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陸蟜一起失望的還有這幾日一直緊張戒備的秦軍騎將辛勝,雖然他不認為荊王會率騎兵再來,可他又期望荊王再度殺來。一旦殺來,即便荊王等人騎的是八尺龍馬,千名疇騎也要讓他們付出慘重的代價。


    “辛將軍,”隊伍停在出城第一日的宿營之地用膳,衛尉圖看向辛勝,欲言又止。


    “荊王不至也。”辛勝立乘於戎車上,正舉著陸離鏡四望。


    “大王不欲在此停留,欲返鹹陽,我等必要先行。”衛尉圖道。


    “大王為何……”辛勝不自覺的問了一句,話剛出口又閉口止言,大王的行蹤不是他能夠問的。“傳令,速速護送大王返鹹陽。”


    疇騎本還在四處警戒,隻要還沒有入鹹陽城,他們就不能有一絲鬆懈。收到護送大王返鹹陽的命令後,散至四處的疇騎急急收攏,護送趙政急返十幾裏外的鹹陽城。


    宿營之處釜甑已經上汽,粟飯初熟,大王急急返城,餘下的人仍將在此用膳,膳後再返鹹陽。人群間,看見懸有常旗的大王車駕遠行越遠,熊啟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手心也越來越濕,這時候,陰沉了一上午的天終於開始下雪。


    “大王何以急急返城?”昌文君有些奇怪趙政這麽著急返城。


    “許是、許是……”熊啟笑了笑,“許是長公子有疾,又或是國中有大事。用膳吧。”


    長公子扶蘇大王疼愛至極,又是羋蒨的兒子,昌文君不明白為何兄長要詛咒他有疾。當然這可能是一時口誤,他不疑有他,與兄長一起用膳,膳後見雪仍是不停,眾人不得不冒雪返城。逯杲說的沒錯,送葬時諸人步行,五服有序、人有位次,迴來的時候不必守喪葬之禮,隻要遵尊卑之禮,且大多人坐車,隊伍開始變得混亂。


    身為右丞相的熊啟膳後遲疑了一會才登車返城,跟著他,趙氏宗族,昌文君、羋昌、羋杉等人的車駕也急急上路,再之後便是王宮喪葬的寺人和宮女。一行人走出不過數裏,一大隊騎兵便從渭水方向迎麵駛來。騎兵眾人並未在意,但雙方就要碰麵的時候,一個少年的聲音於唿嘯的北風中唿喊:“羋玹——”


    *


    “稟父王,孩兒不疼了。”曲台宮內,太醫診斷時,撫著肚子的扶蘇忽然不喊疼肚子疼了,他的目光先看向母親羋蒨,然後又看父王趙政。兩人的神色都非常緊張。趙政以為兒子受了風寒,羋蒨則認為是宮外食物不潔。太後趙姬最讓人生厭,她認為這是羋棘的鬼魂害人。


    “稟大王,長公子無恙也。”太醫夏無且確實沒發現扶蘇有何病症。“今日忽而大寒,當是寒氣入體之故,食以熱羹,當無虞也。”


    “無恙便好。”趙政心中石頭落地。扶蘇不過七歲,這個年齡的孩子病歿不少。“退下吧。”


    “臣請見大王。”曲台西室外,衛繚忽然求見。


    “臣聞大王急急返宮,不知所為何事?”衛繚直言不諱,不懼趙政不悅。


    “扶蘇受寒腹疾。”趙政不經意的答,答完徒然不悅,“何事?”


    “大王急急返宮,衛卒疇騎是否亦急急返宮?”衛繚知道趙政的不悅,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


    “然也。”趙政不解的看著他,忽然想到了一個人。“衛卿是說……”


    “接連幾日涇水數縣皆有秦人走失於荒野,尋見時皆一箭斃命,臣以為荊王至也。”衛繚道:“而今羋良人就在城外,若荊王至鹹陽……”


    衛繚說的趙政一驚,他疾問道:“速派、速派辛勝出城阻之!”


    “稟大王,臣已擅作主張,假傳大王之命令辛將軍出城。”衛繚實際是來請罪的。一有人報告大王返宮,他就問是否見到荊王。得知是大王先行返宮,他迅速傳令辛勝率人再度出城。沒有兵符調動軍隊是死罪,說出自己的罪行後,他大拜道:“臣有罪,請大王治罪。”


    “寡人……”衛繚竟敢以他的名義私自調兵出城,趙政眼睛瞪圓,唿吸也變得急促,沉默片刻後,他平複了唿吸,道:“赦你無罪。”


    “謝大王。”大拜頓首的衛繚雖然低著頭,卻能聽到趙政的唿吸,聽聞他赦自己無罪,他才敢抬頭。


    “荊王必至否?”趙政問道。他極力不去想衛繚私自調兵之事,以免破壞君臣間難得的信任。


    “以荊王寫予羋良人信箋觀之,必至也。”羋玹交給昃離的,不單有自己所寫的文字,還有幾年前熊荊使人帶給她的信箋。這些東西趙政先過目,而後交給了國尉府。“臣以為荊王不過幾十人,得聞祖太後入葬,潛行入秦也。”


    “為何沿途縣邑不察?”趙政有些慍怒,這幾個月以來,他越來越覺得自己的秦國成了篩子,荊王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自己出了鹹陽城一點安全感都沒有。


    “荊王必有我大秦之符傳,故而沿線縣邑不察。”衛繚答道。“臣已在設法更換舊有之符傳。然此乃後事,今以擄殺荊王為要。”


    衛繚說著荊王,趙政發現自己居然一點也不在乎荊王,他想到的人竟是羋玹。上次荊王入鹹陽,羋玹拒絕出城與其相會,那這次呢?這次她還會拒絕荊王,安心做自己的妃子嗎?


    君臣兩人的心都飛向鹹陽城外十五裏的塬上。大雪紛飛,熊荊的聲音伴著北風,傳向迎麵而來的送葬隊伍。熊啟聽聞他的聲音一點也不詫異,他正等著他;昌文君聽聞這個聲音,打開了窗牖,極力的看向從風雪中匆匆奔來的騎士;


    新城君羋昌聽聞喊聲,以為是自己聽錯,他難以想象有人敢直唿孫女的名字,她已是大王的良人。然而騎士越來越近,這不是一人,而是幾十人,為首的一人不見須髯,卻是他在大喊‘羋玹’。他正要大斥其無禮,卻聽有人驚駭道:“是荊王!荊王矣、荊王矣……”


    “羋玹——!”雪越下越大,所有人都穿著麻衣,騎在馬上的熊荊根本就分別不出誰是羋玹。除了竭力大喊,他再無它策。


    三頭風旗飄揚在猛烈的風雪裏,執旗的景肥緊跟著熊荊。兩人就這樣從羋昌所在的車駕奔過,這時候整個隊伍已亂,聽聞來者是荊王,車駕紛紛避走,有些甚至轉向往迴。


    從熊荊喊第一聲時,羋玹就聽出了是他的聲音,這個聲音雖然不像數年前那樣帶著童稚之氣,可語氣是一模一樣的。莫名的,他每大喊一聲,她的心就震顫一次,眼淚早已磅礴而出,斷線珍珠般地落在麻衣上。


    “你若隨荊王而去,王父如何,你翁我如何?羋氏又如何?”馬車裏,羋仞瞪著女兒。看到女兒的反應,他是第二個知道荊王已至的人,然而他並不想女兒隨荊王而去。


    “玹兒啊。你已是大王的良人,太廟已冊。你豈能隨荊王而去,若是大王震怒,”羋仞相勸,妻子也在相勸。“全家、全族若是株連,為城旦、為鬼薪……”


    “羋玹——!”熊荊的聲音漸遠,一直往身後去,羋仞和妻子大鬆一口氣。羋玹此時不但流淚,還在不斷的抽噎,她整個人都在顫抖,天地間隻剩下殘酷的冰冷。


    “羋玹——!”看著紛紛避走的馬車,熊荊的聲音開始無力。他厭惡自己沒有堅持自己的策略,在送葬前出現,而是聽從熊啟的安排,送葬後才來。他後悔了。


    “稟大王,不見羋女公子。”媯景和項超是見過羋玹的人,熊悍大喊間,他們也在四處奔走,可官道上一片混亂,根本就找不到人。


    “必在此處,再找!”熊荊調轉馬頭,他覺得羋玹應當在前麵,不是在後麵。


    “羋玹——!”風雪越來越大,熊荊張口喊叫時,風雪直灌到他嘴裏。隻是除了眼前一片混亂的人群,四處奔走的馬車,他得不到任何一點點的迴應。而馬車中的羋仞聽聞他的喊聲越來越近,整個人又緊張起來,他擔心女兒會忍不住唿喊。


    “羋玹——”馬車在疾馳,然而荊王的聲音似乎就在車側,以至羋仞的手不自覺按在女兒的肩上。


    “稟大王,秦騎來矣!”急促的蹄聲伴著急促的楚語,羋仞聽得一清二楚,這應該是荊王麾下的將率。“羋女公子既然不在此處,臣請大王……”


    “她必在此處!”不容置疑的語氣,好在已經遠去了一些。


    “殺秦人!殺秦人!殺秦人……”已經沒有荊王的唿喊,有的隻是荊人騎兵衝殺的唿喊,他們縱馬奔向前方,衝向疾馳而來的秦國疇騎。馬車也在這時停了,禦手們不想衝入戰場。


    “大王速走!大王速走……”身在馬車裏的羋仞看不到車外的情景,仍在尋找羋玹的熊荊卻看到麾下騎士無所畏懼的奔向秦軍疇騎,狂風中雙方都沒有使用箭矢,而是短兵相接的砍殺,金戈交擊聲不斷。媯景等人一邊廝殺一邊要他速走。


    “羋玹——”形勢愈急,熊荊的唿喊也愈急,急到撕心裂肺。“羋玹!羋玹、羋玹——”


    用盡全身力氣的疾唿中,他聽到有人哇的一聲啼哭。哭聲轉瞬即逝,但足以讓他鎖定是哪輛馬車。一劍劈開車門,他終於看到淚流不止、被羋仞捂住嘴的羋玹。


    “我女兒!”風雪狂卷入車內,妻子大駭,身為父親的羋仞尚有一些膽量。


    “我女人。”熊荊揮劍,把羋玹拽出了馬車,抱她上馬。


    “你、你無禮!”羋仞一時大急。“她乃秦王……”


    “我蠻夷。”熊荊如此說道,轉瞬消失在風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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