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沒有發現死者有明顯的窒息征象,胃內也沒有溺液,所以即便是內髒器官腐敗,也可以判斷出死因不是溺死。也就是說,他肯定是死後被人拋屍入水的。結合死者的麵部有挫裂創,以及腦組織有出血,可以判斷死者是被鈍器反複打擊麵部,導致腦組織挫傷出血而死亡的。

    “匪夷所思。”我低聲說道,“一般重度顱腦損傷導致死亡,都是頭麵部有較為嚴重的損傷和骨折。而這個死者的顱骨沒有骨折,我們剛才推斷的工具也是個質量較輕的工具,這隻有一種解釋,就是兇手拿了個不順手的、質輕的工具,用很大的力量反複打擊死者麵部。因為是麵部而不是頭部,所以力量會有傳導減弱,那麽造成這種程度的顱腦損傷,必須是頻繁多次打擊,可能是幾十次,也可能是上百次打擊。”

    “這說明了什麽呢?”林濤問。

    我搖搖頭。

    大寶說:“深仇大恨?預謀作案?”

    “不會。”周科長說,“哪有預謀好了作案,卻帶個不順手的工具呢?”

    “是啊。”我深思了一會兒,說,“這種圓弧形的、質量輕的工具會是個什麽東西呢?是事先準備的?還是隨身攜帶的?”

    “即便是激情作案,用隨身攜帶的工具,也不應該打擊麵部啊。”周科長說,“打擊麵部這麽多次,才能把人打死,多費事兒啊。哪怕從路邊撿塊磚頭,拍一下腦袋也比這省事兒多了。”

    “確實,不合常理。”我說,“咱們沒有什麽頭緒,還是先找一些屍體上的特征,把屍源找到了再說。”

    “嗯,畢竟是個拋屍案件,傾向於熟人作案。”周科長說,“先找屍源,說不準就能破案。”

    “大寶,你去把胃內容物篩一下,看看死者生前吃了些什麽東西。”我說,“我們看看死者的年齡、身高。”

    篩檢胃內容物的工作很重要。因為食物進入胃部進行消化以後,會變成食糜。食糜融合在一起,無法判斷食物形態。法醫會把胃內容物放在一個篩子上,用清水衝洗。食糜狀物體會被水衝掉,剩下一些不容易被消化掉形態的粗纖維,以此來判斷死者最後一頓的食物。不過這項工作很艱苦,令人惡心的胃內容物和刺鼻的氣味,對法醫的感官刺激強烈。尤其是當你吃飯的時候,想到胃內容物,可想而知還有沒有食欲。

    因為死者的會陰部已經腐敗殆盡,我們很輕鬆就鋸下了死者的恥骨聯合,放進蒸煮鍋裏煮熟,這樣就可以輕鬆地剔下軟組織,暴露出骨骼的特征麵了。

    等我們通過觀察恥骨聯合麵的特征,確定死者五十歲左右以後,發現大寶一手拿著篩子,一手拿著湯勺,在水池前麵發呆。

    “怎麽樣,看出來他吃了什麽嗎?”我問。

    大寶迴過頭來,一臉茫然:“沒有,這……這……這什麽也篩不出來啊。”

    原來死者的胃內容物,被水一衝就消失了,大寶篩了一兩個小時,幾乎沒有篩出任何可以作為判斷依據的東西。

    “沒什麽好奇怪的。”我看著大寶呆萌的表情,笑道,“說明死者隻吃了麵食,比如饅頭、麵疙瘩之類的,沒有吃任何肉類和蔬菜、水果。”

    “好艱苦啊。”大寶說。

    我點點頭,說:“這告訴我們死者的生活水平很低。”

    說完,我仿佛想起了什麽,說:“死者的衣服整理好了吧?”

    衣服被劉法醫整齊地擺放在解剖室一角的操作台上,原先剪開的斷端都對合了。我走到操作台前,看了看,說:“死者上身就穿了一件陳舊的廣告衫,下身是一條很舊的布褲,還有就是藍帆布的內褲,這些也都可以判斷出:死者很貧窮。”

    說完,我把死者褲子的口袋翻了出來,說:“裏麵還有四十多塊錢,而且口袋肯定沒有被人翻找過。”

    “是啊,兇手反複打擊死者的麵部,造成麵部皮膚破裂出血,他的手上肯定黏附了血跡。這時候他若翻找死者的口袋,肯定會在口袋內側留下擦拭狀血痕。”大寶說。

    我說:“侵害對象是個貧困的中老年男性,且沒有侵財跡象,說明這起案件是一起謀人的案件。可能是仇殺,但我更傾向於激情殺人。”

    “是因為工具不順手嗎?”周科長問。

    我點點頭,說:“為什麽用輕質工具,為什麽打擊麵部,為什麽不去曠野拋屍反而拋在可能被監控攝像頭拍到的小河裏,這都是問題,我一時還想不明白。現在隻有寄希望於偵查部門,但願他們通過我們提供的死者生活環境、體態特征可以迅速找到屍源。”

    “我覺得希望很大。”周科長說,“廠區附近隻有一些散戶居住,但他們都因為拆遷變得有錢了。要說生活條件艱苦的住戶,就隻有一些拾荒者了,他們都住在附近的一些破房子裏。如果死者是拾荒者,肯定很快可以找到的。”

    我期盼地點了點頭。

    說話間,林濤走出解剖室外,摘下防毒麵具接了個電話,一會兒又返了迴來:“雲泰市發生了一起命案,現在初步勘查,還沒有結果,請求省廳支援。”

    我看看麵前的解剖台:“我們這不是正忙著嗎?肖兵他們組有空嗎?”

    林濤搖搖頭:“肖法醫他們組去洋宮了,一個信訪事項的核查。”

    我說:“那我們也是分身乏術啊,總不能把峰嶺這個案子丟了吧。”

    林濤說:“雲泰市發生的,是一起流浪漢被殺案。”

    我歎氣:“最近還真是邪門兒了,被害的怎麽都是弱勢群體?你看那個‘清道夫’的案子,兇手殺的就是智障人員,這一起,死者又很有可能是拾荒者,怎麽雲泰市也發生了類似的案子?”

    “咳咳。”林濤眯著眼睛,說,“峰嶺市的這一起案件和‘清道夫’案件顯然關係不大,但是雲泰市的那起案子,可和‘清道夫’案件很有關係了。”

    “哦?”我立馬來了精神,說,“什麽關係?”

    “因為雲泰市的那起,兇手也在牆上用死者的血跡寫了‘清道夫’三個字。”林濤輕描淡寫地說道。

    我一蹦三尺高。

    一起半個多月未破、絲毫線索都沒有發現的案件,簡直太讓人牽腸掛肚了。這時候兇手又犯了一起案件,勢必留下一些新的線索,也就意味著這可能為案件的偵破帶來了一絲曙光。

    “收拾東西,趕緊去雲泰。”我說。

    雲泰距離峰嶺不遠,隻有六十多公裏的路程。

    “你剛才不還說自己分身乏術,不能丟下手上的案子不管嗎?”林濤嘲笑道。

    我脫下解剖服和手套,看了一眼周科長,撓了撓腦袋,尷尬地說:“這起案件不還需要時間找屍源嗎?我們先去雲泰穿插著多幹點兒活,也貫徹了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宗旨嘛。”

    周科長被我逗樂了,笑著說:“你們趕緊過去吧,屍檢的收尾工作,交給我們好了。”

    屍臭的黏附能力非常強,加之夏天汗液的分泌蒸發,雖然我們聞不到自己身上的味道,但是對外麵的人來說,我們已然成了臭味發散體。為了不把沒進解剖室的韓亮給熏倒,我們四人匆匆迴到賓館,洗了個澡,又把衣服換洗了,裝進塑料袋裏,下樓乘車出發。

    整個解剖過程,陳詩羽隻幹嘔過兩次。她的表現,讓我對自己曾有過的性別歧視,感到愧疚和自責。

    警車拉著警報,沒多久就趕到了雲泰市。

    我對雲泰還是很熟悉的,問到了現場的具體地址後,就引導韓亮直接把車開到了位於雲泰市某偏僻批發市場的一個角落裏。

    這個批發市場我知道,白天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晚上卻門可羅雀。除了晚上七八點鍾會有清潔車來這裏把垃圾清運走之外,幾乎過了下午五點,這個區域就鮮有人跡了。當然,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不在此列。

    我沿路看了看那些門店,想象著夜幕降臨之後,這些緊閉的店門口的棚子下麵,確實是擋風遮雨的好地方。

    黃支隊長一見我們下車,就匆匆走到我身邊,拉住我的手問:“師弟,據說,這又是一起跨市的係列殺人案?”

    我無奈地點了點頭。我知道那一年,黃支隊長被“雲泰案”9折騰了大半年,沒睡過一個踏實覺,接著“雲泰案”又引出了“六三專案”,讓其內疚不已。現在他一聽說可能是係列大案,不禁杯弓蛇影了。

    “之前的那起是龍番市的那起,對嗎?”黃支隊長急切地問。

    我點點頭,說:“師兄少安毋躁。第一起確實發生在省城,而且這案子能不能歸為串並案,依據很容易辨認,這三個字就說明了一切。”

    我用手機把牆上的字拍攝了下來,通過微信發送給吳老大。

    “老大,幫忙看看這三個字和上次那個,能不能確定係一人所寫?”

    “怎麽?又發案了?”

    “嗯。”

    “稍等。”

    我轉頭和黃支隊長說:“開始我也沒有想到,這起案件會跨市,而且距離這麽遠。”

    “唉,你看龍番,去年剛發生了係列案,今年又來了一個。”黃支隊長搖搖頭,說,“我得讓他們的胡科長去九華山燒燒香了。”

    “你們前年發生了一個係列案,今年也被龍番的這個給拖進去了,我看你也得燒燒香了吧?”大寶在一旁嬉笑著。

    “請注意你的表情。”我環顧了四周圍觀的群眾,對大寶正色道。

    “屍體是被一個店主發現的。”黃支隊長重新戴上手套,把我們引到一家店鋪門口的大棚下麵,說,“早晨六點,這家店的店主來開門,發現門口的棚子下麵躺著一個人。今天天氣不好,當時光線比較暗,因為經常有流浪漢在附近寄居,所以他也沒在意,就繞過躺著的人去開門。但是總覺得有一股血腥味,湊近那人一看,周圍全是血,就大喊了起來。”

    “然後周圍的店主就全跑過來圍觀,把現場踩得一塌糊塗,是吧?”林濤皺著眉頭看了看地麵上淩亂的血足跡。

    “是啊。”黃支隊長說,“現場大量不同的血足跡,估計都是周圍的人踩踏的,沒什麽價值了。唉,刑偵劇播了這麽多,還是沒有培養起市民們的現場保護意識。”

    大棚下的牆角處,有一床鋪開的棉被,顯然是死者睡的。棉被上方的牆壁上,有幾束噴濺狀血跡,地麵有一大攤血泊,那床棉被也已經被血泊浸濕了。

    “屍體已經運走了。”黃支隊長說,“我們看到牆上那‘清道夫’三個字,就覺得這案子不同尋常,立即通報省廳了。這才知道,你們半個月前,剛出過一個現場,也是寫了這三個字。更要命的是,你們還沒把那起案子給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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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我歎了口氣,說,“要是破了,就沒這起了。那起案子,兇手動作簡單,下手狠毒,一刀致命。因為戴了手套和鞋套,所以沒有在現場留下任何痕跡物證。”

    “這一起案件,兇手也是戴了乳膠手套!”大寶蹲在“清道夫”三個血字下麵叫道。

    根據傻四被殺案,我們歸納出了乳膠手套蘸血在牆上寫字的特點,所以大寶在細細觀察後,斷定這一起命案的兇手也是戴了乳膠手套。

    “哦?怎麽看出來是乳膠手套?”黃支隊長也湊過來看。

    大寶指著牆上的三個字,逐點給黃支隊長講解,黃支隊長在一邊頻繁地點著頭。

    我摘下手套,掏出手機,見吳老大的微信已經發了過來。

    “經比對,確定是一種書寫習慣,應該是一人所寫。”

    “能不能聯合兩案現場留下的字跡,找出兇手的特異性書寫習慣?”

    特異性書寫習慣是一個人不同於其他人的書寫習慣,有的是習慣性連筆,有的是習慣性倒筆畫,有的是習慣性的錯字。總之,隻要能找出特異性書寫習慣,就能通過筆跡來比對嫌疑人的筆跡,從而認定兇手。

    “有一點兒感覺,但是不能確定。我再看看,你們迴來詳說。”

    聽吳老大的意思,筆跡鑒定上仿佛有了突破的可能。但是,這並不能讓我們興奮。因為筆跡鑒定雖然可以作為甄別犯罪嫌疑人的依據,但是卻不能作為排查範圍的依據。如果我們無法縮小偵查範圍,全省七千萬人口,如何去逐一比對筆跡?

    現場雖然血跡淩亂,但林濤並沒有放棄對現場的勘查工作。他蹲在地上,仔細地觀察著每一處的足跡,仿佛想找出那枚與眾不同的足跡來。雲泰市的女痕檢員張嫣蹲在林濤旁邊,按照林濤的指點對每一枚足跡拍照。很顯然,這個小女孩有些心猿意馬。可能是因為林濤的外表,也可能是因為我們身上還沒有散去的屍臭吧。我這樣想著。

    因為屍體已經運走,中心現場也經過了勘查,我一時不知道我在現場還應該幹些什麽。於是,就在大棚下東看看、西看看。

    突然,我看見牆角中心現場棉被的一端,有一頂安全帽。我趕緊快步走了過去,拿起來翻來覆去地看。

    黃支隊長看我對這頂安全帽產生了興趣,就走到我身邊,介紹說:“死者是個流浪漢,五十歲,本地人,精神時好時壞,周圍的人都喊他老李頭。因為死者是禿頂,所以他生前被別人看到的時候,總是戴著這頂安全帽的。估計睡覺的時候就扔在一邊了。這頂安全帽我們家痕檢員張嫣已經看過了,帽頂有噴濺狀血跡,說明兇手殺人的時候,帽子是放在屍體附近的。帽子上沒有新鮮指紋,也沒有其他有價值的痕跡物證。”

    “哦。”我點點頭,一臉興奮,說,“即便它對偵破本案沒有什麽意義,我也很開心哪。”

    “為什麽?”陳詩羽一臉茫然。

    “保密,哈哈。”我賣了個關子,說,“至少這個老李頭沒白死,死了,也算做了件好事。”

    “快看!”林濤突然叫了起來,把正蹲在他身邊出神的張嫣嚇了一跳。

    我沒理睬陳詩羽的疑問,跑到林濤旁邊,問:“怎麽了?”

    “狗日的兇手,也戴了鞋套!”林濤說。

    林濤指著一個血跡的輪廓,可以看出這個輪廓已經發黑,顯然比其他的血足跡要幹得早,而這個輪廓中央沒有任何花紋,這是現場勘查使用的鞋套留下來的痕跡。

    “這……不會是我們勘查的時候留下來的吧?”張嫣說,“在命案現場,我們經常可以看到這樣的痕跡啊,都是我們的痕檢員和法醫勘查現場的時候留下來的。”

    “不會。”林濤說,“這個痕跡的周圍有很多血足跡,都是圍觀的人留下的。我們可以對比一下看,這個痕跡的顏色明顯較周圍血足跡的顏色深,是因為它幹得早,說明它隻可能是兇手留下的!”

    “你好厲害啊。”張嫣挑了挑眉毛,“這都能看出來。”

    “正常。”我淡淡地說,“這兩起案件是一個人做的,吳老大已經確認了。既然是一個人做的,手段方法自然也是一樣的,一樣的乳膠手套、一樣的鞋套、一樣的字跡。”

    黃支隊長張了張嘴,沒說話,我知道他心裏一定是各種擔憂。而大寶則不斷地吸著鼻子,甚至拿起死者那血染的棉被放到鼻下聞了聞。

    “沒啥好看的了,去殯儀館吧。”現場仍然沒有發現有價值的線索,我垂頭喪氣地說,心裏暗暗鼓勁,希望可以在屍體上發現一點兒什麽。

    4

    屍表檢驗工作有條不紊地在進行著,黃支隊長一臉擔憂。

    老李頭確實是個禿頂,但是由於長期戴安全帽的緣故,頂部頭皮的顏色很白,和長期暴露在烈日下的麵部皮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屍體全身黝黑黝黑的,由於大量急性出血,造成屍斑淺淡,以至於在他黝黑的皮膚上完全看不到屍斑的存在。

    屍體上身穿著一件破舊的襯衫,前袖卷起,胸前的紐扣全部敞開,露出稀疏的胸毛。下身穿著一條解放褲,褲腳還沾著些許泥巴。

    “他平時就這麽敞懷穿著衣服嗎?”陳詩羽問。

    黃支隊長搖搖頭,說:“這個調查中沒有反饋,大家對他衣著情況的印象不是很深。畢竟他天天戴著個安全帽,跟剛從工地下來似的,人們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安全帽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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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屍體的前襟敞開,所以整個胸壁、腹壁皮膚都沾滿了血跡,已經凝結成血痂。在對屍體進行整體照相的時候,我們粗略地看了看屍體表麵的皮膚。

    “不會吧!出這麽多血,怎麽會沒有傷?”大寶叫道。

    我們確實沒有發現屍體表麵有明顯的外傷。

    “別急。”我見照相完畢,找了塊毛巾蘸濕,慢慢地清理屍體身上黏附的血痂。

    隨著血痂一點兒一點兒地被清理幹淨,屍體胸口的皮膚紋理逐漸清晰起來。可以看出,死者一般是不敞懷穿衣服的,因為他胸口的皮膚顏色和手臂的顏色同樣也有天壤之別。

    “難道他隻有在睡覺的時候敞懷嗎?”我低語道。

    “喲,這裏果真有一處創口。”大寶又叫了一聲,“很小。”

    果真,屍體的胸骨左側第三、四肋間,有一處小小的刺切創。所謂的刺切創就是刺器刺入人體後,拔刀的時候有個切的動作。這樣的創口難以準確地判斷出兇器的刃寬。

    這處創口很窄,而且即使有切的動作,也能看出兇器的刃寬很窄。

    大家都在低頭思考,我拿起手術刀麻利地切開了死者胸部的皮膚,分離開肌肉,切斷肋軟骨,然後把胸骨和切斷的肋軟骨取了下來,暴露出了黃色的心包10、縱隔和黑黑的肺。

    “他生前抽煙嗎?”陳詩羽問。

    黃支隊長搖搖頭。

    我說:“抽不抽煙很難通過肺髒的顏色看出來,這方麵,空氣汙染的程度比吸煙厲害多了。”

    說話間,我們已經取出了屍體的心髒。左心室上有一個破裂的小口,心包對應位置因為刺切,破裂口比心髒上的大得多,所以血液可以直接從這麽小的創口裏噴濺出來,沒有受到心包的阻隔。而滯留在心包裏的血液,則造成了心包填塞。

    “創口貫穿心室壁,貫穿室間隔,但是並沒有貫穿整個心髒。”我說,“這把刀可不短啊。”

    “而且你看,”大寶翻過死者胸部的皮膚說,“從皮膚的創口看,兇器很薄,和上一起案件一樣。”

    傻四被殺案中,兇手是用切頸的方法來殺人的,和刺心有所不同,但是從兩起案件中不同的損傷看,似乎可以指向同一種兇器。

    “兇器不是很長,但是也可以刺到心髒了,至少有個七八厘米吧。”我說。

    大寶說:“而且胸部皮膚創口複原後,可以看到創角有撕裂的征象。”

    我微微一抖,趕緊用紗布擦幹淨創口周圍,說:“確實,有撕裂。”

    “有撕裂怎麽了?”林濤在一旁好奇地問。

    黃支隊長說:“如果是銳器創,至少有一個創角是銳利的,就是被切開的,而不是被撕開的。如果像這個創口,邊緣整齊,創角又有撕裂征象,隻能說明兇器的前麵有刃,後麵沒刃。”

    黃支隊長的話音落定,我們不約而同地看向我手中的那把手術刀。

    手術刀的前段是刀片,有刃,而後段是刀柄,無刃。手術刀很薄,但是很鋒利。手術刀比一般小水果刀要長。手術刀的刃寬很窄。

    一切征象,都指向兇手使用的兇器是手術刀!

    “手術刀是工作的利器,卻不是殺人的利器。”黃支隊長說,“若不是兇手找的位置很準,不可能一擊致命。”

    “但是,手術刀像是一種象征。”我幽幽地說。

    “戴我們的乳膠手套、穿我們的勘查鞋套、用我們用的手術刀。”林濤說,“兇手是想告訴我們什麽呢?”

    “還有‘清道夫’那三個字。”大寶說。

    大寶一語讓我從沉思中驚醒,我說:“趕緊把這邊的事情料理清楚,趕迴去看看峰嶺市的案子怎麽樣,我們要迴去找吳老大談談筆跡的問題。”

    專案會議室裏,黃支隊長首先宣讀了一條省廳的命令,說是鑒於兩起案件的作案手段、侵害對象等問題高度統一,所以決定並案偵查。專案組指揮長由省公安廳刑警總隊總隊長親自擔任,兩地的支隊長擔任副指揮長,兩地分別抽調若幹警力專門進行該案的偵查。這起案件被命名為“清道夫專案”。

    我語速飛快地分析道:“本案和龍番市的案件可以串並,兇手使用了乳膠手套、勘查鞋套作為掩護,用手術刀殺人。兩個受害者身上都沒有抵抗傷,是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遭毒手的。這說明兇手可以很輕易地讓人失去警惕心,但是這種本事是靠欺騙,而不是藥物或者暴力,因為兩個死者都沒有中毒,頭部也沒有遭受打擊。還有個問題我沒有想清楚,若想找到準確的位置,在那種黑燈瞎火的情況下,必須去摸,摸到三四肋骨間隙才可以下刀,所以如果被害人是在睡夢中遇害,這一點就沒法解釋。尤其是,老李頭的衣服是敞開的,有可能是兇手為了方便下刀才把他的衣服解開的,如果受害人當時很清醒,為什麽會一點兒提防都沒有呢?”

    “戴手套、鞋套,被害人還會沒有提防?”黃支隊長問。

    我說:“究竟是用了什麽辦法,我們也不得而知,隻能猜測,在當時的光線條件下,被害人看不清楚。兇手挑釁警方的目的很明顯,可能是在炫耀,也可能是變態。但是之所以用有象征意義的手術刀作為兇器,說明兇手很有可能是醫生或是公安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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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合起來就是法醫了吧。”陳詩羽說。

    我沒接話茬兒:“介於兩起案件分別在兩地,下一步要排查這幾天雲泰市的住宿記錄,看有沒有醫生或公安人員。”

    “這工作量可就大了。”黃支隊長說,“這幾天的住宿記錄怕是得有幾萬條,如果逐一把身份信息輸入戶籍係統再查職業,更是沒邊沒際了。而且現在的戶籍信息裏也未必有準確的職業信息。”

    “死馬當活馬醫吧。”我歎了口氣,“兇手沒有給我們留下任何可以突破的線索,受害人又是毫不相幹的流浪漢,一般不會有什麽矛盾糾紛,更不是為了劫財。所以,我也不知道下一步該從何查起。”

    “我插一句,”大寶慢慢地說,“剛才你說醫生,最好改成醫護人員。因為,我覺得兇手可能是個女性。”

    “女性?”我有點兒詫異,“下刀狠、準,而且力度可不小。剛才屍檢的時候,我分離了創口周圍肋骨的肋間肌和骨膜,可以看到三肋上有手術刀柄的壓痕,這說明兇手的力度很大,不然很難形成。”

    “可是,我在現場聞見了一股香水味。”大寶說。

    “香水味?你們聞見了嗎?”我轉頭問張嫣等幾個最先到達現場的勘查員。

    大家紛紛搖頭。

    我指了指張嫣和陳詩羽說:“會不會是她們身上的?”

    兩名女警異口同聲:“我們不用香水的好吧?”

    我笑了笑,說:“這個問題不影響案件的下一步偵查。下一步除了排查周圍監控、繼續尋找可疑人員之外,再努力去找一找在雲泰市開房住宿的人員。我知道這就像是大海撈針,但是我們在什麽抓手11都沒有的情況下,再大的海,也得撈一撈。”

    迴峰嶺市的車上,窗外夜幕降臨,我們四人都昏昏欲睡。

    突然,陳詩羽仿佛在夢中驚醒一樣,捅了捅我,說:“對了,你今天不是對那個安全帽什麽的超感興趣嗎?怎麽剛才在專案組,壓根兒就沒提安全帽什麽事兒啊?”

    我說:“這安全帽跟‘清道夫專案’壓根兒就沒啥關係,我有什麽好提的?”

    “哼。”陳詩羽撇了撇嘴巴,說,“看你那如獲至寶的樣兒,我還以為有什麽重大發現呢。”

    我閉著眼睛笑了笑,沒搭話。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趕到了專案組會議室,趕早上八點半的的專案碰頭會。

    事隔十幾個小時,死者的身源已經找到了。

    “死者是在距離廠區一公裏外居住的一個拾荒者。”偵查員說,“特征和你們說的相符,dna正在確證。我們去這人家裏看了,顯然是幾天沒有迴來了,所以基本可以斷定死者就是他。經過搜查,死者家裏除了一些破爛,沒有其他什麽可疑的東西,一切都很正常。所以兇手肯定不是在死者家裏或者家附近殺人的。”

    “果真是拾荒者。”我說,“這人生前有什麽矛盾嗎?難道真是激情殺人?”

    “沒有。”偵查員說,“死者的社會交往非常簡單,除了和廢品收購站的人打交道以外,連周圍的拾荒者都不太認識他。廢品收購站的老板看他最近沒有來賣廢品,我們又去調查,所以才提供信息找到了身源。廢品收購站的幾個人都查了,沒有疑點。”

    “這個工廠有多少員工?”我問。

    “三千多人。”偵查員說。

    “有多少是要戴安全帽上班的?”我問。

    陳詩羽看著我,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而其他偵查員則是一頭霧水,支支吾吾地翻著筆記本說:“這個……這個……沒問。”

    “何出此言?”趙支隊長這一句文縐縐的話,在粗人遍地的刑警專案組裏顯得格格不入。

    我笑了笑,說:“我們屍檢的時候,發現兇器是一個表麵光滑、有弧度、有平麵、質量較輕的鈍器,而且應該易於攜帶。這個工具我想了很久,都沒有想出來是什麽東西,直到我去雲泰市出了個現場,看到了這個。”

    我把從雲泰市拍攝的安全帽的照片接到投影儀上,說:“安全帽——符合了所有的條件。”

    偵查員插話說:“哦,我看到了,這個工廠沒有哪個部門是需要戴安全帽的。”

    “周圍有建築工地之類的嗎?”這個答案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的如意算盤也打空了。

    偵查員搖了搖頭。

    大寶說:“也不一定是安全帽吧。也有可能是摩托車頭盔。”

    “對啊!”大寶一語挽救了我的推斷,我說,“我之前還忘了,之所以能造成死者麵部出現那樣的創口,是因為工具有突起的棱邊。如果是摩托車頭盔的話,比安全帽更加符合條件了。因為摩托車頭盔上有可以活動的麵罩,麵罩掀起時,就會給頭盔頂部的平麵增加一條棱邊!”

    “你是說,兇手是個騎摩托車的人?”趙支隊長問。

    我堅定地點點頭。

    偵查員說:“可是,騎摩托車的人可不少啊,工廠裏有不少員工是騎摩托車的,周圍也有拾荒者平時是騎摩托車的。”

    “這就是我要說的另外一個問題了。”我說,“這個案子,有五點和其他的命案是不同的,顯得特別奇怪。其一,作案地點。一般命案,殺人的地點可能是暴露的,而拋屍的地點是隱蔽的;但是這起案件,殺人的地點我們還不得而知,但是拋屍的地點卻非常暴露,這不是一個正常的現象。之前我們也懷疑過工廠的保安,但是保安沒有必要壓著監控攝像頭的邊緣去拋屍,太冒險了。其二,作案工具。一般命案都會使用更加容易造成侵害的工具,而本案選用的卻是很難造成人死亡的工具。如果作案地點是在室內,可以取到菜刀、斧錘這樣的工具;如果作案地點是在室外,工廠周圍都是荒地,磚石處處可見。為什麽要用一個那麽不順手的工具打擊那麽多下,白費那麽多力氣去殺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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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頓了頓,喝了口水,整理了一下思路,接著說:“其三,作案手段。一般殺人都會速戰速決,而本案的兇手卻不惜花費大量的時間和力氣去殺一個人,這是一個過度作案的典型例子。所謂的過度作案,就是明明花一成力氣就可以殺人,他卻花了十成。其四,侵害對象。我們知道,拾荒者是弱勢群體,這個拾荒者更是和他人沒有什麽矛盾糾葛,侵害一個拾荒者,這本身就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我們現在在辦的‘清道夫專案’,我也認為兇手是個精神不正常,或者說是個人格不健全的人。其五,侵害部位。我們知道,要用暴力致使一個人死亡,一定要攻擊他的要害部位。但是本案被害人被攻擊的是麵部,有點兒常識的人都會知道,攻擊麵部導致死亡是很困難的。這也是很奇怪的一點。”

    “你說了這麽多,是想表達什麽意思呢?”趙支隊長問。

    我看了一眼林濤,說:“你說。”

    林濤點點頭,說:“依據很充分。我們昨天早上還在討論精神病殺人的一些特點,我覺得這個案子就很符合。從作案手段、作案工具、拋屍地點、侵害對象和侵害部位來看,都不符合一個正常人殺人的思維。既然用正常人的思維解釋不了,就隻有用精神病人的思維去解釋。”

    “精神病人?”趙支隊長沉吟道。

    我說:“既然是精神病人,工廠自然不會聘用。而且侵害對象是拾荒者,我總覺得作案動機可能和拾荒有關。你們剛才說有些拾荒者就騎摩托車,所以,我覺得你們偵查的重點應該放在那些騎摩托車的拾荒者身上,而且這個人有精神病。”

    “可是,精神病人也會騎摩托車嗎?精神病人騎摩托車還會戴頭盔?”偵查員不解。

    我說:“首先,我說的精神病可能和你們想象的那種完全沒有思維的病人不同,可能是間歇性的病人,也可能是平時症狀表現得不是很明顯的躁狂症,受到刺激才會發作。其次,精神病人和騎摩托車、戴頭盔並不衝突,比如我們在雲泰辦的那起案件,死者的精神就不是很正常,但是他天天戴著安全帽。”

    “也就是說,不能把精神病作為排查依據來進行排查,對嗎?”偵查員問。

    我說:“是的。但是可以作為參考條件,說不準就有人覺得某個人不太正常,這就是線索。騎摩托車的拾荒者,不多吧?”

    大寶說:“我插一句,兇手應該是個人高馬大的人,因為他單手掐頸就可以把被害人控製住,而且可以連打幾十下、上百下,這需要很強勁的力量。”

    “對。”我感激地看了一眼大寶。大寶的這個補充很重要,體態特征可以作為排查時最簡易、最直接的依據。

    為了加快排查效率,我們幾個人也跟了個偵查組,對工廠附近的拾荒者進行了偵查。

    從上午一直摸排到黃昏,我們的注意力被一個拾荒者吸引了。

    這個拾荒者人稱猛哥,據說是有天生神力。別人需要兩個人抬的破爛,他一隻手就可以提溜走。猛哥平時樂於助人,但是脾氣暴躁。雖然沒有人敢說他有躁狂症,但是這些調查足以讓我們高度懷疑他。

    猛哥每天晚上都會去廢品收購站出售自己一天的成果,我們趁他走進收購站裏的時候,悄悄地取了他掛在摩托車後視鏡上的頭盔。

    在收購站外的角落裏,我們用勘查燈照射著頭盔的每一個死角,果真發現了頭盔麵罩邊緣上的紅色斑跡。大寶迫不及待地取出四甲基聯苯胺試劑,對斑跡進行了血跡確證檢驗。

    陽性結果逐漸顯現,我們卻聽見了一聲怒喝。

    “誰偷了我的帽子!”

    原來猛哥走出了收購站,發現他的頭盔不見了。

    兩名偵查員從角落裏走出,出示了警官證。沒想到猛哥突然發狂,朝兩名偵查員撲來。三個人打在一起,偵查員卻始終不能將猛哥撲倒。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收購站裏的員工不知所措。

    隻見陳詩羽突然從我們身邊躥了出去,像一道藍色的閃電一樣閃到了猛哥的身旁,隻是一腳,猛哥就捂著下體倒在了地上。兩名偵查員終於用手銬銬住了猛哥的手腕。

    陳詩羽這一招,快、準、狠,把仍然躲在角落裏的我、大寶和林濤驚得目瞪口呆。

    “這羽毛,以後誰敢娶啊?”大寶張大嘴巴說。

    “為什麽不敢娶?多酷啊。”林濤說。

    我笑著說:“我算是看出來了,林濤喜歡這種類型的女漢子啊。怎麽,終於有目標取代你心中的蘇眉了?”

    林濤的臉微微一紅。

    被帶迴審訊室的猛哥,已經過了躁狂期,在審訊室裏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在鐵證麵前,猛哥自知沒有抵賴的必要,過不多時就徹底交代了自己的罪行。

    好在猛哥並不是精神分裂症,還能記得起自己殺人的經過。

    猛哥並不認識死者,殺人的原因隻是因為一些破爛。猛哥力氣很大,很多工地都想招聘他,但是他一一拒絕,用他的話說,他對撿破爛有著特殊的興趣。他認為撿破爛對他來說,不僅是一份工作,更是一項事業。猛哥很勤快,平時早出晚歸地去撿一些垃圾,迴來分揀後,他會把一些自己比較青睞的垃圾挑出來,堆放在自己住處門口的小房子裏。可是前不久的一天,他從外麵撿了破爛迴來,卻發現有人正在他家門口的小房子裏翻找。可想而知,這個人是來順手牽羊的。

    就在那一瞬間,猛哥的躁狂症犯了,他抄起頭盔就衝了過去。對方看到他的來勢,直接嚇得坐在了地上。猛哥上去掐住他的脖子,用頭盔朝他臉上打了一下。這一下,就讓死者的鼻子出血了,死者也昏迷了過去。當然,多半是嚇昏的。這時候的猛哥,已經不能靠理智來控製自己了,便一下一下地打擊,直到死者徹底沒有了唿吸。

    人死了,猛哥的躁狂症狀仍沒有消失,他知道屍體泡在水裏會爛,就直接扛起屍體,走了兩公裏路到了那條小河,惡狠狠地把屍體拋進了水裏。

    想象著屍體被泡爛的模樣,猛哥滿足地笑了。

    在審訊室外旁聽完真相的我,匆匆合起筆記本,說:“走,迴去找吳老大。我就不信了,這個‘清道夫’還能躲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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