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的父親總有一個不成器的兒子。趙政眼裏的扶蘇就是不成器的,而且是越來越不成器——年紀小的時候不這麽覺得,越長大越發現兒子與自己的不同,結果就被認作是不成器了。


    這是父子倆的無奈。如果按照趙政十歲前所受的教育(經曆)來教育扶蘇,如同暴發戶教育自己的兒子那樣,隻會教育出一個小暴發戶。然而環境已經不同,這個小暴發戶必與周遭格格不入,使得暴發戶父親的臉上毫無光彩。更重要的是這個小暴發戶並不能複製父親的成功,反而很容易敗光家業,跌落到他本該跌落的位置。不過這一幕父親通常都看不到。


    而如果按照成功者、也就是扶蘇現在所受的宮廷教育來教育小暴發戶,父親對兒子的觀感就會是類似趙政現在對扶蘇的觀感:太怯軟、太容易相信別人、太仁慈、守不住家業、他日必會被群臣玩弄於鼓掌之中……


    趙政看著兒子退下,好幾次想更改前命,叫迴兒子讓他留宿懷縣,晚上與自己一同用膳,可最終還是克製,無情的看著他出堂,直到幼小的背影消失在明堂之外。


    “齊國之事何如?”目光一轉,他又看向堂內群臣。楚人在即墨大市鼓動齊人參戰,被鼓動的齊人還刺傷了秦使頓弱。秦使代表秦王,傷秦使即傷自己,趙政怒容滿麵。


    “稟告大王,此齊人輕我大秦也,當遣兵討伐。”李斯的憤怒不在趙政之下。


    “齊人無禮,理當討伐。”堂內群臣附和著。馮去疾道:“不出兵討伐齊國,齊人則遣軍至大梁,與我不利也。”


    “稟大王,討伐齊人非不為,實不能也。”王綰急道。“沙海距即墨千餘裏,便有舟楫,非旬月不得返,而今與荊人大戰在即,如何能遣軍討伐?”


    會戰必先要集結兵力,如何最大程度的集結兵力,如何最大程度的防止敵軍集結兵力,這是會戰的首要問題。時間已是十一月初,天氣越來越寒,北風越來越緊,派遣秦軍討伐齊人是不可能的,現在大秦的甲士全在往大梁集結,豈能分出一軍攻齊?


    “便坐視荊人率數萬齊人與戰?!”趙政狠狠瞪著王綰,懷疑他因親善齊國博士為齊國說話。


    “不然。”王綰哪裏敢為齊國說話,他隻是沒有趙政那麽樂觀,知道即將進行的會戰事關大秦的生死。“昔齊君遣質於我大秦,今齊人背我,理當懲之,請大王殺齊太子田升!”


    齊國是弱國,齊秦會盟,齊太子田升便入秦國為質了。現在齊國背秦親楚,最先懲罰的當然是齊國的質子。王綰遵照這個意思說話,群臣一時無語,唯有韓非欲言又止。


    “韓卿請言。”韓非趙政愛之,拜他為秦國上卿,國中重大事務他即便不建言也一一參與。趙政對韓非的偏愛讓李斯嫉妒,奈何姚賈已死,荀況人又在秦國,一些事他做不到也不敢做。


    “稟…大王,”韓非說話還帶著些結舌。“此事乃荊人…故意為之,好似秦齊交惡也。大秦隻要行事,齊人將更惡我,從荊之人亦更眾,故而此事當視如不見。”


    “視如不見?!”趙政無比詫異的看著韓非,難以想象他會說出這種話。他如此,群臣如此,唯有王綰詫異後極力思索,體會韓非的用意。


    “然。”韓非道。“此事視而不見,非餘事不見也。不知秦軍可否順丹水而下,直趨彭城下邳?若得下邳,齊人無憂也。”


    韓非說完趙政沉默,見趙政沉默,其餘大臣想進言也一時忍住。韓非視而不見隻是對眼前這件事視而不見,秦齊會盟本是強扭的事情。屈光的所作所為正是利用齊人仇秦的心理製造事件,秦國隻要動作,原先的裂痕就會越來越大。出兵討伐,勝了再盟不說,在勝利之前卻正中屈光下懷:不是更多的齊人被激怒後趕赴大梁,就是秦軍不得不分兵前往齊國討伐。


    “然質子如何?”趙政很快明白了韓非的意思。


    “質子絕不可殺。”韓非道。“齊人甚愛齊君,愛屋及烏,亦愛齊太子升也。殺之,舉國皆悲,怒而背我,此不智也。”韓非之言讓王綰的眉頭皺了起來,可又不得不承認韓非說的有理。“臣以為,”韓非沒在意王綰的麵色,隻是低著頭思索。“質子不當殺,反而該遣之返齊。”


    “遣之返齊?!”韓非之言再讓諸人驚訝。


    “然也。”韓非道。“鹹陽至即墨兩千餘裏,齊太子返齊非二、三十日不可至。大王可先言於齊人:若能阻齊人與戰,可放歸齊太子;若不能,齊人傷秦使、輕大王,故當殺之。即墨距荊國不遠,若要去齊入荊,二十餘日足矣。”


    “善!”趙政明白韓非的辦法,這是示之於德,但這個德要二、三十日才能真正兌現。沙海距即墨一千餘裏,經楚境,即墨到大梁也是一千餘裏。以現在的天氣,如果能從十一月拖到十二月,十二月再赴大梁齊人就來不及了。他越想越越覺得此計甚好,道:“便依韓卿之計,齊太子即刻返齊,若齊君任由齊人入荊國與我為敵,殺齊太子。”


    一味的示德懷柔不是秦國的風格。齊人既然與秦國會盟、‘好惡同之’,卻又與荊人勾連,還傷了秦使,秦國定然要報複。隻要齊人沒有及時趕赴大梁,殺了齊太子也就殺了。楚國既滅,齊國可一鼓而下,齊人什麽想法已經沒必要。


    明堂裏議定此事,訊報速速發往濰水西岸的淳於,再橫渡兩國的界河濰水,送往東北方向兩百多裏外的齊都即墨。事關太子的生死,訊報一入齊境便以最快的速度傳遞,送到即墨時,恰好是屈光等人啟程去齊入楚的日子。


    *


    斬木為兵、揭竿為旗。聽上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實際要聚集一支軍隊絕不簡單。軍隊的基幹是軍官,沒有軍官,軍隊將與亂民無疑;軍官之外,還要設斧鉞、建旗鼓,這是節製指揮軍隊的器具,不然即便有軍官,也無法指揮整支軍隊;斧鉞旗鼓等物外,還要有軍幕、炊具、車馬、輜重。沒有這些,哪怕士卒自帶了糧秣,也沒辦法行軍和宿營。


    正因如此,正朝有些大夫對屈光召齊人於南門抱有看好戲的心思。十一月的寒風已然刺骨,各處匯集而來的齊人沒有軍幕難道要睡在野地裏?這些人沒有炊具與幹柴,雖攜有楚菽,難道還能生吃?他們肯定會像上次暴動那樣支撐不下去而不了了之。


    大夫們的想法如此,但即墨市人和匯集而來的農人當日就在南門外的田野裏立起了營壘,宿營所需的軍幕、炊具、輜重、醬醯,乃至於酒水,全從即墨城裏運了出來。


    第二日邑大夫田揚下令關閉城門,可他的軍命完全無效,南門司馬受命後不但沒有關門,反而提前打開了城門。留在即墨的王卒前往南門準備強行關門時,全即墨的人堵在前往南門的街道上。王卒不願殺人前進不得,大夫們也不敢殺人,於是局勢隻能僵持,任由市人農人將整個即墨搬空。


    軍營立了起來,軍幕搭了起來,軍灶第二日早上冒起了嫋嫋炊煙。親眼看到這一幕的屈光感慨萬千,他終於發現自己原來並不了解齊人,他現在看到這些齊人和以前所接觸的那些齊人截然不同。以前的齊人這個時節必是火爐、狐裘、美婢,金貴的整個冬日都不出門;現在的這些齊人哪怕身著狐裘、帶著婢女,營中沒有軍幕便在田野裏幕天席地睡了一夜。


    他不由想到知彼司反複提到但被他視為錯謬的情報:齊人性情舒緩而貪粗。


    都說齊地地瀉鹵,少五穀,但齊地從不缺衣少食,隻是農業不發達而已。物質上的豐富使得齊人性情舒緩,貪粗好勇,這與田氏善於計算、精於享樂的做態全然不同。真正的齊人可以睡在北風唿嘯的田野裏,也可以睡在鑲金嵌銀的木榻上。鮮衣怒馬他們喜歡,沒有也無關緊要。


    等待的五日中,大大咧咧的齊人從各城各邑結伴而來,越聚越多,南門大營很快就聚了一萬多人,在盧屠、布籬等人的建議下,屈光多等了兩日,這兩日又有一萬多人背著糧秣趕至,整個大營擴大了一倍。已是十一月,擔心不能及時趕到大梁的屈光準備在早食後拔營西去,秦人的急訊在這時到了。


    “秦王言!”太行田圍匆匆進入南門大營,一看到屈光就道。“若我齊人不赴大梁,已於鹹陽質宮返齊的太子升可安返齊國;若我齊人隨楚使入楚,必殺太子升。”


    “豈敢!”屈光斷喝,整個人憤怒起來,他大罵:“秦王小人也!”


    屈光不明白綁架的意思,可擺在他麵前的就是一場綁架。這場綁架中,秦人將他困在一個極不道德的位置,太子升一旦被殺,他就變成害死太子升的罪魁禍首。他大怒,同在大幕裏的盧屠等人也滿臉憤怒,秦人果然歹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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