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入七月,各軍都已在南鄭集結,準備投入到最後的戰役中去。熊荊請各軍將率饗宴,蒔沒有不來的理由。夏日的下午雖然下了一場雨,天氣依舊炎熱,為此宴席沒有設在南鄭城內,而設在了南鄭城外的漢水北岸。夜幕降下江風徐徐,繁星下水岸燎火點點,樂舞聲中,這樣的夜晚不醉也難。


    臨行前,刖熒交代過蒔不要進郡守府,沒想到熊荊南鄭城都沒讓進,宴席就擺在城南水邊,同時有那麽多人就宴,楚王怎麽可能殺了自己?蒔有些懸著的心放下了。


    “今晚無事。”看著自己的親信坎,蒔笑道。“或許楚王真願嫁出公主……”


    “夏人多詐,大豪不能信。”坎是個實誠人,既然智者說了此行危險,他就相信此行危險。


    “我自然不信。”蒔聞言麵容一凜,拍了拍腰間的劍。“無須的楚王還沒生出殺我的膽子。”


    很長一段時間,胡須都是男人的重要標誌。無須的男人會被視為沒有膽量,或者幹脆視為太監或者孩子。那年楚王在秦軍的追殺下逃到羌地避難,沒有胡須的他竟然敢出陣挑戰大豪,一時成為所有羌人勇士的笑柄。蒔的話激起身邊勇士的笑聲,這種笑聲讓他很愜意,直到前去饗宴的路上,他臉上也還掛著一絲笑意。


    “莊將軍之訊未至也,若訊報為虛……”天已經黑了,鬥於雉、成通還有淖信匆匆麵見熊荊。最後一縷餘輝落下前,南鄭沒有收到任何訊報——半個月前就派出近衛騎士前往羌地。鬥於雉擔心熊荊殺了大豪蒔會激怒羌人。


    “訊報豈能為虛?”亞裏士多德四世的侍從長嗟戈·瓦拉是知彼司的侯諜,他的家鄉在遙遠的東地中海塞浦路斯島。知彼司與他有過承諾,戰爭結束會用海舟送他迴家鄉,並協助他複仇。亞裏士多德四世是秦國的白狄大人、長公子的太傅,他的訊報不可能為假。


    “若為虛呢?尚若此乃秦人反間之計,奈何?”鬥於雉不知情報的來曆。陣戰的前奏是斥騎戰,斥騎戰的前奏是侯諜戰,這才是最慘烈的戰場,雙方都盡可能欺騙與反欺騙,無所不用其極。


    “訊報不可能為假。”淖信隱約知道訊報的出處,相告了一句。


    “是真是假,一試便知。”親去羌地的莊去疾沒有消息,熊荊已經不相等了。


    “大王萬不可魯莽。”鬥於雉看出熊荊眼裏的殺意思,擔心更甚。


    “魯莽?”熊荊一手握劍一邊看著他,腮幫子鼓鼓的。“已是七月,羌人卻與秦人議和,若不早定羌地,九月我軍何以為戰?”


    時間已經很緊了。武關道方向雖能調動秦軍,但不能支援陳倉道。越來越多證據表明那二、三十萬失去左趾的秦卒不但被征召,還正在關中某地演練戰陣。沒有羌人的協助,十五、六萬楚軍將麵對四、五十萬秦軍,秦軍還占據地利,散關之戰未必有酈且說的那麽輕鬆。


    熊荊說的鬥於雉無語,他正是因為羌人無比重要才來勸熊荊要慎重,而熊荊同樣因為羌人重要才會行險早定羌地,雙方顧慮的都是一樣的,隻是處置的辦法不同。


    “大王欲何為?”站在一側的成通感覺到了兩人的異同,急急問了一句。


    “大司命知曉。”熊荊平靜了下來,這半個月的等待中,他也變得很是焦躁。


    時入黃昏,漢水北岸的宴席早已坐滿了軍中將率。饗宴案席的擺放是以主席為最前,賓席按照赴宴者的身份在主席下方兩側排定座次,中間會空出一塊長方形場地好讓樂人伶人歌舞。但這一次細心的將率發現了不同:主席下的長方形場地變成了圓形,主席與賓席圍繞著這個圓形場地布置,差別隻是主席身後沒有次席。


    軍禮不入國,但軍禮中並沒有這樣的座次,一時間讓楚趙兩軍將率有些生疑,他們坐在主席的西手,巴人、越人、羌人坐在主席的東手。雖是生疑,但座次是一件小事,大戰前能由大王親自勸飲,而後大殺秦人、攻入關中,將秦國攪個天翻地覆,這才是人生大事。


    熊荊還未入席,漢水岸邊便熱鬧起來,軍人之間談的自然是軍事。汾陘塞之戰的經驗讓楚趙兩軍將率悟出一些新的經驗:比較確定的是交兵前以往是大奔,雙方撞在一起廝殺。這是錯誤的,矛陣不需要大奔接敵,即便大奔也是衝矛式的,三排三排的前衝,這樣就不會和秦人糾纏不休,導致沒有衝陣的距離。


    這個經驗大家比較認同,但由這個經驗推導出的一個結論便有很大分歧了。


    三排三排的前衝,如果軍陣縱深是十五排,那隻能衝擊五次。五次衝矛不能破陣怎麽辦?按照操典,衝矛之後士卒要繞迴軍陣後方準備下一輪衝鋒,然而戰線上並沒有空缺讓衝完矛的士卒繞迴軍陣後方(戰線是完整的),同時他們還將成為身後同袍衝矛的阻礙。


    而如果不衝陣,像以往那樣先大奔接敵,然後再後退列成衝矛陣型衝陣,這又很容易被敵人纏住。這方麵郢師付出了血的代價,他們被不要命的秦軍老卒糾纏,根本無法後退列出衝矛陣型,特別是秦軍老卒傷而不殺,利用郢師不拋棄傷者的特點將郢師死死咬住不放。


    綜合以上兩種情況下的弊端,有些將率提出了能不能在未交兵前就列成衝矛陣型的設想。這樣做就不存在衝矛路線被同袍擋住的問題,也不存在衝完矛的士卒不能繞迴軍陣後方的問題,更沒有被不要命的秦軍老卒利用己方不拋棄傷者的特點死死纏住的問題。


    這幾乎是個完美的設想,然而反對這樣做的將率指出其中致命的破綻:己方兵力本就不占優勢,交戰前列出縱深多達六十排的衝矛大方陣,戰線寬度必然極劇縮短,且衝矛方陣之間也會有很大的間隙。老成的將率認為這是徹底放棄自己的側翼,秦軍很輕易就能勾擊己方側背,這相當於伏劍自刎。


    出發點大家是認同的;由此推導出來的‘索性以衝矛之陣列陣’,大家的意見就各不相同了。


    夏日炎熱,爭論中的楚趙將率好似齊人鬥雞那樣圍在一起,一邊喝著冰鎮的漿液一邊大聲的爭論。越人還好,他們知道雙方在爭論什麽,懂楚語雅言的越人也會前來圍觀旁聽,巴人和剛剛入場的羌人就很不解了,楚人這是要比武嗎?楚人是經常性比武的。


    伴隨著賓者一聲‘大王至’,爭得麵紅耳赤的楚趙將率作鳥獸散,他們粗紅的脖子發出同一個聲音:“臣等見過大王。”


    “免禮。”楚趙將率坐在西席,視作是自己人,越、巴、羌三族酋長坐在東席,這就是客人了。熊荊坐北朝南,正對著碧綠清涼的漢水。


    “見過楚王。”楚趙將率揖禮後,越人、巴人、羌人分別向熊荊行禮。輪到大豪蒔的時候,他站起來淺淺一禮,用並不純熟的雅言道:“請楚王贖罪,因秦人阻,故而遲來。”


    “無妨。”主席上的熊荊含笑,為了讓饗宴的數百人部聽到,他的聲音很大。“然,大豪來遲是被秦人所阻,還是與秦人盟和?”


    “盟和?!”坐在西席的楚趙將率大驚,素來沉得住氣、長子為質身死也不動聲色的趙將司馬尚打翻了酒爵。羌人與秦人議和不單是不出兵伐秦,更重要的是會出賣右軍。


    楚趙將率之外,聽聞通事轉述,越人、巴人的酋長也驚慌起來,叛徒是絕不能容忍的,一些酋長更在怒視中拔劍。最後與蒔同來的羌人酋長也不敢置信的看著自己的大豪,有人瞬間想到了刖熒哪位大方到讓人驚訝的故友,有人則一會看著自己的大豪,一會看著主席上的楚王,希望兩人能用更多的語言解釋,最好是場誤會。


    熊荊沉默,但目光如有實質的瞪著大豪蒔;蒔已經石化,他身上下著汗雨,人仿佛剛從水裏撈出來。刖熒留在羌地以備秦軍奇襲,刖熒不在,尚武卻不善辯的他根本不知如何辯解。


    “楚王辱我!”他下意識喊道,人站了起來,雙手怒張。


    “你要扶蘇質於羌地,是也不是?!”熊荊也站了起來,絕不示弱。


    “楚王辱我!!”蒔麵目更顯猙獰,手握在了劍上。


    “你怨寡人不嫁公主,是也不是?!”熊荊再度喝問,一語中的。


    “你辱我!你辱我!!”惱羞而成怒,蒔什麽都忘記了。他隻知族人在側,顫抖的他正處於巨大的羞愧中,而造成這種羞愧的是十多步外那位剛剛長出胡須的少年,殺了他,一切便可以結束。


    ‘嗆——’,他拔出劍,跳出坐席衝向為他布置的圓形空場。


    “無禮!放肆!!蠻夷你敢……”主席兩側的近衛甲士、楚趙兩軍的將率同時大喝,一陣急促拔劍聲響起。


    “止!”熊荊一聲暴喝,他不但喝止了甲士和將率,還喝住了奔到近前的大豪蒔。


    以為他膽怯的大豪蒔見狀大笑,在羌地,怯者善慌是公認的真理。然而他笑音未歇,熊荊便踢翻幾案,劍也拔了出來。“孰真孰假,神明斷之。寡人與你比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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