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懷昭聲音微顫,好不容易才擠出笑容,裝作心中有無限歡喜:“是啊!師兄!”他剛剛說到一半,已經有眼淚奪眶而出,隻得硬著頭皮把話說完:“師兄……是怎麽,受的傷?”應雪堂低聲道:“我以為仇人是孟長青,把他一路逼到石室,誰知苗戰躲在暗處,突然引爆機關。石室塌陷時,我們二人避無可避,還是孟山主為我擋了不少碎石。”顧懷昭努力站穩身形,想讓師兄穩穩靠在自己身上:“孟山主,如何了?”應雪堂遲疑了一下,才道:“他流了許多血,臨死之前,說想看看紫陽劍法和無雙劍法哪種更強……我自然答應下來。我們以指代劍,慢慢拆了幾招,確實是他更勝一籌。”“山主高興極了,大笑了幾聲,看著我說,應師弟,我終於勝過你一迴啦……”顧懷昭聽師兄模仿孟長青死前的語氣,渾身抖個不停,半天才哽咽笑道:“山主一生癡於劍道,最後問鼎巔峰,這是極快活的事啊!”應雪堂把頭埋在他肩窩,含糊道:“他最後一刻,把我認成是我父親,我、安慰了他幾句……他把紫陽劍法教給師弟,對我也有大恩,我拿落土碎石把他葬了。”顧懷昭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應雪堂的臉頰,手指碰到微微凸起的疤痕,唿吸一頓,卻沒有挪開:“師兄做得很好。”“其實我父親,一生快意恩仇,哪裏記得他,”應雪堂說到這裏,喘息了好一會,拿手覆住顧懷昭那隻手:“我原本沒有力氣,聽到你在外麵叫我,想見師弟最後一麵……”他說到這裏,額角全是細細密密的汗珠,如果顧懷昭真能迴頭,看到應雪堂身上足以致命的傷口,隻怕又會落淚。應雪堂過了半天,才勉強開口:“我是不是,很醜?”顧懷昭在他臉上摩挲許久,隻發現一道長疤,比想象中的麵目全非,猙獰如惡鬼,不知好了多少倍,忍不住道:“我偏偏覺得好看!”他聞著應雪堂身上越來越重的腥穢血氣,終於反應過來,想找個理由把師兄製住,替他裹傷上藥,誰知應雪堂搶先出手,點了顧懷昭身上穴道。顧懷昭動彈不得,愕然道:“師兄,你做什麽?快放開我!”應雪堂靜靜替顧懷昭理了理耳邊亂發,微微笑道:“我答應過,等我報了大仇,就把無雙劍法給你。”顧懷昭不知為何怕得厲害,眼皮亂跳,直道:“我方才糊塗了,先上好藥,再說這些!”應雪堂渾身重量都壓在顧懷昭身上,他拉著顧懷昭的手,帶著他摸過自己身上幾道深及髒腑的血口,笑容難掩疲憊:“我恐怕、活不成啦。”顧懷昭嘶聲罵道:“胡說八道,不許你說這種話!”應雪堂也不動氣,隻是緊緊從後麵攬著顧懷昭,低聲說:“我把劍法給師弟,你別生我的氣了。”顧懷昭慌得亂叫亂罵:“不許你胡說!放開我,我給你上藥!”手心卻冷汗直冒。他不明白師兄想做何事,直到應雪堂拉著他的手,想把一身功力傳給他。顧懷昭臉上淚水長流,不住地喊:“師兄,放手!你別胡來,先放開我!!”應雪堂用盡全身力氣抱著他,低聲說:“無雙劍譜分心法和劍招,我隻見過劍招,心法已經被一把火燒了個幹淨……身上的內功心法,是我父親死前傳給我的,我也傳給你。”顧懷昭聲音已經完全沙啞,每一個字都抖得不成樣子,哀哀地求他:“師兄,我不要什麽劍法,隻要你活著……”應雪堂湊到他耳邊,大著膽子親了一親:“之前不肯給你,是報仇之事九死一生,現在報完仇,不一樣啦。”他看顧懷昭身上越來越冷,嚇得小心翼翼,用一生之中最溫柔的語氣哄他:“他們隻學了劍招,才會經脈逆行,師弟有了這身功力,用不著怕……師弟,你別生我的氣啦!”顧懷昭眼看著應雪堂一身渾厚功力慢慢灌入自己體內,人幾乎要發狂發瘋,這無雙劍法,果然不負“無雙”之名!想到芙蓉莊那日,原來不是師兄藏私,顧懷昭不斷喊著應雪堂的名字,低聲下氣地求他:“師兄,先放開我,我們好好說話……”應雪堂身體越來越軟,輕輕和他說著情話:“我把、什麽都給你。等我死後,師弟再迴過頭來看我,到那時,就不算破了誓。屍體埋了也好,燒成灰也好,都由師弟處置。”“我把什麽都給師弟,隻求翌日有人跟師弟說,她對你動了心……師弟要記起我來……”顧懷昭聽到這裏,一雙眼睛幾乎要流出血來,眼前淚水模糊,什麽都看不真切,好不容易才趕在應雪堂傳完功力之前,強提起一口真氣,硬生生把穴道衝開。應雪堂被他內力震開數尺,斷斷續續地咳著鮮血,人似乎極失望,顫聲問:“師弟,不肯嗎?”第59章顧懷昭雙肩顫抖,低聲說:“我聽說世上有讓人失憶的藥,是不是真的?”應雪堂傷得極重,隻為了等顧懷昭答應下來,才一直強打起精神,苦苦等了半天,等到這樣莫名其妙地一句話,忍不住問:“什麽?”顧懷昭竭力擠出最冰涼的語氣:“段星羅的無憂散,落雁林主的斷魂湯,聽說都能叫人忘卻平生事。如果師兄死在這裏,我想去討一碗來嚐一嚐。”應雪堂渾身發抖,語氣中終於染上怒意,氣得雙眼通紅:“你……敢!”顧懷昭背對著他,眼中淚水翻滾,用盡渾身力氣,把話說得更加涼薄:“師兄了無牽掛地死了,還想我下半輩子活得痛不欲生,日日想著你一個人?“我還沒好好看一看你,好好說上幾句話……”顧懷昭說到這裏,發覺自己越說越軟,深吸一口氣,好不容易才咬緊牙關,把狠話從牙縫裏擠出,“如果隻剩我一個人在世上,我就把你忘個精光,將來會喜歡誰,你可管不著。”應雪堂臉色鐵青,氣得說不出話來。顧懷昭說到這裏,眼中淚水翻滾,慢慢放軟了語氣,每一個字,都是無窮無盡的情意:“如果師兄好好上藥,熬過這一關,陪我多活個幾年,幾十年,那又不同啦……”“我會待師兄極好,打水燒水、生火做飯、穿衣著履、鋪紙磨墨,我什麽都會做,師兄什麽都不用愁。每日裏睡醒過來,隻喊一聲,顧懷昭,我全……全替你做好……”“遇到仇家,師兄也可以喊,顧懷昭……”顧懷昭說到這裏,到底泣不成聲,斷斷續續地說:“我現在功夫很好啦,我可以替你出頭。”“你穿黑色的衣服,我會說,師兄真好看,你穿白色的衣服,我也說,真好看。”“我給你買團圓如意,買許多甜食,全是糖漿。”應雪堂一麵聽,一麵捂著腹部的傷口,一雙眼睛似怒似怨。他身上傷痕累累,隻因為想見顧懷昭最後一麵,才硬撐了許久,後來人心不足,又想聽顧懷昭答應他那句話,強打精神撐到現在,滿心以為師弟看到他這般癡情,一定會答應他,一輩子……忘不了他。自己就算死了,也逞心如意──誰知道會遇上這個局麵!應雪堂怒氣衝衝地別過頭,陰沈著臉,嘴唇抿得緊緊的。偏偏顧懷昭之後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那樣動聽,逼著他豎起耳朵,一路聽了下去。顧懷昭胡亂擦了擦臉上的眼淚,從自己衣上撕下一塊長長的碎片,把自己雙眼蒙住,這才迴過頭來,朝著應雪堂的方向說:“師兄想好沒有,要是還打算活下去,我就給你上藥,你乖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