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繚的大失驚色讓趙政更顯不快。戎人不要絲綢確實是一件大事,絲綢隻要有桑樹、有蠶種,每年都可以生產十幾萬匹、幾十萬匹,投入的不過是人力而已。秦國有的是人,官奴不夠勞役湊。可如果胡商不要絲綢隻要金銀,那就不是人力可以解決的了。


    這個時代的黃金產地主要在楚國,秦國奪得舊郢後,才獲得了漢水黃金產區。隻是秦國自商鞅變法起就有一種輕金銀重貨物的思想:‘粟十二石生於境內,金一兩死於境外。國好生金於境內,則金粟兩死,倉府兩虛,國弱。國好生粟於境內,則金粟兩生,倉府兩實,國強。’乃至到了漢朝,亦認為‘汝、漢之金,纖微之貢,所以誘外國而釣胡、羌至寶。’


    金銀不過是纖微之末的東西,要麽拿去換粟米充實倉府,要麽拿去誘釣外國的寶物(玉石、玻璃)。現在戎人胡商不要絲綢而要金銀,少府又沒有太多金銀,所以今年趙政不得不下令派人探察秦國境內新的黃金產地。同時,朝廷也將擴大天水馬場,擺脫對戎人的依賴。


    馬匹是不缺的,隻是原來出十分之一絲綢就能得來的馬匹,現在自己要花十倍的力氣去養。且馬匹全部依靠自己畜養,這需要一個漸進的過程。


    趙政的不悅衛繚看在心裏,他連忙揖禮表示自己失言,可此時趙政臉色依然陰沉,他忽然對衛繚揖禮,道:“荊人亡我之心不死,乃賤賣絲帛以求我不得利。今天下之爭乃秦荊之爭,天下非一於秦,便一於荊,衛卿必要助寡人大敗荊人。”


    戰國以來,似乎每一位有作為的秦王都有一名極度倚重,為秦國開疆拓土的權臣。秦孝公時是商鞅,秦惠文王時是張儀,秦昭襄王是時範雎,秦莊襄王時是呂不韋,趙政漸漸認定自己所倚重之人不是熊啟、不是李斯,而是衛繚。唯有衛繚才能助他掃滅六國,一統天下。


    “臣……”衛繚被趙政的舉動嚇了一跳,他連忙避讓不敢受禮,鄭重拜道:“臣敬受命,我大秦必滅荊國。”


    趙政的禮遇讓衛繚暴露自己本來隱藏的內心。通過國尉府數以萬計的侯諜,衛繚對關東諸國越來越了解,他並不認為秦國不能掃滅六國,反而更加肯定秦國必能夠掃滅六國。楚國崛起的時間太短太短,楚軍的數量太少太少,隻要擬定的計劃不出錯,天下必被秦國一統。


    鹹陽少府武庫,君臣間的信任又加深了一層,對統一大業的信心又增加了一分,而在漸有秋意的趙國番吾幕府,胡商發裏唿到正帶著一捧從白道盡頭拾來的趙箭跪在李牧麵前。


    “大將軍何至於此?”發裏唿到質問道,他來見李牧隻是要一個說法。


    “何謂何至於此?”李牧莫名其妙,他的注意力全在井陘,根本不知道幾個月前高闕塞外發生了何事,以及眼前的胡商為何質問。


    “三月前運兵甲商隊出高闕塞,至白道之末便被軍卒截殺,兩萬多套兵甲被奪……”發裏唿到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如果李牧承認承擔此事並殺了他,粟特人必要報複。


    “兩萬多套兵甲被奪?!”李牧跳了起來,聲音震徹整個幕府。“為何不報?你為何不報?”


    兩萬多套兵甲數目龐大,整個趙國也隻有十萬套钜鐵兵甲。如果兵甲是被秦人奪走,後果將不堪設想。想到這裏李牧已經顧不上發裏唿到了,他走出大帳對飛訊官道:“告之邯鄲,三月前胡商兩萬多套兵甲被秦人所奪。”說完他又道:“還有壽郢,告之壽郢,秦人奪了胡商兵甲。狐嬰、狐嬰何在?速召狐嬰。”


    李牧有些慌神,戰事雖了,但他一直小心戒備著秦人。發裏唿到既為商賈,自然善於察言觀色,他的直覺告訴他李牧不似作偽。但如果這件事真是李牧做的,他對自己的到來定然有所準備,所以作偽不作偽很難判斷。他安靜的等了一會,才等到李牧返迴坐席,這時候李牧的腹心狐嬰也來了。


    “九原郡守將曾告與我,他本想護商隊出塞,然白狄不願。”李牧終於迴憶起三個月前的事情。這自然不是正式的報告,而是他兩個月前巡視高闕塞時守將的稟告。“此必是秦人所為,四國合盟,四國可購楚國之兵甲,若是趙軍所為,其意何在?兩萬餘套兵甲於我何用?”


    “此非我趙軍箭矢也。”狐嬰拿著發裏唿到帶來的箭矢,這是趙軍最常用的兩翼箭,銅鏃鐵鋌。“趙軍箭矢於前歲全部耗盡,所用箭矢最多者乃楚國四棱钜鐵重箭,次為齊國、魏國三棱銅鏃弩箭,設計之人弄巧成拙,以常理度趙軍,此破綻也。”


    各國的武器樣式全然不同,各有各的特點,狐嬰說趙軍已經用光了兩翼箭鏃,與發裏唿到同來的那尼托問道:“敢問何以為證?”


    “何以為證?”狐嬰聞言有些不快,他手裏的楚紙扇扇了幾扇,看向了李牧。


    胡商一向是趙國之友而非趙國之敵。雖然現在絲綢不能賣了,但趙國上下仍然歡迎胡商。並且趙國也想買一批千裏馬——在千裏馬方麵,楚國是很小氣的,齊國、趙國都曾請求楚國賣出一兩匹從海外購來的公種馬,楚國死活不願意。不賣種馬,兩國又想將本國母種馬送到楚國,配種一次,楚國同樣不願意。沒辦法的情況下兩國隻能西求胡商。


    看在千裏馬的份上,李牧壓抑著不快道:“君若不信,可至軍中、營中一觀。”


    “既然大將軍準予,小人便入營一觀。”那尼托本來是燕國的商賈,燕國滅亡後也還在燕地。粟特商人雖然來自各個家族,但家族與家族之間結成一張疏而不漏的商業網。


    “伏擊之處是否未見屍首?”那尼托走後,扇著扇子的狐嬰想起了一件事。


    “未見屍首。”發裏唿到也是這個月才得到的消息,他搜搜索了伏擊之地,那裏已經沒有什麽痕跡了,隻有一些落在草叢中的趙軍射空了的弩箭。


    “必然如此。”狐嬰的楚紙扇越扇越快。“天下皆知,秦人以斬首記功升爵,而六國非如此也。秦軍截殺,雖有軍命亦不改禽獸之本性,故將商隊眾人皆斬首也。事後兵甲被奪,屍首亦要匿藏,若不匿藏,一觀便知乃秦軍所為。”


    狐嬰說的發裏唿到連連點頭。除了逃迴馬拉坎達城的鴆拔迦、亞裏士多德四世、紮拉斯等少數幾人,整個商隊就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這不可能是匈奴人、東胡人、禹支人、烏孫人做的,第一他們沒有弩,第二他們不可能會如此細致的將所有屍首掩埋。


    非趙即秦,這是馬拉坎達的判斷。不同的是憤恨的亞裏士多德四世正在說服國王迪奧多托斯二世、總督攸提德謨斯對趙國發起一次報複性的進攻。而神廟主祭司康莫天則要求在東亞各國的粟特商人先查明事情真相,然後再商議如何向兇手索要賠償。


    “若我趙國為之,必要一改常態而斬首,更無須藏匿掩埋屍首。”狐嬰不知道萬裏之外的形勢,他隻是以常理推斷秦國為之將會采取的行為,以及趙國為之將會采取的行為。他最後道:“此秦國欲絕我千裏馬之也。”


    千裏馬三字猛然把發裏唿到點醒,他此前想的隻是那兩萬套兵甲,根本沒有想到商隊來時帶來的一千多匹千裏馬。以動機論,能夠買到钜鐵兵甲的趙國根本沒有必要搶奪商隊的兵甲,真正可疑的是秦國,截殺商隊不但可以搶奪兵甲,還能切斷河中的千裏馬運入關東四國。


    “看到箭矢了嗎?”遍觀趙軍軍營庫房的那尼托過了很久才迴來。


    “沒有兩翼箭。”兩人說的是粟特語,那尼托特意帶迴來幾支趙軍箭矢,這不是楚國的四棱钜鐵重箭,就是齊魏的三棱青銅弩箭,根本沒有他們手上那種兩翼箭。


    “大將軍……”這時幕府裏的將軍聞訊全都趕過來了,馬衛拿著一支兩翼箭發現了什麽。


    “此箭雖是我趙箭樣式,然其翎有誤也。”馬衛指著翎羽道。“此雀鷹翎也!”


    箭矢的翎羽至關重要,雕翎、角鷹翎、雀鷹翎、雁翎、鵝翎,由好到次。雕翎箭飛得比鷹翎箭快得多,飛出十幾步後箭身會自動端正,抗風能力也強。最差的雁翎、鵝翎箭射出的時候手不應心,遇風就歪到一邊去了。地處北疆、吞並燕國的趙國在箭矢上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雖不敢說箭矢全都是雕翎,但最差也是角鷹翎,從來就沒用過雀鷹翎。


    “嗚唿!此箭可為證,此事乃秦人所為也。”狐嬰抓過馬衛手裏的箭矢,如此喊道。“我軍箭矢非雕翎即角鷹翎,然此箭乃雀鷹翎,何故?


    我軍箭矢翎膠極薄,射出之箭不可複用。秦軍以我趙箭之身而膠秦國之翎,欲誣我也。角鷹雀鷹,其羽相類,唯射出後可見不同,此秦人之不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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