又把我拉住。我說:“法庭上好運。”他說:“抱抱我。你看我都是病人了。”我猶豫了下,抱住他。韓潛伸手抱緊我,我的頭貼著他的胸膛,聽見他心髒有規律的跳動。“你看,都長這麽高了。”他說話很少這麽溫柔過:“我錯了,就證明陳耀然是對的。”“我承認,我是商人,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一部分是為了錢。”“我也承認,我和你合作的時候,最初是為了利用。”“我終究會付出代價。心在,棋在。雖然我做不到,但我相信你能做到。我希望你在自己的棋道上,走得更遠。我希望你迴到陳耀然身邊,見證圍棋的再度輝煌。你將代替我,代替死去的張隱九段,代替很多人,在條道路上越走越遠。我希望你在棋聖戰挑戰賽上獲勝。”“可是,為什麽這輩子,明明是我先遇到你,我們卻不能變成你和陳耀然那樣的關係?”我走到走廊拐角時,迴頭看韓潛。他背靠著門框,人比以前消瘦了很多,斜光給他蒼白的臉鍍上柔軟溫暖的顏色。看見我迴頭,他勾起嘴角笑了笑,隱隱作了個口型。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猜到他說的是什麽。“小東西,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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