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鹹陽原都是戰場,秦惠文王陵、鹹陽城南隻是整個戰場的一個部分。在章邯的計劃中,涇水以南、渭水以北、漆水以東,這塊被三條河流切割出來的、長約一百五十裏、寬約五十裏的土原就是荊王的被擄之地。


    秦惠文王陵逃了沒關係,鹹陽城渭水橋邊逃了也沒關係。隻有舟師、秦軍謹守河道關隘,荊王插翅難飛。章邯雖然年輕,可算計非常老道,為了取信於趙政,一些事又不得不保證,這才使得不甘的趙政如此相告。


    晦日將近,月色無光。昏暗的樹林裏不時傳來受傷士卒強忍著的呻吟。看到鹹陽方向仍然火光衝天,殺出重圍的李齊宛如夢中。


    “夜中不能生火,請將軍生食。”發飯的楚卒將一個馬肉罐頭遞給李齊,這就是今夜的晚飯。


    “敢問弋侯何在?末將求見弋侯,以謝救命之恩。”李齊無心吃飯。


    “弋侯傷重,將軍有事可見媯景將軍。”發飯的是輜重人員。即便是輜重人員,也知道弋菟中箭,現在指揮全軍的是騎兵之將媯景。


    “請引路。”弋菟受傷讓李齊吃了一驚,他本以為是弋侯率軍救援自己,沒想到是媯景。


    曾幾何時,讓廉頗‘我思用趙人’的楚軍將星不斷湧現,媯景便是其中之一。想到是媯景領軍,李齊心中更加安定。然而若是媯景知道他的想法,肯定會連連搖頭:騎兵作戰,也許弋菟不如自己,可行軍突圍,弋菟勝自己十倍。


    簡陋的不能在簡陋的幕府,燭火下的媯景正看著地圖發愣。從撤出王陵開始,偵騎的報告就不斷傳來:


    來時的穀口方向擠滿了秦軍,穀內道路已無法通行;


    甘泉宮方向,也就是秦王祭天的好畤,也布滿了秦軍,他們堵住了自己往涇水上遊突圍的道路;


    渭水、涇水上全是秦軍戰舟,這些戰舟仍然是沒有撞角的式樣,但不管有沒有撞角,它們都能有效阻止自己渡河——涇水通道的東側是子午嶺通道,那裏有沮源關。隻是關塞一般是向外而不是向內防禦,從鹹陽突圍的最佳路線就是子午嶺,這是秦國的上郡,糧秣極易獲取。


    往南去巴郡當然不可能,唯一能去的方向是雍城方向。雍城在岐山之西,距此大約兩百五十裏。從雍城突圍要走汧水河穀,沿六盤山北上,最終迴到焉氏塞,從清水河返迴河曲之地。


    此前製定的撤退路線就是這條,可現在全軍已拋棄輜重,殺出重圍的趙軍連幹糧都沒有,隻能與楚軍分食罐頭,走這條缺少補給的草原之路很難撤迴趙國;再就是百裏外的漆水。


    ‘民之初生,自土沮漆’,沮為沮水,漆為漆水。漆水源於鬱鬱蔥蔥的黃土高原,在鹹陽城西麵百裏處由北向南,匯入渭水。相比於涇水,漆水並不寬大,按情報水文記錄,這個時節的水深不足八尺,最窄處的寬度不過三丈。然而水不深、河不寬,溝卻很深。


    從高原流出的漆水其狀如‘y’。它的北端分成兩條河道,東麵的一條後世叫做大北溝。溝水衝刷不斷,土原已被衝出一條高約兩丈、寬約八丈的深溝。溝壁崎嶇,要想從大北溝渡河,人馬要下至兩丈深的河麵,再從兩丈深的河麵爬上對麵更高的溝壁。這樣渡河步兵可以,騎兵不可以,因為戰馬過不去。


    不能從大北溝渡河,就隻能從‘y’兩條河道的交匯後的南麵渡河。這個地方叫做邰城(今武功縣大莊鎮),邰城渡河後往西北方向走,抵達美陽(今扶風縣法門鎮),再從美陽到西岐(今岐山縣)、再到雍城……


    媯景眼前的地圖隻有這條並不筆直的道路,這個時代的渭水平原林木密集,要到唐代岐山附近的森林才被一掃而光。森林以外,土原上還有被河水日積月累衝刷出來的溝壑。不走官道,指不定就會遇到大北溝那樣的深溝,而走官道,又擔心秦軍就在這些城邑裏等著自己。


    既然奇襲鹹陽秦人設伏,那撤退路上秦人是不是也會設伏?楚趙兩國聯合出塞以擊秦,不是楚國走漏了消息,就是趙國走漏了消息,是楚國還是趙國?弋侯救援趙軍雖然冒險,好在將剩餘的趙軍救出。人人帶傷的七百餘趙騎增加了戰力,可萬一,他們當中有秦人侯諜怎麽辦?


    悍王子、弋侯,以及三百多同袍的生命讓媯景徒感沉重,這不僅僅需要勇氣,還需要智慧。他忽然想到了逯杲,要是他在這裏就好了。


    “拜見媯將軍!”幕府太小,就是一個遮光的帳篷,根本不用通報。李齊伏在帳外連連頓首,他大聲道:“謝媯將軍救命之恩,李齊必有後報。”


    “謝媯將軍救命之恩,我等必有後報。”跟著李齊,衝出來的十數名趙軍騎將一起頓首。沒有楚軍從陣後衝陣,他們早死在鹹陽南門了。


    “李將軍請起、諸位將軍請起。”媯景沒有做態,也沒有激動,極為平靜的請李齊等人起身。“出塞皆為殺秦,何須如此大禮?”


    “我等……”李齊起身後猛拍大腿,“唉!神明不佑也。”


    他的理由讓人發笑,可這就是趙人心裏的真實想法。臨戰,楚軍司馬三卜而不吉,趙軍腹心卜之卻是大吉。兩相對照,誰的神明靈應傻子也清楚。


    神明不佑,誰之過?有人憤憤道:“犧牲玉帛,必以信。神明不佑,幃門之罪也。”


    軍人說話少有禁忌,一說是幃門(王宮後門)之罪,一幹趙將深以為然。媯景沒想到他們求見自己說的卻是王宮穢事,隻道:“斥候稟報,方圓幾十裏皆是秦人。秦人必是得我擊秦之訊,方設伏於王陵、設伏於渭水之畔……”


    神明不佑是一迴事,情報失密則是另一迴事。聽聞媯景之言,李齊神色一沉,道:“趙軍人眾,若失密,當我趙人也。”


    李齊竟然承認失密的責任在己,這讓媯景心下生出一些好感。


    “請李將軍撫慰部屬、整頓兵甲、安置傷患,明晨便要拔營。”媯景道。


    “敢問媯將軍,我軍明晨行往何處……”有人問道。


    “無禮!”李齊喝道。“今日起,我軍所有士卒皆聽命於媯將軍,媯將軍欲至何處,便至何處。”


    李齊這是把整個趙軍的指揮權全部交給媯景,媯景猶豫間,弋通卻幫著他答應:“如此甚好,楚趙兩軍合為一軍,必能殺出一條生路。”


    三百多人忽然變成一千多人,媯景覺得自己背負的東西又多了許多。待李齊退下,他才道,“司馬何以如此?”


    “趙人不可信。”弋通毫無喜悅。“然既已救,不如此又能奈何?”


    *


    華陽宮一片哭聲。


    招魂是喪禮之首,招魂、小斂、大斂、出殯、朝夕哭、卜筮葬地、出葬,諸多禮儀皆有定製。招魂是為了喊迴死者的魂魄,使其複生。如果不複生,那就要將死者從北窗之下遷移到南窗下的床上,蓋上寢衣,用帳幔遮掩床榻。


    趙政趕至華陽宮的時候,帳幔雖然掀開,羋棘整個人已被寢衣遮蓋。也許是剛剛死裏逃生,大腦、身體還在慶幸的趙政怎麽也哭不出來。他大拜後問向老寺人尚吾:“祖太後留有何言?有何遺願?”


    祖太後薨時趙政正站在鹹陽城頭,沒有見到羋棘最後一麵。他希望能完成羋棘的遺願,可這樣的問題讓尚吾很為難。猶豫了好幾次,尚吾方道:“稟大王,臨將薨時,祖太後可言也。祖太後掛念羋…良人,問羋良人為何不至?”


    刑訊楚侯得知羋玹將與楚王會於秦惠文王陵,因為羋玹不願出城離秦,衛繚隻好找來一個肖似羋玹的人扮作她,假裝羋玹出城。又擔心此計被城內剩餘的楚人侯諜知曉,因此將羋玹軟禁了幾個時辰。幾個時辰就是生死離別,羋棘逝時,羋玹不在身側。


    “羋良人……”趙政看向跪在一旁的羋玹。衛繚告訴他,羋玹並未答應楚侯所請,出城與楚王相會離秦。這讓他心裏微微有了些好感,隻是羋玹不願出城離秦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祖太後,現在祖太後已薨,她此時應該會答應離秦了吧。


    “祖太後還有何言?”趙政欲言又止,看羋玹的目光轉為平淡。


    “祖太後欲請大王……”羋棘最後遺願仍然是要羋玹入楚。然而大王既然封了羋玹為良人,這件事就沒有可能。尚吾重重歎息了一聲,不再言語。


    “大王何在?大王安否?大王……”寢外傳來太後趙姬的聲音,她聽聞趙政中箭,急急趕來。


    “母後,政兒無恙。”趙政擔心趙姬鬧事,連忙出寢相迎,趙姬卻已登堂。


    看到兒子無事,趙姬終於放心,然而她眼睛一翻,道:“此地晦氣甚重,大王稍稍祭拜便可,祭拜完當速速離去。……終究不是大王的親曾祖王母。”


    “母後!”趙姬最後一句話讓所有人怒視,趙政連忙喝止。“請母後迴宮,政兒隨後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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