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稟大將軍,臨淄來訊,請大將軍萬勿追擊秦人。”齊軍擊破秦軍陣列,戰勝的訊報早早傳至臨淄,臨淄的迴信除了喜悅還有告誡,田宗最擔心的就是大軍追擊。


    “秦人敗而不亂,退而旗展,懼有伏也。”田故有舍人,幕府也有謀士,秦軍隻是敗退不是潰退,這點是怎麽也瞞不了的,特別是此時齊軍斥騎基本控製了戰場。


    “陣而不久,此乃敗退,何懼?”田故並非沒有擔心,他隻是想要王翦的頭顱一用而已。“秦人有伏兵否?”他又看向軍侯田鞔,他是軍侯,負責戰地四周的偵查。


    “稟大將軍,秦人僅十五萬眾,三十裏內未有伏兵。”田鞔沒有半點遲疑,斥騎三十裏內確未見秦軍伏兵。不要忘記這是主場作戰,任何一個山坳斥騎都知道。


    “秦人有騎軍否?”田故再問,聲音變得更加洪亮。


    “稟大將軍,秦人未有騎軍。”田鞔再答。


    “秦人有重騎否?”田故第三次發問。臨淄城下秦軍兩千重騎大破齊軍,以前秦軍也曾以重騎擊破過趙軍。


    “稟大將軍,秦人未有重騎。”田鞔又答。


    “秦人有火炮否?”田故第四次發問。


    “稟大將軍,以車轍觀之,未見秦人軍中有火炮。”田鞔繼續相答,齊軍吃過火炮的虧,對火炮的偵查可謂是不遺餘力。


    “既無伏兵,又無騎軍,亦無重騎,更無火炮,王翦何勝?!”田故轉頭看向身邊的舍人和謀士,諸人一時無言。秦軍隻有十五萬人,十五萬人不敵而退,前方無伏兵、無騎軍、無重騎、無火炮,又能對齊軍產生什麽威脅。


    “大將軍,恐前方地形狹小,我軍……”良久,一個舍人想到了什麽,於是出聲。


    “稟大將軍,十裏之外再無山嶺,俱是平地。”田鞔不是大意的人,但目前情況下追擊秦人確實沒有什麽危險,他不能睜眼說瞎話,白白讓王翦逃走。


    “哼哼!”田故不知道是滿意還是不滿意,他哼了幾聲,便要命令停下的戎車繼續向前。


    “報——!”大軍大步往前,踐踏冰雪的聲音有節奏的響起。幾匹斥騎背著大軍疾奔而來,一裏外就開始厲喊:“王……死!王……已死!王翦……”


    逆著北風斥騎的聲音並不真切,等斥騎奔到近前,諸人才聽見斥騎喊的原來是‘王翦已死’,田故心中一緊,高聲問道:“此確否?!何人斬殺王翦?”


    “稟大將軍,王翦確已中箭而死。”斥騎不是射箭的那幾名騎卒氏名,但他親眼看到王翦中箭。


    “何人射之?”田鞔追問。


    “是、是……”斥騎也說不出姓名,好在能說出過程。“乃我軍騎將也。其衝至王翦近前,以長弓射之,王翦中箭後撫胸摔下戎車,秦人大驚。小人不敢虛言,此親眼所見。”


    王翦死不死不知道,但中箭摔下戎車是真的。田故忍不住大喊道:“善,大善!秦人將潰。傳令全軍,加疾也!”


    秦軍正處於敗退中,王翦此時中箭,不死也是重傷。進攻可以不需要將率指揮,但撤退必須要有一個壓得住陣的主將指揮,不然大軍退著退著會自己發生混亂。王翦在最關鍵的時候中箭,失去指揮協調秦軍的能力,這個時候不追擊,什麽時候追擊?


    齊軍的軍事傳統曾經斷代,但軍事知識沒有斷代。田故的命令田洛和田戍還沒有聽完,僅僅聽到王翦已死,便立即命令部下加速追擊。王翦即使死了,王翦的屍首也還是秦軍手中,這一戰不是殺多少秦卒的問題,而是誰能斬下王翦這個齊人大敵首級的問題。


    “父親……”田故聽聞王翦已死,王賁比田故更早得知父親中箭,他又跑到中軍幕府探望。


    “豎、豎子…”箭射在王翦胸口,這是荊人钜鐵府造的四棱破甲重箭,皮甲根本就擋不住。方士拔箭時的劇痛讓王翦渾身冒汗,牙關抖動中他還是罵了兒子一句。


    “大將軍勿憂,我軍已在列陣。”衛繚看著王翦連連搖頭,他知道這是王翦故意的,故意中箭好讓齊軍加疾追擊,但這實在實在是太過冒險了。


    “稟國尉、稟少將軍,大將軍傷勢當無大礙,靜養數月可愈也。”取出箭鏃的湯藥方士擦了把汗。王翦雖然中箭,但好在身上肉厚,距離也遠,箭鏃並未真正傷及要害。


    “靜養,老夫豈能靜養?!”王翦掙紮要起來,旁人連忙把他按住。


    “父親!”王賁衝到前頭,然而他被王翦一手打開。


    “大將軍何為?”衛繚不忍王翦帶傷上陣,當然最擔心的是怕王翦支撐不下去。


    “我乃大王親拜之將,我能何為?我必要、必要行那一言之命,大敗、大敗…齊…人。”王翦一字一句,在喘息中掙紮起身。他聽到了帳外追來的齊人的歡唿,聽到了戎車上的建鼓在激烈的敲響,甚至聽到了秦軍再次列陣的遲疑和恐慌。


    一起身,被絲絮包裹的傷口再次流血,王賁疾喊道:“父親!”


    “披甲!”王翦隻聽到帳外的聲音,沒有聽到兒子唿喊。左右不敢遲疑,連忙給他披上著衣皮甲,戴上皮胄。帷帳掀開後,帳外雪塵撲麵而至,剛才戰場的十裏外,秦齊兩軍再次對陣。


    “大將軍……,是大將軍!大將軍!!”王翦一出帳,陣列中的秦卒就看見了,他們先是喜悅的驚喊,等王翦登上了戎車,這種喊叫變成了大將軍萬歲。


    “傳令全軍將卒:大秦存亡,在此一戰。大秦若亡,田爵何存?”王翦安然無恙的登車,這讓陣列對麵的齊軍大訝。他的話很樸實,樸實到輕而易舉進入每個士卒的內心。十五萬秦軍,十五萬人即便沒有爵位也有田宅。自己當初如何對關東列國的,關東列國便會如何對待自己。軍令每傳到一處,喊著大將軍萬歲的士卒便安靜下來,手上的酋矛握得更加。


    秦軍敗退十裏,十裏外再度列陣,斥騎很快就將這個消息告之田故,等他趕到時,秦軍列陣已畢,反倒是齊軍的陣列沒有列完。十五萬秦軍是精卒,精卒敗退也好,列陣也好,都有精卒的樣子,齊軍士卒來自各地,一軍之內尚可齊整,三十個軍加疾追擊,哪怕僅僅追了十裏,再列陣便有些東倒西歪了。


    田故此時忽然有了一些慌張,他之前隻關心秦軍如何如何,實際上問題根本不在於秦軍如何如何,而在於齊軍本身如何如何。再跑下去,秦軍不需要什麽伏兵、什麽騎軍、什麽重騎、什麽火炮,齊軍自己就會潰散,這正是精卒和普通士卒的差別。


    “速速列陣!速速列陣……”與年初追擊秦軍的那次演習一樣,齊軍陣後的連長、旅長又在放聲大喊。一年的時間不足以他們改掉年初的毛病。就在他們大喊時,秦軍的‘伏兵’出現了:包括王翦乘坐的戎車,軍陣後的戎車駛過士卒讓開的通道,全部匯集列陣於陣前。


    秦軍百將以上便有戎車,這些戎車兩馬挽曳,軍官立於其上,在陣後馳騁指揮大軍作戰。正常情況下,一個尉編有一百名百將、二十名五百主、十名二五百主、三名曲侯、兩名左右校、一名都尉,加上軍吏,戎車不少於一百五十輛。


    十五個尉,戎車有兩千兩百五十輛。如今,這些戎車不再位於陣後,而是列於陣前。戎車在秦軍寬約十五裏的陣列前方擺出兩條整齊的車陣,車右急急下車在輪軸兩頭安裝兩尺長的鋒利車軎,北風吹拂,天空又飄雪,挽馬還打起了響鼻。


    秦軍沒有任何陰謀,秦軍隻是想要再來一場陣戰,在這塊平坦無比的原野上,用兩千多輛戎車衝擊齊軍已經不再齊整的陣列。戎車衝擊楚軍是無用的,戎車疾跑中難以轉彎,楚軍隻要讓出通道,戎車就會人畜無害的穿陣而過,在秦軍步卒奔至前,軍陣又會合攏。


    但對齊軍、對一般軍隊、乃至對秦軍自己,則是致命的。全民皆兵體製下,沒有多少支軍隊可以在對陣中散開陣列然後又重新合攏。不是做不到——春秋的軍隊、楚國王卒、魏國武卒、趙國黑衣全都能做到,而是承受不了這樣的成本。


    行軍中突然止步列陣,齊軍沒辦法隊列整齊;疾追十裏再度陣戰,齊軍的陣列參差不齊;兩千輛戎車衝來,齊軍又怎能做到散開陣列避讓戎車,並在秦卒攻來前合攏陣列?


    看到秦軍陣列散開,陣後戎車在陣前擺開陣勢,田故瞬間石化。他從未想過等待自己的是一場幾百年前的車戰。右將軍田洛比他更鎮定一些,他大喊著鐵藜蒺。將鐵藜蒺撒在陣前可以阻止戎車衝陣,然而秦軍大敗、王翦已死,疾追中輜重早落在重重丘陵之後,現在到哪裏去找鐵藜蒺?!


    “盾!盾!”沒有鐵藜蒺,田洛隻好大喊盾牌。他要士卒把盾牌扔在陣前。


    “無怪此處如此平坦。”車戰需要平整的地形,左將軍田戍此時注意到腳下這片土地出人意料的平整。他不知道的是,十數天前,數萬秦軍將這塊長四、五裏、寬二十裏的原野平整了數遍,為的正是今日這場車戰。


    一切都太晚了!田戍的喃喃中,看到軍陣兩側打出的應旗,王翦大手揚了起來。知其心意的腹心劉池搖響了鼙鼓,鼙鼓一響,建鼓即響。此時建鼓不再插在戎車之上,而是卸下來插在陣後。


    “駕!”王翦插著羽旌的戎車第一個衝出車陣,衝向對麵的齊軍,奔馳中,車輪兩側鋒利的車軎切割著空氣,發出嗚嗚的破風之聲。


    大將軍第一個衝鋒,第一排戎車當即緊跟。千輛戎車的馳奔下,雪塵彌散,大地開始震顫。王翦駛出不到二十步,他身後列於第二排戎車的左將軍羌瘣也低喝一句,禦手一拉韁繩,鞭策著挽馬也衝了出去,左右的戎車緊跟羌瘣,追著身前的同袍疾馳。


    “殺——!”這一次秦軍屯長不再列於軍陣之後,他們大喊著,跟著戎車往前大奔。陣列裏的士卒也高聲嘶喊,舉著酋矛前衝。


    戎車衝破敵軍陣列,步卒必要迅速跟進,趁亂殺敵。陣中士卒衝鋒,陣後擊鼓的鼓人、鉦人也不再敲鼓不再等待,抓起一柄短戈也往前衝去。


    士卒素來敬畏王翦,大將軍既然說了大秦存亡在此一戰,那這一戰怎麽能打敗呢?打敗了大家沒了田爵,要去做齊國人的奴隸嗎?還是任由荊國人斬去左腳?現在連大將軍都駕車陷陣,自己難道要坐在這裏等著齊國人來俘虜嗎?


    沒有後軍,沒有任何人留在陣後,連幕府裏的謀士奴仆也跟著衝鋒殺敵,隻因成敗在此一戰。


    雪塵飛揚、戰車疾奔,感覺到地麵越來越顫的田故看著王翦駕車衝來,車駕還未進入射程,他便揪著心大喊一句:“射!”


    ‘砰砰……’弓弦之聲連綿不絕,箭矢暴雨一樣潑了出去。因為對準的都是王翦,很多箭矢還未射中戎車便互相撞在了一起,然而更多箭矢射在戎車前的櫓盾上,一些則射在挽馬的皮甲上。因為距離太遠,即便有北風吹拂,這些箭矢也未能穿透挽馬身上的皮甲。


    箭一射出,田故就知道自己下令早了,可沒關係,他依然能射殺王翦。隻要王翦死了,也許秦軍就敗了。看著越來越近的戎車,他再度大喊道:“射!”


    箭雨再起,四棱重箭穿透皮甲,挽馬刺痛下嘶聲悲鳴,一匹跌倒,另一匹連帶著跌倒。奔馳中的戎車隨即撞在馬上,前衝之勢未歇的車尾飛起,在空中掄出一個半圓,‘轟’的一聲倒扣在地麵上。瞪著眼睛的田故大鬆口氣,疾喊道:“王翦已死!王翦已死!傳令……”


    田故想用王翦之死來提升士氣、打擊秦軍,可傳令再怎麽快速也沒辦法達到這個目的。王翦的戎車在陣前倒扣,其餘一千多輛戎車並沒有那麽多弓弩手攢射,超過一半的戎車衝進齊軍密集的陣列,將齊軍的陣列衝垮。


    這邊齊軍還在哀鳴慘叫,第二排戎車再至。借著第一排戎車撞出的空隙,更多戎車猛衝入齊軍破碎的陣列。這一次戎車沒有停止或者傾覆,它們馳過散亂的陣列,長達兩尺的鋒利車軎割草機一般將齊卒的雙腿削斷,隻留下兩條血肉混成的車跡。


    “殺!”戎車隻是將齊軍的陣列衝開切碎,真正殺敵還要靠步卒。跟著戎車奔跑的秦卒正疾衝而來,此時齊軍根本沒辦法阻攔,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怒殺進來,將最後一點陣列衝散。當滿身是血的秦卒斬下同袍的頭顱,用頭顱上的發辮為繩栓在腰上時,剩餘的齊卒膽戰之餘返身而逃。


    意誌不堅的軍隊,一旦有人奔逃沒有及時製止,就有更多人跟著逃跑。戎車衝擊下,陣後已無人阻止逃卒,廝殺中越來越多齊卒潰逃。須臾,夕陽照耀的丘陵中,漫山遍野都是奔逃的齊卒。


    “敗了,我軍敗了。”前半個時辰還是意氣風發的追擊,僅僅半個時辰過去,局勢便已逆轉。心如死灰田故越想越恨,抽出劍就想伏劍。


    “大將軍!大將軍不可!”車右田除急忙攔住。


    “我軍已敗,我有何顏麵再見大王。”三十萬齊軍被秦軍徹底擊潰,丟盔棄甲全在逃命,想到三十萬人可能全軍皆墨,田故又想自刎。


    “大將軍誤矣!”田除又把田故攔住。“我軍雖敗,然齊國尚存,大將軍不為己計,亦當為齊國計。若平陰塞有失,齊國亡矣!”


    平陰塞三字終讓田故重新燃起一絲希望。他雖然率軍而出,但塞內還留下萬餘士卒駐守。齊軍敗了,但隻要能在平陰塞收攏潰兵,未必不能攔住王翦。而隻要攔住了王翦,哪怕隻攔他一個月半個月,等到楚趙的援軍趕到齊國,齊國也就無憂了。


    “平陰塞!速去平陰塞!”本想一死的田故精神一震,恨不得立即趕到平陰塞。


    “平、平陰塞……”屍首橫陳的戰場上,被人從車廂裏抬入幕府醫治的王翦蘇醒後也虛弱的喊著平陰塞。他的情況不算太壞,隻是右腿倒扣時被車廂砸斷。


    “大將軍勿憂,全軍皆已依計而行。”衛繚知道王翦的擔憂,他如此安慰。可等到了幕府,他也問起了王賁。天色已暮,秦軍追殺齊人的喊殺聲早就聽不到了,戰場上隻有唿嘯的北風。


    “未知也。小人以為此計當成。”劉池看著衛繚搖了搖頭,秦軍騎兵早就派出去了,戰場上全是齊人的騎卒。沒有足夠的斥騎,秦軍即便戰勝了,也不知道全部戰況。現在能做的事,隻是等待。


    “唉。”衛繚也知道這個裏道理,他畢竟是國尉,僅僅猶豫片刻,便喊來人傳令道:“我軍此戰大勝,輜重糧秣見此令後速行,以攻臨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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