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麽能比親眼看到敵人死在自己腳下更讓人覺得興奮。心知衝不出去就要死在此地的趙軍人人搏命,即便秦軍陣列密密麻麻、即便同袍屍體重重疊疊,騎士仍然使勁鞭撻坐騎,有人甚至在馬臀上直接砍刺,如此的劇痛讓戰馬瘋狂。


    隻是一切都是徒然,包圍圈越來越小,陣後的秦軍越來越多。看著趙人的衝擊越來越弱直到停止,城上的趙政、衛繚等人最終鬆了一口。


    “當年武安君圍住趙人,趙將趙括亦或如此相搏?”趙人的亡命衝擊最少擊垮秦軍六十行陣列,如果不是後方陣列將趙人死死頂住,說不定他們已經衝出去了。


    “稟大王,然也。”衛繚對城下的效果很滿意。焉氏塞方向的防禦確實是秦過的軟肋,那裏距離鹹陽實在太近了,突破焉氏塞如果繞行汧水河穀,根本不要破塞就能長驅直入,全殲趙軍可以杜絕他們再來。


    “武安軍射殺趙括,趙軍遂降也。”長平之戰是定鼎之戰,那一戰秦軍勝利不難,但全殲四十五萬趙軍卻極為僥幸。“今日為何不能射殺趙將,使趙人降我?”


    “這……”衛繚不清楚大王為何要將今日的伏擊和長平之戰相比,不過他很快明白了趙政的心理:大王執政以後一直在吃敗戰,攻伐楚國戰敗、攻伐趙國戰敗,如今敵人送上門來,自然要贏的漂亮、勝的高貴。年輕的君王,總是好勝。


    “大王有命:射殺趙將,以降趙人。”衛繚代趙政傳命,王命很快就傳到城下。


    “射殺趙將……”接到王命的蹶張弩之將滿肚子狐疑,秋冬時節太陽落的快,現在除了城上城下的燎火,天地間一片黑暗。趙將看都看不清,如何射殺?


    狐疑歸狐疑,王命終究是王命。已經退在一側的蹶張弩手再次上弦,負責西麵陣列的都尉無奈命令秦卒讓開一些縫隙,好讓弩手上前——軍陣厚度已達五十行,弩手站在陣後,根本就看不清趙將在何處。


    “將軍,末將先行……”戰馬需要喘息,衝陣暫時停止。一個渾身是血的騎將看向李齊徐徐斷氣。他衝陣受創,被部下死命搶迴,然而即便搶迴,人也已經不行了。


    “你我黃泉相會。”看著失去部下,李齊如此答道。說罷,他又看向其他一息尚存帶傷帶血的趙軍騎士,大聲道:“我等黃泉相會!”


    “趙人降不降?趙人降不降?趙人降不降?大王令:趙人降,可免死。趙人降,可免死……”


    秦軍又開始大喊喝問。數萬人的聲音響遏行雲。喘息後將是第二次衝鋒,隻是兩千多人衝不出去的秦軍軍陣,靠剩下的幾百人又怎能衝出去?趙人一時麵如死灰。


    震耳欲聾的喝問,諸人行將赴死,終於有人唱起了戰歌:


    “同人於野,同人於門,同人於宗;


    伏戎於莽,升其高陵,三歲不興。


    乘其墉,弗克攻。


    同人先為眺,後為笑……”


    燕趙多悲歌之士,悲嗆的趙歌響徹在鹹陽的夜空。戰與降之間、生與死之間的趙人終於迴想起自己如何走出家門,如何匯集軍營;鏖戰三年,秦人殺人盈野,斬首盈城。來秦國,不是為了建功;來鹹陽,隻是為了複仇。


    “殺秦人!殺秦人!殺秦人!!”他們不再歌唱,他們開始唿喊,一句比一句激烈。


    最後幾百名趙軍爆發出來的殺意讓人側目,他們已經表明自己死戰不降。衛繚正想建議猛攻時,華陽宮奔來的趙高跪拜在趙政麵前,而楚軍的號角這時候突然想起,並且越來越近。黑暗中似乎能聽見如雷的蹄聲,但城下的吵雜又將這種若有若無的蹄聲淹沒。


    “弋侯?!”聽聞號角,李齊眼中迸發出一絲生的希望。


    “是弋侯!弋侯!!”號角本是蠻夷的東西,華夏隻用鼓鉦,楚軍用號角還被趙軍私下裏嘲笑,現在這號角卻成了眾人唯一的希望。


    “弋侯、弋侯來矣!弋侯來矣!”有人大聲喊叫,紛紛上馬。


    沒有任何預先準備,繞行至包圍圈西側楚軍重騎開始衝鋒。借著城上城下的燎火,最前麵的重騎可以看到秦軍密集的軍陣正背著自己。他們這一次沒有排出寬達三十騎的行列,而是選擇十五列,十五列重騎可以分作四排。重騎身後是六個卒大約一百八十名輕騎,他們排出三十騎的寬度,列了六排。所有隊列的寬度都達到最大,以容忍更多的隊列衝擊。


    隻有一句非常短促的命令,項超便策馬前行,向右看齊的另外十四名重騎騎士跟著他一起策馬。與狹窄秦惠文王陵不同,鹹陽城南極為平坦,重騎有足夠長的距離加速。


    基本是憑空出現,錚亮刺目重騎突然現身在火光下,城上城下的秦軍一陣騷動。重騎衝擊方向的二五百主指著它們正要大喊,一支箭羽便射在他的額頭。


    箭是成夔射的,他沒有列陣,而是與項梁、景肥、景缺、屈桓、屈仁、屈損等人一起,伴隨第一行重騎往前奔行。戎車上的二五百主像沙袋一樣倒下,可還是有人帶著恐懼大聲嘶喊:“鐵騎!鐵——騎!荊人鐵騎……”


    楚軍鐵騎是秦軍的噩夢,而今這個噩夢正敞露在鹹陽城南。耀眼的钜甲、高大的龍馬、閃著寒光的騎矛。它們奔行的速度不快,然而地麵卻在猛烈的震顫;它們數量很少,卻讓轉身的秦卒如墜冰窟。


    “轟——”第一列重騎猛擊在秦軍陣列後方,有人被踩踏在馬下、有人倒飛數尺、有人被騎矛穿透,張著嘴卻因為驚駭忘記了慘叫唿喊。


    “轟——”又是一次怒濤拍岸似的衝擊,這一次撞擊的地方已在秦軍陣線十步之內。騎兵的衝擊連綿不絕,第四波衝擊過後,曾被趙軍衝垮六十行的軍陣已經搖搖欲墜。


    “衝!”媯景揮劍厲喝。機會隻有一次,不趁秦軍背對自己、淬不及防下衝破開軍陣,恐怕連自己都要陷入秦人的包圍圈。


    “攻!”楚軍突然出現,突然發起衝擊,眼看秦軍軍陣就要破開,親自執旗李齊不想再做等待,命令部下再次突圍。


    楚軍的衝擊一波接著一波,非常短暫。反應過來的秦軍迅速往中間壓縮,以求纏住趙軍——大王就在城樓上看著,趙人真要逃了出去,說不定所有人都要罷爵。隻是他們的反應還是晚了一步,趙軍正要衝擊,第六隊楚騎已衝開軍陣,闖入密實的包圍圈內。


    成夔、項梁、景肥、屈桓揮劍衝在最前。李齊認識成夔,兩人在漆縣還比過射術。看著他手裏那張大弓,李齊腦中念頭狂閃,他大喊道:“成夔,彼處!”


    李齊手中的旗杆指向城牆上方,燎火的照耀下,畫有日月的常旗就懸在那裏。本欲打馬轉向,跟隨趙軍衝過缺口的成夔看到了那麵常旗,他策馬左轉,衝向鹹陽城門。


    城上城下的秦軍感覺到了一絲異常,衛繚的聲音還含在嘴裏,成夔的箭就搭在了弓上。長弓完全拉滿的時候,成夔稍稍頓了一下,以調整自己的唿吸、估算戰馬的速度以及城頭的距離,他還必須想好射擊的角度,以保證箭矢能穿過女牆,射中常旗下身著韋弁服的人影。


    一頓隻是一瞬。一瞬之後,可以及遠的雙翼長箭就隨著弦音脫弦而出,在秦人的惶恐中沒入黑沉沉的夜色。


    “大王……”衛繚的喊聲很快,可雙翼長箭更快。穿過城頭的女牆,箭矢完美的命中了趙政。這時成夔已經打馬迴轉,隱約中他看到有人中箭,牆上亂作一團。


    “秦王已死、秦王已死、秦王已死……”缺口處的李齊也注視著城牆上發生的一切,他甚至不想突圍,想親眼看到趙政身死,可惜衝過缺口的他隻能隨著楚軍一起逃亡。


    “寡人無恙、寡人無恙!”被一幫寺人壓著,趙政聲音裏全是憤怒。還是趙高見機最快,他大喊道:“告之城下,大王無恙。”


    城下的秦軍看著成夔射箭、看見城牆上混亂一團、更聽見趙人喊‘秦王已死’,他們不由自主的張望城上,憂心大王的生死。聽聞城頭寺人高喊‘大王無恙’,懸著心方才落地,然而這時楚趙騎軍已經沒入包圍圈外的黑暗,消失不見。


    “射…寡人者何人?”驚心動魄的一箭,趙政背上全是冷汗,喉嚨幹涉。


    射箭的隻是敵軍一名普通的騎士,沒有任何特征,除了那張異於常人的大弓。好在趙高耳朵尖,他揖道:“稟大王,趙將喊此人成夔也。”


    “臣聞楚軍中有人可開十二石弓,氏成,應是此人。”衛繚執掌國尉府,知道的消息多。


    “氏成,若敖氏也。”趙政把那支箭矢折斷,他不明白為何楚軍人才輩出。本來就隻有一個項燕,後來又有媯景、項超,現在又有成夔。“告知章邯,遁逃一人,寡人唯他是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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