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荊說著秦國必亡的理由。這還不是逆來順受的秦後,各國都是軍國動員體製,民眾在他看起來不尚武,但對比秦後之人已經很尚武了。


    秦國、楚國、齊國、趙國……,任何一國掃滅六國、一統天下都將麵臨法統問題。如果像周人、漢人那樣保持一個分封的格局,關東仍然是封國——誰來做國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觸動原先的既得利益者,不改變上上下下的社會結構,統治則會漸漸穩固。


    一天下並不是滅諸國就能完成的。趙政滅了六國,一天下了嗎?確實一了,可短短十五年就土崩瓦解。漢朝接著一天下,但漢朝不敢再想趙政那樣造次,而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郡國並行,郡才是漢朝直屬的範圍,國是封國,封國各有國君。要到漢朝立國幾十年後的七國之亂,朝廷才真正將全國納入行政體係。


    從趙政滅六國盡遷六國貴族算起,再到秦末亂世,再到楚漢相爭,再到漢朝郡國並行、最後平定七國之亂,才真正實現了一天下。這個過程毫無取巧之處,隻要那些自稱自己為楚人、秦人、趙人、魏人、齊人、燕人、韓人的人沒有全部消失,就不可能真正一天下。


    明白這一點之後熊荊不免有些悲哀。他是楚人,更是楚王,他必須自己‘謀殺’自己,才能成為天下人、成為天下王。若在平常,這肯定做不到,但項燕死前已經看到:楚人、秦人、趙人、魏人、齊人、韓人……,他們將在日後更加慘烈的戰爭中無可避免的逐一死亡,一個隻有天下人的天下就要誕生,那時一天下便是順其自然。


    “你還沒有遇到給你三顆痣的人……”他記得有一句話是這麽說的。恍惚間,他好像還看到某個路口一閃而過,落在身後越來越遠。


    “寡君率師入關中,不慎受創,故腦疾也,”第二天中午,以大敖名義召見四國使臣的淖狡一開口就如此說道。“昨日胡亂之言,實腦疾所致。”


    “腦、腦疾……”四國使臣表情各異。田角是半信半疑,魏間憂不敢置信,廉輿喜出望外,韓鉦則猛掐自己兩把,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然也。”淖狡身旁站著昃離,昃離重重點頭,“渭南戰時,寡君鐵胄被秦人荊弩所擊,人雖無恙,首卻劇震,故而患有腦疾。腦者,六神之府也,腦疾發作,言論亂也。”


    昃離可以取血救命,天下人皆視為神醫,他站在這裏給楚王背書,諸使倒完全信了。已經掐了自己好幾把的韓鉦急道:“弊邑韓國可複……可複否?”


    “此前若允諾可複,便是可複。”淖狡很冷靜的相告,韓鉦歡喜若狂。


    “大王救趙否?”韓鉦的喜悅廉輿隻能羨慕,畢竟韓國已經亡了。


    “救趙之事還需正朝商議。”說話的不再是淖狡,而是太宰靳以。“至今未定也。具體如何,數日內當有定論。趙使還請速告邯鄲,寡君腦疾,昨日一天下之言乃胡言亂語。弊邑從無一天下之心,與齊之盟、與魏之約,與趙、韓之信,定當遵守……”


    淖狡、靳以、昃離等人相告四國使臣時,熊荊已在淮水之上了。漸漸明白曆史潮流不可逆轉的他,很自然的心生厭倦。他可以像齊桓公一樣驅逐南下的戎狄,但他絕不願看到楚人消亡。然而戰爭不但繼續並且越演愈烈,不僅僅是楚人,七國之人都要消亡。


    要阻止,機會卻已錯過,即便再次率領楚軍攻入關中,以趙政扮成楚軍力卒逃亡的那種求生欲望,這次他必然不會死守藍田和鹹陽,而會遠遁雍城,那裏是汧水陳倉了。楚軍不可能追到那麽遠的地方,騎兵即便能追到,也不可能擊殺趙政。


    見熊荊凝立在甲板上久久不迴舟倉,與他一同前往宛城的酈且揖禮後道:“大王之心,臣知也。為今之計,唯有西進方能存楚。”


    既然已拿下了舊郢,就麵臨遷都問題,遷都代表楚國真正的重振,但在遷都之前,必要奪下漢中。壽郢與舊郢、南陽隔得還是遠了,為了在第一時間獲知前線軍情,整個大司馬府全數西遷,所以酈且、勿畀我等人與熊荊同行。


    “恩。”熊荊答應了一聲,從項燕提出西進開始,他就一直支持西進。


    “不允巴人、蜀人複國,彼等不叛秦歸楚也。”酈且再度提起昨日的話題,擔憂的看著熊荊。


    “可。”熊荊毫不遲疑的答應。他現在沒有其他的堅持,唯一的堅持就是保存楚人。


    聽聞熊荊答應可,酈且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勿畀我道:“臣以為應速派使臣前往巴蜀。”


    “可。”熊荊照舊答應。既然天意要七國之人消亡,那他堅持複國反對複國毫無意義。巴、蜀複國,秦國必然攻伐,到時候不光是七國之人消亡,巴人、蜀人也將消亡。


    “大王英明!”酈且、勿畀我此時真以為熊荊患有腦疾,因為僅一天之隔,前後判若兩人。


    “英明?”熊荊苦笑,“再英明亦不可逆天。”


    熊荊感長長歎息,酈且、勿畀我卻不知他為何這麽長歎。兩人以為這不過是熊荊的謙虛,根本不知道熊荊長歎的背後是全體楚人、乃至列國之人的消亡。酈且高興之餘,昨日未成說完的西進作戰就在王舟上平鋪直敘。


    蜀道難,難於上青天,這是唐時李白的感慨。與後世不同的是,這個時代要進入四川並沒幾百年後那樣困難:從鹹陽溯渭水至雍城、陳倉,再從陳倉沿漢水上遊沔水漢中以及屬地,謂之陳倉道。司馬錯伐蜀即從此路,劉邦出漢中入關中也是此路。暗‘渡’陳倉,這是水路。


    不過這條遠古時代就溝通蜀地的水路故道,卻因為幾十年後一場大地震而湮滅。漢武帝時開辟了褒斜道,水路變成陸路(棧道),運輸能力急劇下降。楚軍向西攻入漢中,秦國必由陳倉道派出重兵救援。


    陳倉水道以外,南麵入巴蜀的通道也讓熊荊有些意外。張儀使楚國,曾對先君懷王說:‘秦西有巴蜀,大船積粟,起於汶山,浮江已下,……,不至十日而距扞關。’這並非誇張之辭,鄢郢之戰時,秦軍並非一路,而是兩路。另一路就是順水而下,拔扞關、燒夷陵。


    隻是,秦軍並非順長江而下,而是順夷水(今清江)而下,扞關是在夷水上而不是在長江上。換而言之,這個時代三峽還不能大規模通航,夷水在長江以南,從奉節以下順著大溪進入夷水,又從夷水避開三峽,最後從後世宜昌附近重新進入長江。


    兩條進出巴蜀的通道,兩條都出乎熊荊意料。楚軍西進是溯漢水而上,先是進入西城盆地(今安康盆地),而後再進入漢中盆地,即秦國所謂的南鄭。這條路線與夷水一樣,都要‘乘夏水’,也就是要趁著夏天水滿之時才能通行。時值七月,秋風漸起,留給楚軍的時間並不多。


    “念及時日,臣以為不需再行惑敵之計。”酈且道。派舟楫將趙人運出邯鄲本是一個極好的惑敵因素。“我知秦,秦亦知我。複郢必要溯漢水以奪漢中,秦人已在漢水阻塞水道。”


    “真如此?”熊荊驚訝。楚軍依靠的就是舟楫,丹水阻塞水道未成功,受此教訓的秦人再阻塞漢水水道,阻塞規模可想而知。


    “確矣。”勿畀我頻頻點頭。“秦人已阻塞漢水水道。一阻於沔關,二阻於西城以西之石泉。閬中巴人素親秦,其必與我死戰。”


    蜀王伐苴侯,苴侯奔巴,巴求救於秦,這才有秦惠文王命司馬錯滅蜀。而楚國以前的漢中郡西到石泉,便不繼續西進,很大一個原因是因為南鄭當時在蜀國手裏。概而言之,巴、蜀都有遠交近攻的謀略。


    然而這些都是熊荊的猜測,在勿畀我的解釋中,巴、蜀的關係遠比他想象的複雜。僅僅居於巴地之人,就最少分成八支,其中一支與楚國關係密切。


    先君武王時期,‘巴子使韓服(穿周人衣裳)告與楚,請與鄧為好。楚子使道朔將巴客以聘於鄧。鄧南鄙鄾(you)人攻而奪之幣,殺道朔及巴行人’,這就是鄾之戰(前703年)的起因。最少先君武王時期,楚巴便已結成軍事同盟,對付漢水流域姬姓諸國;


    先君文王時期,楚巴聯軍伐申(宛城),文王驚擾巴師,後巴師叛楚,攻那處,兩國開始交惡。前677年,文王被巴人擊敗於津(今枝江縣),返郢,閽者鬻拳聽聞文王吃了敗仗,拒不開門,文王隻好率師伐黃,敗黃師於碏陵(今潢川),返郢,不過走到湫(湖北宜城)時,有疾而亡。


    先君莊王時期,因為內部權臣製肘,庸人(今湖北竹山)叛而伐楚,楚軍數戰皆敗。莊王聯合巴人、秦人,三國滅庸(前611年)。而後數百年兩國關係時好時壞,先君昭王之子惠王時期,巴師伐鄾,為楚軍所敗,從此被逐出漢水流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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