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寅就是初十,懸車時分半圓的月亮便掛在了天上,星星好似一顆顆泡釘,隻是銅的換成了銀的,這些銀泡釘點綴在靛藍色的天幕上,於是夜空變作了貴人腳上的鞮靴。


    星光映襯著月光,北風照舊唿嘯,軍旗發出啪啪的聲音。站在雪地裏的劉邦仰頭看向天幕,一邊解手一邊哼哼,胯下一抖又一抖,終於在這大冷天尿了出來。液體從注水口射入大罐,罐子內立刻‘剝剝巴巴’的作響。


    時間未到黃昏,士卒都已經打好行裝,一些人甚至半穿上钜甲。幫劉邦拿著夷矛的盧綰聽到煮食的‘剝剝’聲很是不解,道:“明日大戰,你還飲酒?”


    “明日大戰,我為何不飲酒?”劉邦嘻笑,大罐變得越來越燙,燙的他隻能將罐子在兩隻手間拋來拋去。走到近前他又道:“此酒得來不易,熱好當與同伍兄弟共飲。”


    “你?!”盧綰聞言眉毛幾乎要豎起,酒不是現在配發的,是臨陣前才配發的。劉邦下午出去了一次,迴來就多了這罐酒,應該是從軍吏帳中偷來的。偷來的東西他竟要與全伍同享,盧綰真不知說什麽好。


    “同伍皆兄弟,我為何小氣?……啊…嗚…。燙。”劉邦解釋著,手上的罐子越來越熱,燙得他齜牙咧嘴,罐子拿不住隻好落在了雪地上。


    鐸鈴恰在此時搖響,鼓人沒有擊鼓,隻有卒長蕭冗的聲音:“聽我軍令:集合,立——正!”


    各卒隊列原本鬆散的,沒有成列,蕭冗一喊,十五乘十五的矛陣立即成陣,並不因為是在夜裏集合列陣而有一點點差遲。大司馬府成立後,楚軍士卒的訓練極為頻繁,花費卻極為有限。師旅不需要匯集其他縣邑的士卒,美其名曰來自五湖四海,它就是本黨本鄙的士卒,訓練也在本黨本鄙,類似後世的民兵。


    民兵光聽名字戰鬥力似乎要弱於正規軍,但這種體製適合戰國時期的全民皆兵,並且省錢。士卒每日忙完農活可以自己訓練——大司馬府主導的集訓是師旅級的,師旅以下的卒,偏,兩,伍,平時可以自己訓練。本鄉本土,練得好自然被人尊敬,被看成是譽士苗子;練得不好不僅遭人笑話,日後還可能受人欺負。省錢也就省在這裏。


    一個卒不算騎兵和輜重,按編製是兩百七十人。兩百七十人的方陣站在卒長蕭冗麵前黑壓壓一片,士卒手中的夷矛豎立於身前,矛柲與矛柲分割著星空。暗乎乎看不清人,蕭冗仍然掃視一排排士卒。他叫不出所有人的名,但他閉著眼睛也能想出陣列中士卒的麵容和位置。


    ‘嘩…’,他一拳擊在左胸的钜甲上,之後兩百七十人立即迴禮。他道:“大王言:秦人懼我也!懼我者又以王翦為甚……”


    不是一個卒列陣,所有的卒全在列陣;不是一個卒行禮,所有的卒都在行禮。軍禮聲此起彼伏,蕭冗的話也被其餘卒長說起,陣中的士卒像是在聽數重唱。


    不斷迴想的話語中,劉邦握矛柲的手越來越緊。這將是他第一次真正的與戰,秦軍三年伐楚期間,他和盧綰因為讀書,實際並未入伍。此後六年沒有大戰,去年複郢之戰、灞上之戰、渭南之戰全與沛師無關,沛師當時駐守新野,李信率領的秦軍沒有攻至新野。


    因為豔羨譽士而入伍,當戰鬥真正來臨,他腦子裏亂轟轟一片。卒長的話他全都聽見了,可全然不解話中的意思,直到卒長話畢,拖著嗓子喊道:“聽我軍令,向——左轉!”他才條件反射的迴應過來,機械式的轉身。


    “起步——,進!進!!”軍令也是此起彼伏,轉身的聲音,起步走的聲音,不斷交錯,很快全卒就與其他的卒一同前行。冬天大地冰封,沒有河流湖泊阻擋,月色下十七萬聯軍以作戰的橫陣行向五十多裏外的臨淄。


    橫陣寬度超過十五裏,軍陣對準了臨淄城十裏,在秦原上紮營的秦軍營壘的西側——幕府商議的作戰陣列中,二十多萬齊軍被安排在了東側,他們將占據臨淄城西牆以外十五裏的位置,也就是軍陣東側、左翼,楚軍、趙魏聯軍在右翼。


    最善戰的師旅盡量安排在中間,即齊軍的持戟之軍安排在了己方陣列的右側,郢師安排在了己方陣列的左側。齊楚魏三國騎兵全部布置在最右翼,以便於追擊。擊破敵陣不再是騎兵的任務,而是炮兵的任務,炮兵布置在郢師陣前。


    因為是兩軍匯合,齊軍與聯軍務要嚴苛遵守作戰計劃上的時間行動,不能早也不能晚。這一點實際上是最難的,趙魏聯軍與楚軍一起訓練過,又一同行軍千裏,彼此有了不少默契,齊軍不同,齊軍不說從來沒有和楚軍協同過,齊軍與齊軍之間也少有、甚至根本沒有協同。


    月色下全軍踏著冰雪朝五十裏外的臨淄進發,牟種騎著馬也奔往臨淄。他很不放心那些正朝大夫,生怕他們小聰明上頭,故意先讓聯軍與秦軍鏖戰,齊軍最後才出城加入戰鬥。


    他的擔心不無道理,然而當他趕到臨淄城二十多裏外時,東城牆燎火通明。包括被阻塞的兩座城門,三座城門全都大開。城內出來的不是士卒,而是駕著軺車牛車,偕老赴幼的庶民。這正是整個作戰計劃的一部分。


    他趕到紀郢時,提出的計策便是趁秦軍分兵,一舉殲滅王翦之軍。一旦殲滅王翦之軍,秦國精銳盡失、軍力大損,接下來就隻能任人宰割了。要做到這一點必要使秦軍決戰——秦楚兩軍一直在捉迷藏,秦軍欲與楚軍的主力決戰,楚軍則隻攻擊秦軍的偏師。


    針對王翦的謹慎,他最初的方案是楚軍埋伏於臨淄南麵的牛山,趁夜趕赴臨淄;齊軍則放秦軍入城,通過巷戰使兩軍膠著,這都是逼迫王翦決戰。齊軍近三十萬,除了巷戰那部分兵力,剩餘兵力要出東城與楚軍一起列陣,與秦軍野戰。


    出城前的操作是請降,請降後庶民先行出城。庶民先行出城的理由是大王請降,但有部分庶民不願降秦為秦民,故準其東去入楚。理由是這個理由,實際目的是為了打開東城城門,後半夜士卒好出城與楚軍匯合。秦人如果問為何將率士卒也出城,理由同前。


    幾十萬大軍的行動不可能全部保密,不可能秦軍一覺醒來突然發現秦原上站著列好軍陣的四國聯軍。齊軍成批成批的出城已是圖窮匕首見了,隻是這時候秦軍未必能完全洞悉齊軍出城的意圖。這到底是真的不願降秦因而入楚,還是因為楚軍已至,再度燃起希望的齊軍想與自己野戰,做最後的掙紮?


    齊楚雙方都不太了解王翦,不知道他會做什麽樣的決斷。不過事已至此,戰與不戰秦軍都要付出慘重的代價。計劃中齊軍出城的時間是雞鳴,到天亮的早食有四個時辰,四個時辰足以齊軍繞行臨淄三十裏,與聯軍列陣於秦原之北。


    秦軍即便雞鳴時聚將軍議,沒有任何的準備,五十多萬人難以在夜間集結拔營,即便不顧一切的拔營而走,輜重也要全部拋棄。不拋棄一日隻行三、四十裏,聯軍追擊還是決戰。


    且在這種情況下的拔營混亂不可避免,一旦楚軍龍騎衝入正在集結的秦營,混亂隻會更甚。軍隊任何時候都要保持建製,有建製才可以指揮,如果一支軍隊失去了建製,將找不到兵,兵找不著將,離覆沒也就不遠了。


    牟種的理解裏,王翦在劫難逃,他必死於臨淄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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