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勝還是晚了一步,他率領的疇騎大隊趕到時,官道上車駕、僕臣亂成一團,不見最先出城的那些疇騎,唯見風雪越來越大,天地白茫茫一片,幾十丈外就不能視物。


    有人在風中嚎哭,一個騎士奔過來揖道:“稟將軍,羋良人為荊王擄走,羋氏嚎哭不止。”


    “哦?”辛勝哦了一聲,有些話他不好說:荊王為了羋良人兩次入秦,擄迴去肯定是要做王後的。在秦國不過是個良人,在荊國卻是王後,他們哭的怎麽聽都有點假。


    “速報大王、國尉,荊王擄羋良人,正欲離秦,請……”辛勝本想讓飛訊通知各縣,劫殺荊王,然而風雪如此之大,飛訊根本無用。


    “將軍……”身側的騎士正等候辛勝的命令,見他不語連忙追問。


    “請傳令各縣阻截。”辛勝道。說完他又看向聚在身側的騎將,“還不四處偵之!”


    這麽大的風雪四處偵查也隻是做做樣子,騎將本想等先出城的那幾十騎派人迴來報訊,但辛勝要自己四處偵查,他們也隻能四處偵查。


    熊荊將羋玹帶上馬後,景肥便吹響了號角。號角就是撤退的命令,依靠令符潛行入鹹陽的騎士不能騎暴露身份的龍馬,可有高橋馬鞍與沒有高橋馬鞍,有馬鐙與沒有馬鐙,撕殺中占了大便宜。聽聞號聲,眾騎士立即迎風馳行,疇騎連忙追擊,騎士速度故意放緩,待雙方近到二十步、十幾步時,突然就迴身放箭。


    雕翎箭抗風性強,又是順風,疇騎猝不及防,很多人麵門中箭跌下馬去。剩餘十幾騎不敢追緊,隻能吊在最末的騎士身後,眼睜睜看著最前的荊王越來越遠,最終在風雪中消失不見。


    將羋玹抱上馬的時候,熊荊特意將她放在前鞍而不是後鞍,他不想她在追擊中被秦人射上一箭。坐在前鞍的羋玹猶有淚痕,她木偶似的被他拽下車、被他抱上馬。她不敢看他,也不敢與他身體相觸,然而坐騎一旦開始奔馳,她便不由自主地倒入熊荊懷裏,緊抓著他身上的羊裘。


    即便是在夢中,她也沒有想過兩人能夠相會,能在此情形下相會。她以為自己隻能先赴黃泉安靜的等待,然而一切又突然的發生,以致以覺得眼前所有這些都是個夢。她僵直而滾燙的身體在這一刻徹底放鬆,靠在男人懷裏沉沉睡去。


    “見過大王……”夜是黑色,夢似乎醒了。燎火的照耀下,羋玹發現自己深處一處院落。


    “見過大王。”更多的人湧了上前來揖禮,可目光不由自主的看著她。男人下馬時在她耳邊小聲的說了一句:“自己下馬。”


    馬鐙就掛在馬鞍上,羋玹踏在它下馬——數年前在陳郢,她就這樣下馬了。然而皮屨著地的時候,發麻的雙腿支撐不住她的身軀,男人的手伸了過來,可終究沒有摟住她的腰。靠著手臂的力量,她忍著不適自己站直了身子。


    “今日起,她便是不佞的王後。”熊荊看著眼前的騎士,執著羋玹的手如此宣布。“今日起,王後開始告廟。”


    “臣等見過王後。”媯景、逯杲等人臉上全是笑容,這不光是大王的王後,也是楚國的王後。“臣等恭賀大王!”揖禮後,他們又高聲向熊荊道賀。


    “還在敵國,歇息吧。”已經是下半夜,人馬俱已經疲憊,必要暫作休息。


    騎士退下了,看到身側的羋玹仍然處於恍惚中,熊荊將她拉入室內,看著她道:“從今日起,忘記你是羋良人,忘記新城君還有你父親,最好也忘記秦國。你隻是不佞的妻子,楚國的王後……”


    與那時在郢都不同,羋玹也已經長開了,燈火下容顏如玉,少女的稚嫩天真再也不見,帶有泣色的臉上安靜而從容。若不是事前熊啟給了畫像,熊荊很可能要認不出她。當然這隻是照麵,燈火下審視仍能在眉眼間找到昔年的影子。


    男人說著說著忽然就停住了,羋玹抬頭看時,發現他直盯著自己,她的臉瞬間羞紅。低頭中,她輕聲的答應道:“唯。”


    “幫不佞更衣,”熊荊很自然的吩咐,隨後又加了一句:“還有沐浴。”


    *


    昨日的風雪在天亮前停歇了,荊王再度入秦、羋良人被他擄走的消息正朝上誰也不敢提。大王的妻妾竟然被荊王搶了,提這事不是要打大王的臉嗎?朝議雖然熱鬧,可這件事就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諸臣隻奏議其他事情。直到正朝散去趙政退至路門正寢,新城君羋昌、羋玹的父親羋仞才匆匆趕至曲台宮請罪。


    “荊王蠻夷也,持劍生擄臣之愛女,臣與之爭奪力不濟也。”羋仞連連頓首,說起昨天下午發生的事情。女兒被搶走絕不是什麽好事,可搶都已經搶走了,他又能奈何。


    “羋卿何不至荊國……”趙政臉上陰晴不定,當著熊啟的麵,他不怒反笑。“荊王娶羋良人為王後,羋卿便是荊王外舅了。”


    “大王、大王,臣為秦臣,豈能入荊?!”羋仞大急,他解釋又解釋不清,隻好再度頓首:“請大王恕罪!請大王恕罪……”


    “退下!”新城君羋昌也頓首求情,趙政一揚衣袖,要他們退下。兩人不明覺厲,隻能起身告退。兩人一走,還未下階便聽到堂內‘砰’的一聲,再就是趙政激烈的聲音。


    “……荊王再入鹹陽,奪寡人妻妾,此輕寡人也!”怒氣從昨天開始便在趙政心中淤積,這是赤裸裸的羞辱,但更可氣的是他竟然拿荊王沒有辦法。


    “稟大王,臣已命各郡各縣嚴查符傳、大索……”大王暴怒,衛繚連忙揖告。


    “嚴查何用?大索何用!”趙政瞪向衛繚,也瞪向熊啟、李斯、趙勇等人。“荊王能來,何以不能走?寡人的秦國關東侯諜幾何?心向荊人者又有幾何?”


    趙政喝問,他的話沒人敢答應,寫《諫逐客書》的李斯更是深深低頭。從名義上看,這是趙政的秦國,可實質上,這卻是百萬官吏、尤其是關東客卿的秦國。趙政可以任免任何人、做任何事,可他不能像楚國那樣盡罷官吏,一如他不能抓著自己的頭發將自己提離地麵。


    統治,從來都是一部分人統治另一部分人,而不是一個人統治所有人。即便是君王,也不能危害統治集團的利益。以前,秦國的統治集團是逼死秦懷公的贏姓貴族,而今,秦國的統治集團是以關東客卿為首的百萬官吏。這其中有何不同?從政製上看,其實沒有任何不同。


    關東侯諜猖獗、楚國奇跡般崛起、趙國久攻不下連戰連敗……,這一切似乎都預示著秦國的強盛即將結束,楚國稱霸天下的時代即將到來。原先對關東諸國不屑一顧的客卿越來越多的軟化,地位低膽子大的那些甚至開始提前輸誠。


    身為君王,趙政能感受到這種趨勢,卻無法扭轉這種趨勢。這種趨勢不是他發布幾個政令、對群臣訓誡幾句就能扭轉的。這是戰爭、是鐵與血決定的天下大勢。除非,秦國能立即滅趙,滅趙後又連橫齊國,徹底孤立楚國,營造出一種大勢在秦的趨勢,不然……


    諸臣退後,堂上隻留下了衛繚,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稟報。


    “春平侯寢疾而卒?!”趙政無比驚訝中又帶著一些喜悅,春平侯名為相邦,實為趙王。他的死必會引起趙國內部政權不穩。


    “然也。”衛繚也是因為這是件喜事才單獨留下來稟告的。“秦侯確認春平侯已卒。趙人言其寢疾,王宮中人卻言春平侯入王宮後身死。”


    “誰人殺之?”趙政急問。


    “不知也。”衛繚答道。“王宮寺人隻言春平侯夜間入宮,與趙太後歌舞飲酒,次日便卒了。又言乃趙太後過淫,趙悼襄王死、春平侯亦死。”


    趙太後靈袂出身過於低賤,即便是趙人,也難免會把一些事想歪。秦侯得到的消息不過是市井緋聞,無助於秦國做出正確的判斷:到底是什麽勢力幹掉了春平侯?這股勢力接下來還要幹什麽?秦國要怎麽做才能從中獲得最大利益,從而滅趙?


    “令邯鄲侯者速速打探,務使趙人相鬥更烈。”沒有準確情報判斷,趙政隻能原則性的下令。


    實際上他是否下達命令,趙國內部的爭鬥都會越來越劇烈——春平侯是與趙悼襄王趙偃並重的趙國太子,長平戰後恨秦入骨的趙孝成王培養他就是為了日後他能抗拒秦國、存續國祚。怎奈後來他被秦人扣留不返,讓主和派支持的趙偃得以為王。


    等趙偃身死,趙遷靠他這個世父即位時,趙國國內主和、主戰兩派已經勢同水火,針鋒相對了。是他,即打壓主戰派的暴走,又阻止主和派的割地,戰與降、水與火以他為中心相拒又相融。可如今他竟然死了。他的死不是結束,隻是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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