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得是春平侯的家宰,他並無司馬空那樣的口才,說話一板一眼,但問什麽都悉數相告,毫無遺漏。他將趙國的情況說的越細,熊荊的擔心就越甚。


    五十萬東湊西拚的趙軍現在最多還剩下四十萬,除了大將軍李牧手裏還有一支十萬到十五萬人的機動兵力,其他趙軍能做的就是拒城死守。如同三十萬人的臨淄可以拉出二十多萬人決戰一樣,守城的趙人不分男女老幼並肩上陣,參與一線戰鬥的人數超過百萬。


    然而這樣鏖戰不但陣亡士卒,還將大規模的殺戮:一旦城破,為求盈論的秦軍全城皆屠,根本不分男女老幼。這是濫殺嗎?較真而言並沒有濫殺,因為趙人不分男女老幼全部上陣。既然參與了戰鬥,那就是趙卒,斬下頭顱就可以記功,這點連秦軍法史也沒辦法否認。如果否認,那城頭上與己軍血戰的那些人算什麽?秦軍難道在和鬼魂打仗?


    秦軍每拔一城,皆屠一城。如此一城一城的屠下去,趙國的人口就一萬一萬的少下去。以致到最後不管城邑是否全力抵抗,隻要破城秦軍都要屠城。趙人也再無僥幸妥協之心,隻要秦軍攻城,哪怕戰至最後一人,也是戰死而不引頸受戮。


    葛得言語幹巴,並沒有刻意描述戰爭的血腥,可他的粗礪之語,照樣能讓熊荊感受到城破之後的殘酷。他似乎能聽見城破時趙人絕望的呐喊,能看見他們一個接一個的倒下。這時候秦軍潮水一樣湧進城邑,鮮血浸沒他們慣穿的寬口方履。他們麵無表情,隻要看見屍首,不分男女,舉戈便砍。束著的發、笈著的發全被扯散,大大小小的頭顱栓在一起,沉甸甸的綁在身上,這時候他們的臉上方有些許笑容……


    “止!”


    明堂裏迴蕩著葛得的話語,屈光、靳以、史官聽得張開著嘴,似乎已忘了唿吸。熊荊不知為何眼睛忽然濕潤,即便葛得沒有再說戰場,他也不想再聽下去。


    “大王……”葛得沒有看到熊荊眼睛裏的濕潤,誠惶誠恐的他不知楚王為何喊止。


    “你說,趙國粟米不足,最多可支撐一年?”熊荊沒說別的,隻問粟米。對關東諸國來說,糧食才是進行戰爭的最大限製。而趙國最終的滅亡不完全是因為趙廷處死了李牧,更多的原因在於發生了災荒。


    “稟大王,然也。”葛得道。“趙人不懼秦人,趙人隻懼無糧可食。”


    “三年前趙國為何不伐東郡?!”熊荊知道缺糧的痛苦,他不由念及三年前的往事。如果當時趙軍攻伐秦國東郡,齊國出兵跟進,魏國出兵跟進,那天下就不一樣了。


    “此鄙國之誤也!”葛得沒有詭辯掩飾,直承其誤。“三年前寡君薨落,初獲燕地,相邦懼伐秦後秦大舉伐趙,故不敢擊秦之東郡。”


    “不敢?”熊荊無奈笑起。“你可知相邦的那次不敢使多少趙人、楚人戰死?你可知天下大勢因相邦的那次不敢再無挽迴之機?你可知……”


    熊荊失聲了,他對趙國最大的怨恨就是三年前不出兵攻伐秦國東郡。攻占臨淄後,齊國當時的態度很清楚,糧草已經在征集中,就等著趙國出兵,然後越過轂邑西進。趙國如果出兵,秦失東郡,趙齊魏楚四國瓜分東郡,南路秦軍根本不可能以現在的路徑伐趙。


    “鄙國之誤也、鄙國之誤也……”葛得連連頓首,就怕熊荊一怒將自己趕出去。


    “大王勿憂。”屈光知道熊荊激動了,因而出言相勸。“臣以為天下大勢非一戰、一事、一人可變也。所謂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人力豈能勝天?而今天命未定,諸國尚有可為之機。實可懼者乃趙國為秦所滅,如此,天命或將定矣。”


    “大王,臣以為天下事當以救趙為要,伐魏或許……”靳以也道。因為權責所限,伐魏他從未聽人提起過。這個時候伐魏他認為是不應該的,這個時候最要緊的是救趙。


    “大王……”熊荊似乎沒有聽到臣子們的進言,而是在發愣。直到長薑在他耳側輕喊了一聲,他才迴過神來。


    “李牧如何?”熊荊吐了口氣,問起來李牧。


    “稟大王,秦軍年初擊破井陘,已拔蔓陵、石邑等城,如今正在圍攻宜安、肥邑。”葛得道。“大將軍據守唿沱水以北靈壽、權邑、九門等地而守,不敢攖其鋒芒也。”


    “哦?”熊荊笑起。李牧他見過,看上去人畜無害,實際就像一把藏於劍鞘裏的钜劍。不出鞘則已,一出鞘斃命。趙國最後的日子裏,趙國曾大勝秦軍,或許就是這次吧。


    “大將軍雖曾大破胡人,卻不善野戰。”葛得說起李牧便有氣餒。李牧不比廉頗,廉頗數有戰功、年老持重,朝中大臣信得過,李牧不過是破了一次胡人而已。


    先秦不是秦後,秦後不是和親就是納貢,到最後竟成了定製,發展成為歲幣。在先秦諸國眼中,胡人也好、匈奴也罷,算什麽東西?!先秦列國有哪國真正怕過胡人?連小小的燕國都能擊破胡人,卻千餘裏。李牧大破胡人算不了戰功,朝中大夫對他多有疑慮。


    扈輒死後,春平侯趙粱以李牧為趙國大將軍,葛得雖是家宰,可對李牧仍然信心不足。熊荊也不點破,連趙人都不看好李牧,何況是秦人。


    “哦。”熊荊壓抑住笑容,做出一副失望的模樣:“看來不佞的钜甲是白送了。”


    “故相邦敢問大王,信平君可歸趙否?”葛得的這個問題出人意料,趙國竟然想召迴廉頗?


    熊荊硬生生壓下‘可’字。他倒不是惜才,而是伐魏一事使他不敢再度妄語。廉頗坐鎮大梁北城,魏國、楚國都很放心,他要是返迴趙國,那大梁該由誰來駐守?


    “此事甚大,需商議後再定。”熊荊說完又解釋道:“楚國之事,決於正朝而非決於不佞。試問,信平君返趙之後任何職?”


    “相邦言,若信平君返趙,當為守相,拜大將軍,駐守南長城以及邯鄲。”葛得道。


    “記下,皆告於郢都。”熊荊速速吩咐左右。想到廉頗、李牧率軍大戰秦國,他心裏就免不了激動,如果能再加上項燕,三位名將共戰秦軍,畫麵不要太美。


    一直是葛得在說,熊荊等人在聽。隻是說了半天,熊荊都沒有表示自己的態度,諸事說完的葛得眼巴巴看著熊荊,想知道他最終的態度。


    “趙國不可賄秦。”熊荊懂他的心意,故而一開口就是‘不能賄秦’。


    “趙國絕不賄秦!”葛得大聲相告。“寡君可立誓。”


    “善。”不管是出於各國的私利,還是各國的公利,趙國都不能賄秦。熊荊點頭之後才道:“救趙之事難辦。楚國與秦人大戰三年,粟米耗盡,國少積粟,難以救趙。且救趙之事當由正朝商議,不佞一人不可決。”


    熊荊說話,葛得眼睛一眨不眨,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字都不敢放過。熊荊是楚王,現在又占領了臨淄,即便不能強要楚齊兩國救趙,也能在很大程度上促使楚、齊兩國救趙。前幾日又揚言要伐魏,魏王已嚇得忐忑不安,隻要壓力再大一點,魏國也一定會救趙。


    隻是,就像當年趙國攻伐東郡擔心秦國會反噬一樣,楚國也擔心救趙會遭到秦國反噬。


    “大王之意,隻要積粟足夠,便可救趙?”葛得反問。


    “積粟又關乎海舟。”熊荊實言相告,這件事反正會天下皆知。“楚國海舟已通中洲南麵之印度。印度多稻米,其價不高,今有四百萬石稻積於印度無法運迴……”


    熊荊說起印度稻米的時候,葛得終於眨了眨眼睛,他以為熊荊是在推脫,可看表情聽語氣又不像。“大王之意,要於萬裏之外的印度國運糧至郢都?”


    “然也。”熊荊道。“海上輸運萬裏之費尚不及陸上輸運百裏。不過運糧非至郢都,而至趙國。楚國之糧輸於趙,亦從海路而非陸路。陸路一車不過百石,海舟一舟有三萬石。”


    “然、然……”一舟三萬石雖多,比起趙國的消耗來說,這是杯水車薪的杯水車薪,而且這糧從還要萬裏之外運來,葛得急得已經結巴了。


    “救趙,一是出兵,二是輸糧。”熊荊打斷了他。“出兵另議,糧秣現在便可輸趙,可有舟否?楚軍戰舟一舟不過千石,舉國舟楫一年也運不了一百萬石,如何救趙?”


    “大王之意,乃要鄙國造舟?”葛得似乎真懂了。


    “非也。”他還是沒懂熊荊之意。“趙國豈會造海舟?不佞之意,是趙國派人至山中伐木,伐下大章運至楚國建造海舟。一艘海舟可裝三萬石,十艘便是三十萬石,百艘便是三百萬石。一年往返數次,可運千餘萬石。隻是輸糧於趙國,各國糧秣有限,終究要從外域運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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