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時分沔水暴漲,明明設在高處的營壘也被大水衝毀。士卒有沒有損失?損失了多少?夜裏雖有月光,可沔水黑沉沉一片,什麽也看不清。唯一能做的就是將士卒暫時安置在山上,盡量與另外兩個師匯合,同時通知駐守於鴛鶩山的息師和新蔡師,告之他們秦人可能在天亮時攻來。


    “大司命庇佑。”山腰處的陸蟜看著山下黑沉沉的沔水,虔誠地祈禱了一句。軍司馬、卒長、譽士還有身邊的士卒也念著著大司命之名祈禱起來。逯杲默不作聲,全旅睡到半夜被水給衝了,這不是他的失職,可他還是覺得狼狽。怎麽就沒想到秦人以水相攻呢?


    “火……”爬上山頂,北麵三十裏故道邑不知何時燃起數堆大火,火光照亮了闕樓和城牆。


    “秦人欲如何?”下蔡之將蔡至也站在山上,蔡師的營壘也被大水衝了,他剛剛趕到這裏。


    “秦人自是攻我。”除了蔡至,站在此處的還有期思之將媯確。兩師一旅,師旅的將率已經聚在了一起,士卒有些還在水裏摸索搶救軍資、火炮,有些已經安頓在山上。


    “秦人……”逯杲看著三十裏外的火光疑惑。他疑惑,旁人則想知道他這個智囊的判斷,蔡至問道:“假君以為如何?”


    “若是攻我,埋鍋造飯便是,何必生此大火。”逯杲說道,“或是傳訊於雍城。”


    “傳訊於雍城?”一幹人順著逯杲的思路去想,下蔡司馬蔡懷猜測道:“難道這是告之雍城秦人,速速增兵擊我?”


    期思司馬宋及也道:“此應是秦人生火傳訊,卻不知所傳何訊?蒙恬大軍十數萬眾,兵力遠多於我,何必等援兵再行擊我?”


    在有飛訊之前,軍中白日以狼煙傳訊,夜晚以火光傳訊。此時看到故道邑燃起大火,諸人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傳訊,完全忘記了朱方港外,一直延綿到番禺港的燈塔。


    石門關距離故道邑大約十八裏,故道邑距離楚軍營壘大約三十裏,楚軍營壘距離天池大澤不及一百五十裏。故道邑以下有數處峽穀,這些峽穀隻能在白天通過,為了盡可能多的節省時間,石門關堤壩一毀,秦軍戰舟沒有天亮就順水南下。


    諸人看著火光時,最先四艘開道的三槳戰舟已駛過故道邑,三槳戰舟後方是趙嬰的五槳旗艦克劑號,克劑號身後是一眼看不到頭的艨艟巨影,這些巨影駛近故道,讓岸邊的秦卒猛然驚駭。


    “戰舟?我軍戰舟?!”齊褐一夜未睡,聽聞帳外士卒的驚唿,自己也速速出帳。此時克劑號正落下石碇,四十五米長的舟身超過楚軍所有舟楫,六米高的幹舷加上甲板上展開的巨型方帆,這樣的龐然大物浮在沔水上令人望而生畏。


    “這是、這是……”齊褐嗓子發幹,想問又不知該問些什麽。


    時入平旦,再過一會天就要亮了,蒙恬已經起床出帳,親自在水畔相迎。齊褐的結巴讓他發笑,他大聲道:“這是大秦的舟師。”


    “大秦的…舟師……”齊褐發怔之後不敢置信,接著又振奮:“荊人有舟師,使我軍畏水如虎,而今我軍也有舟師,荊人必敗無疑。”


    親眼看到己軍的艨艟巨艦,在場的將卒和齊褐一樣很自然地產生出這樣的想法。荊人很可怕,然而荊人到底什麽可怕?士卒一定會說是巫器。巫器無堅不摧,死在巫器之下的同袍不知凡幾;


    如果是將率,將率一定會說是钜鐵和矛陣。钜鐵鑄造兵甲,矛陣集矛而戰,攻則難擋、守者難破,逼得秦軍棄銅用鐵,也逼得秦軍改用酋矛,更要命的是身著兩重钜甲的荊人很難被殺死。敵人怎麽打也打不死,兩軍對陣,這是非常傷士氣的事情;


    可如果是國尉府謀士,或是大將軍幕府內的謀士,他們隻會說是戰舟。戰舟不是武器,而是道路,行軍速度、輸運效率倍於陸路的道路。荊人因為有戰舟控製了水道,一晝夜可疾行六、七百裏;秦軍行於陸路,一晝夜極限也就是一百二十裏,並且減員極多。


    行軍如此,輸運更不待說。一艘大舫可運粟米近千石,一輛四輪馬車路況再好,也就裝一百石。大舫如果欋手足夠,一晝夜可行三、四百裏;馬車就不同了,四輪馬車不換馬一晝夜最多一百裏。而且每日一百裏,挽馬很快會庾死。


    武器不是最重要的,能在任意一處迅速集結兵力、輸送軍資(實則就是保持該處兵力)才是最重要的,而達成這一點的關鍵就是戰舟。此前荊人有三槳戰舟,秦軍沒有,現在秦軍也有了,秦軍的戰舟比荊人戰舟更長、更大。


    齊褐並不太清楚戰舟代表著什麽,但在他的印象中,這十幾年來秦軍處處被楚軍壓製,丟城失地,軍心民心惶惶,他這個中尉之將半夜夢醒也免不了要思考:如果秦國真的亡了,自己該怎麽辦?


    “王曰:克劑荊師,複略邊城。我有如此戰舟,荊人必然大敗。”趙嬰、楊端和等人登岸,聽到齊褐的感歎,楊端和接過了話頭。“荊人於極西學造舟之術,我大秦亦可於極西學造舟之術,又有很難。”


    “極西?”極西是流沙之地,這是大部分人的認知,尤其是信息閉塞的秦人。


    “然也。”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單單趙嬰、楊端和或者秦人樸實剛健,這個時代的人也都樸實剛健。“大王遣使於極西之地請造舟之匠,荊國陰通匈奴,扣我工匠,然極西之國使臣亦知造舟之術,故少府造之也……”


    楊端和說的很簡略,實際上他不知道少府師匠是怎麽造出多槳戰舟的。匈奴確實扣留了工匠,但不是全部工匠,工匠之外,使團還帶有造艦的船書。這些船書寫在一卷一卷的莎草紙上,嚴格且完整,因為不是武器,並沒有遭到扣留。


    單槳戰舟和多槳戰舟的差別主要在龍、肋骨,十年來少府也不是沒有研究多槳戰舟該怎麽建造,那些航行於汧水的無龍骨三槳戰舟就是少府研究的成果。少府本有積累,這種積累不光是技術上,還有物質與人員上。順利造出第一艘多槳戰艦後,所有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楊端和說著話,旁邊的將率包括蒙恬在內都看著他,待他說完蒙恬問了一個很要緊的問題:“舟師順流以擊荊人,我軍若何?”


    “國尉未命將軍如何?”因為保密,各軍都是獨立的,彼處並不橫向聯係。在舟師出擊前,國尉府也沒有向蒙恬下達軍令。


    “未命也。”蒙恬搖頭。戰舟巨大,數量更是一眼看不到頭,他嗅到了勝利的味道,但不知自己該如何做才能得到更多的首級。


    “我軍大敗荊人舟師,當再攻南鄭。”趙嬰道。“一入南鄭,將軍當麵之敵糧道絕也……”


    趙嬰一語點醒蒙恬。鴛鶩山上的荊軍是從褒斜道進來的,他們的糧秣軍資全從南鄭運入。舟師大敗荊人舟師,即便沒有拔下南鄭,隻要控製了水路就等於切斷了荊人糧道。荊人再善戰、火炮再犀利,沒糧也要潰敗。


    “謝趙將軍!”鴛鶩山大約有五個荊人師旅,加上沿路負責輸運的力卒,最少有四、五萬人。想到這四、五萬顆人頭,蒙恬身邊的將率一時大喜,全都向趙嬰揖謝。


    “稟將軍,天將明也。”舟師故道邑落碇是為了等天亮,天既然要亮了,趙嬰就要登舟了。


    *


    天亮之前,月光星光總會不見,天地一片昏黑。擔心秦人趁機攻來的楚軍正在清點士卒,重編行伍,準備天亮後的戰鬥。逯杲枯坐在昏暗中,思緒有些雜亂。


    雖說秦人以水代攻,但他們如何做到這一點他很奇怪。再說,己方已經疏通了峽穀水道,大舉進攻在即,秦人為何不能等到大軍通過峽穀、拔下故道邑後,駐軍故道邑再以水攻之?那樣豈不是能淹死更多士卒?


    秦人水攻的時間很可疑,這是逯杲思索得出的結論,他再想下去時,巴女卻不時從腦中跳出來。


    她是死了,還是逃了?自己與她恩愛那麽多日,說不定肚子裏已懷了自己的子嗣。一屍兩命是個悲劇,可如果她是逃了,日後生出孩子成了巴人,為秦人打仗,那時父子相殘豈不更是悲劇……


    一個是戰事,一個是女人,兩者充塞在腦子裏,逯杲隻覺得頭昏腦脹。他克製著兩者都不要想,才感覺腦子好受了些,然而倦意越來越重,眼皮也越來越沉。


    “假君、稟假君……”逯杲就要睡著,有人在他耳邊大喊。“巴、巴女……”


    天漸漸亮了,讓他牽腸掛肚的巴女正行走於沔水對岸的山棱上。遠遠看去,她走路的模樣好似一隻小鹿,不時跳躍又不時受阻,其餘巴人前後護衛著,為她開道。逯杲呆傻片刻,然後一個激靈跳起來,他抬手就要大喊時,兩麵巨型方帆將女人纖細的身影遮擋。


    “秦……”看到方帆上偌大的‘秦’字,他什麽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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