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烜墨放下酒杯,無趣地道:“這麽一個小杯子,喝得不痛快。” 宿清雲豈會不懂他的意思?師兄分明是想讓他拔出他頭上的冰魄驚天劍,恢複真身。 “既然不痛快,不如不飲了。”宿清雲手指射出一道玄靈之氣,把他小桌上的酒杯給挪開了。 自是不能如了他的願。 君烜墨幹瞪著眼睛。 須臾,四人達成共識,不喝酒,隻吃菜。 食不語,寢不言。 一頓飯吃得安安靜靜,專注地享受美食。八分飽後,四人不約而同地放下筷子,取出絹巾優雅地擦拭嘴角。 俟藺封拿出一個鈴鐺,輕輕地一晃,立即有身材妙曼的少女恭恭敬敬地進來,利落地收拾桌上的碗盤。又有兩名少女,手舉托盤,輕快地踏進水榭。 宿清雲聞到茶的清香,不禁抬頭一看。果然少女的托盤上,正是煮好的茶。 待少女們離去後,俟藺封對宿清雲道:“此為祈天城的特產,南無玄竹,每十年出五罐,曾姨珍藏了一罐,今日特意拿出來招待貴客,托你們的福,我有幸喝到此茶。” “單是聞著茶香,便知此乃絕頂好茶。”宿清雲微微眯眼,略為享受。宿家有茶莊更有茶樓,他從小喝著好茶長大,這茶一端上來,便知好歹了。 俟藺封姿勢優美地倒了一杯清茶,端起來,輕輕地吹著熱氣,嫋嫋的霧氣,令他的臉看起來有些朦朧。 “尊者適才說,對我身上的故事略感興趣。”他放下茶杯,輕歎一聲。 宿清雲倒茶的動作一頓,細長的茶水差點溢出,君烜墨彈出一道魔氣,將茶壺扶正。 “如有為難之處,巫王不說亦無妨。”宿清雲放下茶壺道。 俟藺封自嘲地道:“我的事,亦非秘密,有心之人想知道,稍稍打聽便知曉了。” 君烜墨啄了口茶,道:“眼見為實,耳聽為虛。本尊想聽聽你這個當事人如何說。” “師兄。”宿清雲輕斥道,“怎能勉強巫王想起傷感的往事?” “已過去八十年了,往事我早已放下。何況我們修煉之人,追求至高無上的境界,豈能因為私情,而使自己陷入心魔?”俟藺封微微垂首,換了個舒適的坐姿,平淡地道:“許久不曾有人聽我說心事了,諸位若不嫌棄,可聽我緩緩道來。” 宿清雲見他確有傾訴的意向,便道:“請。” 俟藺封從儲物袋裏取出一把琴,此琴長得像琵琶,卻較琵琶小巧,隻有七根弦,修長的手指輕輕一撥,發出幽長的聲音。 “此為風蛛琴,顧名思義,乃風蛛的蛛絲製成的琴弦。”他撥了幾個音節,額角抵著琴頭,聲音低沉道,“以琴助興,邊彈邊說吧。” 一段抒情悠揚的琴曲緩緩地響起,聽得水榭中的客人忘乎所以,清雅的男人聲音蘊含著無窮的思念,徐徐道來。 “八十年前,我還隻是天巫後期,閉關一二年,即可突破瓶頸晉升成為巫王。那時候,廖瑾……對,正是我們在沙漠裏遇到的那個化胎蠻族。他本不是蠻族,而是巫修者,乃萬西城的城主……” 鬱鬱蔥蔥的樹林裏,少女們歡快地挖著雨後的竹筍,少年們在溪流裏捉魚和蝦,萬西城連著一片茂密的森林,城裏的百姓每日進森林裏采摘野果或打獵小動物,為幽靜的密林增添許多色彩。 一身竹月色法袍的俟藺封坐在高高的樹幹上,手裏抱著風蛛琴,彈著歡快的小曲兒,像天空一樣明亮的藍色眼睛,閃爍著璀璨的光芒。 他身邊坐著一名穿白色法袍的青年,長相陰柔俊美,如墨般的青絲隨意地披散著,他的手指隨著俟藺封的琴音,有節奏地拍打著,深色的眼睛迎上俟藺封的目光,深含無限的柔情。 俟藺封彈完一曲,湊到青年身邊道:“阿瑾,過些天我便要迴梵天門了,你可有話對我說?” 廖瑾往後仰了下。“什麽話?” “你是裝傻還是真傻?”俟藺封不滿地揪住他的一縷發絲,咬牙切齒地問。 廖瑾一臉無辜。“我是真不知……你莫靠過來,我掉下去了。” 俟藺封把風蛛琴一收,整個人都要偎進廖瑾的懷裏了,廖瑾為了保持距離,越來越往後仰,俟藺封不滿,伸手一推,他便整個人從樹幹上翻下去了。 數十米的高度,若是普通人,定會摔得粉身碎骨,但巫修者身懷法術,廖瑾在空中穩住身體,腳下倏地出現一把展開的銀傘,銀傘流轉著金色的光芒,在空中慢悠悠地飄蕩著。 俟藺封趴在樹幹上往下看,見廖瑾悠哉地在空中懸浮著,伸手摘了一個樹上的堅果,往下丟去。 廖瑾東閃西躲,避開他的攻擊。 俟藺封手中的巫氣一轉,樹上的堅果如雨般地落下,廖瑾措不及防,被密集的堅果雨給砸了個正著。 “哈哈哈——”俟藺封捧腹大笑。 廖瑾伸手接住一個堅果,不甘示弱地朝上扔去,俟藺封正開懷大笑,額頭倏地一痛。 “好哇!你敢還手。”他捂著額頭,正想大發威風時,突然身體一震,迅速地站了起來,眺望遠處。 廖瑾同樣感到不對勁,銀傘往上懸浮,飄上枝頭,他跨到樹幹上,銀傘一收,握在手中。 “那處黑壓壓的是何物?”俟藺封詫異地問。 廖瑾定睛一看,大驚。“不好!有蠻族!” “什麽?蠻族?”俟藺封訝然。此處是無定地界,一直有重兵把守,約有百年不曾有蠻族來襲了,為何今日突發急情?那黑壓壓的一片,來得絕非一兩個蠻族。 “快走!”廖瑾一把攬住俟藺封的細腰,手中的銀傘一展,從樹幹上跳了下去,銀傘帶著他們一飄,瞬間飛出去極遠的距離。 俟藺封攀著廖瑾的頸項,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靠著他,既歡喜又擔憂。歡喜的是與心悅之人如此親密,擔憂的是萬西城即將迎戰不可估量的蠻族。 兩人飛迴城後,迅速調動兵馬,派人將城外的巫人全部招迴城內,又在四個城門口布下巫士,尚未歇口氣,數以萬計的蠻族鋪天蓋地襲來。 萬西城的巫修者和巫士極力抵抗,險險將蠻族擋在了城門之外。 風蛛琴的曲調從舒緩轉成急促,緊迫得令人心情隨之蕩漾,不由自主地擔憂起來。 宿清雲聽得入迷,俟藺封忽然斷了訴說,專注地彈著琴,他的臉上覆了黑絲帶,看不清他的表情。 “後來呢?”宿清雲不禁問。 “師弟莫是忘了?後來自然是守城失敗。”君烜墨道。曾經被森林圍繞的春之城,成了荒蕪人煙的死城。 赫連丹端起茶杯,輕輕啄了一口。雖魔修者性惡,但還不至於像蠻族那般,瘋狂地屠城,掠奪資源,視人命如草芥。更甚者,修煉之人皆有天劫,若作惡多端,天地難容,天劫將毫不留情地降下天雷抹殺。 許是俟藺封的情緒穩定下來了,琴聲由急到緩,再次變得平靜,不,不是平靜,而是淒涼。 “……單憑城中上百位巫修者和上千名巫士,根本無法抵擋數萬的蠻族,何況,那次出動的蠻族,除了祭骨、吸魂、凝神外,竟還有一位化胎。”俟藺封彈琴的手一頓,顫抖著撥不動琴弦了。 黑煙滾滾,空氣中彌漫著腐臭之味,綠樹沾了死氣,盡數枯萎,城中普通的巫人開始出現病變,巫士死了半數以上,巫修士從上百人減少到二十餘人。 “阿瑾,太多蠻族了!撐不住了!”俟藺封抓住廖瑾的手臂,低吼,“趁現在尚有餘力,我們護著城民逃出去吧!棄城!” “棄城?”廖瑾陰柔的臉鐵青。“你身為天巫,竟說出棄城這樣的話來!我守護萬西城守了五百年,城中的巫人世代在這裏生長,你卻要我們棄城而去?” 俟藺封握緊拳頭,咬牙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阿瑾,蠻族太多了!早十日發出的求救信,卻一點音訊都沒有,援軍不知何時才能到來,再不走,便晚了。” 廖瑾輕輕地搖頭,他伸手輕撫俟藺封的臉,沉重地道:“阿瑾,你來萬西城沒幾年,所以對萬西城的感情不深,可是我不行啊。我是一城之主,我的根基在這裏,若是走了,要叫整個巫修界恥笑。” 俟藺封握住他的手,勸道:“比起沒命,被巫修界恥笑又如何?界主若有心救萬西城,早該派援軍來了,巫修者皆有飛行法器,一日之內便可到達。但是結果如何?我們苦苦支撐了半個月,那裏卻一點動靜都沒有!” 廖瑾道:“或許……界主那邊遇到了麻煩?” “界主乃是巫王,何人敢尋巫王的麻煩?”俟藺封道。 “阿瑾,與其在這裏和我爭吵,不如共同去禦敵!”廖瑾歎道。 俟藺封深深地望著他。“——好,你不願離開,我……便與你同生共死。你……可願意?” “藺封……”廖瑾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他。 城裏病死的巫人越來越多,空氣稀薄,連唿吸都感到困難,蠻族仍在源源不斷地增加,萬西城方園百裏死氣沉沉,戰敗的巫修者,被蠻族蜂擁著分食了,他們不但噬血噬肉啃骨,還噬靈魂。 身邊的夥伴越來越少,廖瑾和俟藺封苦苦支撐著,期間又發出數道通訊符,期盼著界主能派出巫修者來支援,然而那些通訊符如石沉大海般,杳無音訊。 “到底發生了何事?為何界主那邊毫無動靜?難道……他們要放棄萬西城?”俟藺封一身狼狽,臉色蒼白,身上的法袍多處破損。經曆了無數次戰鬥,儲物袋中的物資早已見底,法寶耗損極大,快要瀕臨絕境了。 廖瑾也好不到哪裏去,他身上的傷比俟藺封的更多。 “城主,我們還有生的希望嗎?”有巫士絕望地詢問。 廖瑾立在城牆上,望著身邊這些浴血奮戰的巫修者和巫士,顫抖著唇。上千的巫士如今僅剩百人,上百的巫修者,僅十人站在他身邊了。 沒有一個逃兵,他們皆為了萬西城在奮不顧身地抵抗著。 然而,蠻族一直在城外囂張著,孜孜不倦地進攻,殺了一波又來一波,那化胎蠻族騎在一隻巨在的鐵甲龜之上,從容不迫地指揮著他的下屬,像逗人玩般地,將萬西城裏的巫修者玩弄於鼓掌之間。 “藺封,通訊符似乎皆被這化胎蠻族截下了,所以界主那裏一直不知道萬西城發生的事。”廖瑾臉色沉重地道。 “什麽?你如何得知?”俟藺封急問。 “顯而易見。”廖瑾道,“那化胎蠻族分明在戲耍我們,把我們困在城中,不斷地折磨著我們的鬥誌,若不是被他截下了通訊符,界主如何不派援揮過來?” “那該怎麽辦?”俟藺封一時沒了主意。 “藺封,你……帶幾名巫士,從地道逃出去,去找界主,請界主派人前來支援,可好?”廖瑾柔聲道。 “不行!我走了,你怎麽辦?”俟藺封搖頭拒絕。“你派其他人去吧。” “藺封,莫任性,此任務唯有你可辦到。”廖瑾勸道,“你即將晉升成為巫王,其他人的修為都不如你高,再則,我隻信任你。” “阿瑾——”俟藺封動搖了。“好!我去!但是你,一定,一定要撐住,等我再迴來!” “好。”廖瑾長得好看,即使臉上滿是血漬,笑起來也特別吸引人。 俟藺封忍不住抱住他,湊上去吻他的唇。 廖瑾僵硬地站著,任他在自己的唇上輕輕一觸,便羞澀地離開了。俟藺封仰著臉,眼睛裏閃著星光。 “等我迴來——阿瑾——” 水榭裏,風蛛琴停頓了許久,天色不知何時黑了,水榭柱子上亮起了光芒柔和的照明石。 “離伊說得不錯,我確實當了逃兵,竟信了廖瑾的話,連夜帶著兩名巫士,從萬西城的地道艱難地逃出,九死一生,終於離開了蠻族攻擊的範圍。”俟藺封為自己倒了杯,喝了幾口,放下後,又開始撥起了琴弦。 “若你們早些棄城,或許能減少死傷。”宿清雲沉吟道。 “那是阿瑾的堅持,也是他的尊嚴。”俟藺封輕語。 “無定地界的巫王是否失信於你?”君烜墨問。 俟藺封冷冷一笑,搖頭。“不單他,還有其他人。” 赫連丹突然出聲問:“巫修者,敬奉天帝,心懷慈悲,為人祈福禳災,為何在此事上表現得如此冷漠無情?” 俟藺封對著赫連丹,嘴角露出諷刺的笑容。“赫連公子隻知其一,卻不知其二。誠如你所看到的,巫修者一心向善,實則不然,另有巫修者,驅鬼神,降妖靈,並不需要祈福,便可擁有天賜之力。此種巫修者,絕非大善之人。” “原來如此。”宿清雲恍然大悟。“莫非那個叫離伊的巫修者,便是如此?我觀他身上的氣與你的氣大相徑庭。” “不錯。”俟藺封點頭,琴音又開始急促了。 “我雖逃了出來,卻身受重傷,保存著最後一點法力,帶著兩名出氣多進氣少的巫士,乘坐飛行法器,一路向東,飛了一日半,終於到達了地界的中心城市。可是……當我進城發出求救時,竟無一巫修者理會我,界主亦不例外。” 昏暗的房間裏,俟藺封血肉模糊地躺在床上,巫醫為他治療,卻是治標不治本。他身上被蠻族的死氣腐蝕得太厲害了,短期內無法恢複。 巫醫為他治療過後,歎了口氣,正要起身,被俟藺封一把抓住。 “請……請問……界主……他……他派……派援軍去……萬西城了麽?”他聲音沙啞,辛苦地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