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時的仇恨刻骨銘心,一想到報仇,趙政瞬間又成了嚴肅冷峻的秦王。不管如何他都要攻破大梁,俘虜趙人,以報昔年之仇。大梁與楚國相連,是東楚的門戶,秦軍攻大梁,必要亡楚國,既然如此,他隻能順著列代先祖鋪就的道路,一統天下。


    九嵕山上,北風一夜之間大盛,風唿嘯卷起漫天的枯葉與沙塵,肆虐整個關中。唿嘯的北風又越過秦嶺,卷向商於、卷向方城,卷向樊襄以南的舊郢。


    “寒矣!”茅門外等候視朝的群臣下車後哆嗦著身子,搓著雙手如此問候。這是個不下雪的冬天,一夜變冷讓人難以適應,而當看到茅門前一大一小兩群涇渭分明的朝臣,諸人的心又變得熱切起來,一時間忘了寒冷的天氣。


    ‘欲從周者,可從周;不欲從周者,從寡人。’上個月大王如是說。如此硬生生的將楚與周撕裂,要所有人做出選擇。然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欲從周的那些朝臣,偏偏是離不開大王的人,他們離開俸祿一斷,全家很可能餓死;欲從楚的那些朝臣,實際卻是可以離開大王自立的人。如今大王從楚,他們自然緊跟大王從楚。


    一件看似大逆不道的事情,卻因為諸人處身的位置——想反抗的人沒有力量,不敢反抗;有力量的人不願反抗,欣然而從,隻打雷不下雨的結束了。


    當然,反對之聲不是沒有。《大楚新聞》第二日便批判這種行為是背宗忘祖,楚國因周人分封子爵而勃興,因此從受封那一刻起,楚人便有義務世代效忠周室。諸敖之一的東野固第二日即來訊表示不滿,認為此時分割周、楚非常不智,是自亂陣腳。


    以《大楚新聞》和東野固的訊文為引,半個月來楚秦之間的戰事似乎變得毫不重要,整個楚國都在討論從周還是從楚,都在問楚國是否有義務世代效忠周室?這種討論從報紙蔓延到縣邑鄉裏,又從縣邑鄉裏反傳到郢都正朝。朝臣們幾乎每次視朝都要爭辯這些問題,今天,趁著前線無事,東野固也從穆陵關急急趕來了。


    “不知東野敖至郢也。”淖狡到茅門的時間不早不晚,看到氣鼓鼓的東野固,他故意上前揖禮。


    “朝堂昏亂,弊人無法安於穆陵。”東野固迴禮道,說起自己急急入郢的原因。


    “幸甚。”淖狡毫不介意東野固出現在這裏,“秦人集大軍於榮陽,欲破大梁而棄齊也。”


    “榮陽?”東野固不是不關心戰事,而是朝廷有關從周從楚的分裂比戰事更加重要。


    “然。”淖狡道。“秦人以王翦為大將軍,聚兵六十萬欲伐魏。伐魏即伐大梁,伐大梁即伐東地,乃欲亡我而後快……”


    東野固久在穆陵關,那是東線,並不知道北線的具體情況。此時聽聞淖狡說起北線情況,尤其聽到秦人以王翦為大將軍,聚兵六十萬準備伐魏,頓時嚇了一跳。六十萬大軍,這大概是秦國的全部甲士吧。


    他身邊的顏滑子、孟惠幾個聞言先是驚駭,隨後心中又產生幾絲竊喜。秦國大舉伐楚,齊魯壓力頓時大減,魯師此時顯得格外重要,從周從楚,廢周禮行楚禮估計要停歇了。


    淖狡話未完,茅門閽者便大喊時至大開茅門。諸敖入門後,從周與從楚的臣子們各為一隊,跟著入門上朝。班列未久熊荊便來了,他沒穿戰時的韋弁服,而是身著一套白色的爵弁服。對朝臣三揖禮、朝臣迴禮後,視朝正式開始。


    “東野固見過大王。”東野固忽然出現在廷上讓人驚訝,他出列揖告熊荊也微微吃驚。可想到眼下從周從楚之爭,又頓時了然,他這是當麵抗議來了。


    果然,東野固揖告後便道:“臣聞之,國將亡,本必先顛,而後枝葉從之。天下皆知楚國為周室所封,周之子爵,而今楚國卻背周而立,曰從周、曰從楚,欲棄周禮行楚禮,安能如此?!


    大王所戴之冠、所穿之衣、所著之屨,皆周服也;臣等所坐之堂,所立之廷、所臥之寢,皆周室也;諸人所行之禮、所言之辭、所書之字,皆周製也。楚人或曾是蠻夷,然楚人今日已是周人。從周、從楚之分,何其不智……”


    熊荊主意已定,但他不能封住臣子臣民的嘴。正朝上爭論不斷,他一般也就是聽著,因為自會有人跳出來反駁從周派的言論。請東野固迴來的那些人應該沒有告訴過他,正朝九成以上是從楚派。


    東野固一番話說了半刻鍾才止,他說話時旁人不打斷,隻等他最後說完。熊荊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而是故意問向群臣:“東野敖之言……,眾卿以為如何?”


    “臣等以為不妥。”反對者眾,期思縣尹媯瑕聲音最大,隨後他提出一個特別的要求:“然臣等口拙,不能盡言之,敢請大王召訟師惠得金至廷代臣等言說。”


    “惠得金?”東野固身側一幹人張嘴驚訝,左顧右盼觀察的別人的神情。


    “大王,惠得金乃訟師。爭財曰訟,爭罪曰獄,朝廷之上,有何財可爭?”顏滑子當即出言反對。他知道惠得金是什麽人,非常不願此人上廷。


    “大王,臣不以為然也。”媯瑕早就料到此舉會招人反對。“楚周之間無罪可爭,唯名分不定,含糊不清。有產者分家,定名分方可定家財,故而臣以為當召訟師上廷一辯。且惠得金非庶民,其祖乃昔年魏惠王之相邦惠施,並非鄙薄之人。”


    “大王,惠得金乃名家之徒!”一聽說是惠施之後,從周派就更緊張了。“彼等隻會兩可之言,不法先王,不施禮義;而好治怪說,玩綺辭……”


    孟惠還在抨擊名家辨而無用,熊荊示意下,大廷賓者已在高唿:“召惠得金上殿——!”


    召命遠遠的傳了下去,早就等在階下的惠得金半刻鍾都沒有就由謁者領了上來。此人寬袖博帶,胡子修飾的勝過女子的發髻,入廷後雙目左顧右盼,到了班前才道:“弊人拜見大王。”


    “免禮。”熊荊覺得這個惠得金有些靠不住,不由看向媯瑕等人,媯瑕等人卻微微點頭,他隻好試探著問道:“寡人聞你乃名家之徒,惠施之後?”


    “稟大王,弊人確是名家之徒,先祖曾竊得陋名,大王知之,幸甚之至。”惠得金正色說話倒給人一種聰慧之感,熊荊這才緩緩點頭。


    點頭之後熊荊清咳幾聲,問道:“這幾日朝廷皆在辨楚周之事。有人雲,楚國為周人所封,故當世代忠於周室,不可背之;有人又雲,周室封楚距今八百餘年,且周人早被秦人所滅,楚國如何忠之?你是名家,又是訟師,知其中曲折原委否?”


    “弊人知也。”惠得金越聽臉上越是笑,一副勝券在握的表情。他是名家也是訟師,訟師爭財,楚周之爭雖不爭財但爭的是嫡庶名分,與普通人家爭財並無什麽不同。唯一的難處在於楚周交往長達八百多年,要理清雙方的關係,要費一些口舌。


    “那你便於眾卿之前言楚周之事。”熊荊指著大廷上站著的群臣。“善者,寡人重賞。”


    “敬諾。”聽聞重賞惠得金笑容更甚。他也清咳兩聲,道:“弊人以為有人紿大王也。”


    惠得金一開口便這般說,熊荊聞言一怔,他身後右史倚憲拿筆的手禁不住抖了一下,寫的字全花了。


    “楚周之事涇渭分明,一目了然,何須辨之?”惠得金幾乎要直接宣布自己勝利了,怎奈看到熊荊和群臣還是一副疑惑表情,再看在重賞的份上,才詳細說了下去。


    “楚國乃周成王所封,此確矣。楚國自當忠於周室,此封建之理,不可輕背。”惠得金完全承認楚封於周,這讓東野固等人連連點頭,同時讓熊荊有些擔憂。“然,周昭王南征,楚周相伐,周軍敗,昭王崩於漢水之濱,楚軍得勝,從此,楚國便可不忠於周室。”


    “何以?!”說到此處惠得金知道有人要搶話,因此他大喝了一聲。攝於他的聲勢,想反駁的顏滑子孟惠等人話半出口也吞了下去。


    “楚國五十裏之地確得於周室賜封,然此戰之後,先前所封五十裏之地已成楚軍之戰獲,再非周室之賜封,楚周之間也再無君臣之盟,楚國何以要再忠於周室?”


    “善!大善!!”大廷上九成是從楚派,人雖多,可一直被儒生們用周成王封楚子壓得抬不起頭,現在終於理順了氣。


    大廷裏一片吵雜,好一會才安靜下來。惠得金三言兩語把楚周關係捋清,望著王席上的熊荊隻等重賞。熊荊卻看著東野固等人,他知道辯論還沒完。


    東野固身邊一幹人耳語一陣,顏滑子站了出來,他道:“然(周)穆王時,穆王曾命楚國討伐淮夷,楚人從之。周楚若無君臣之盟,何必從之?”


    “繆矣!而今抗秦,楚為盟長,齊王、魏王乃大王之臣否?”惠得金搖頭直笑。“昭王之後,楚君熊渠自立稱王,已與周室分庭抗禮,楚周何來君臣之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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