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陵君魏間憂最早趕到臨淄。隨著天下局勢的變化,魏國越來越親楚,魏間憂也越來越得魏增的倚重。魏間憂希望諸國能再次合縱攻秦,以解趙國之危,可魏王魏增實際上隻希望楚齊救趙,魏國尾隨。如今的魏國不再是十年前的魏國,再也沒有領銜合縱的實力與膽量。


    合縱救趙,關鍵在於齊國。齊國變法未完,國政未定,根本沒辦法商議合縱之事,所以魏間憂一直在臨淄等待。熊荊相召,他很快就來了。齊代相田假則磨蹭了許久,才急急趕來。


    “朝議如何?”熊荊問向田假。這是象征性的,朝議一個多月,事情並無多大進展。


    “一如往日。”田假很是喪氣,齊國七十多座城邑,七十多個邑大夫,各有各的主意。而朝議期間,各邑稅賦不約而同的都被邑大夫截留。雖說短時間並無影響,但要年末還是如此,那齊國朝廷就要關門了。單憑臨淄一城,養不起那麽多官吏和軍隊。


    邑大夫的朝議熊荊一直沒有直接介入,隻在當初提出了一個粗略的方案。諸邑大夫的表現讓他很是失望,臨淄朝廷的威望褪去,諸邑呈現出一盤散沙的狀態。至於說秦人滅國,稷下博士也不是沒有喊過,那麽都年齊國都未滅,現在說滅國不就是要嚇唬自己嗎?


    “此事月底再談。”熊荊也是皺眉,他隻達到了齊國絕秦的目的,沒有達到齊國抗秦的期望。“趙使司馬空來,言若諸國不救趙,趙將割唿沱水以南予秦。”


    “唿沱水以南?”魏間憂對趙國熟悉,田假就有些不明了。待左右呈上地圖,他才大吃一驚,懼道:“趙人豈能如此!”


    “平陽之敗,趙軍斬首六萬,大河淩汛之前,秦又增兵伐趙。諸國不救趙,趙國或亡。”熊荊道。“趙國若亡,抑或秦趙議和,秦軍都將往南。”


    熊荊越說田假就越擔憂。趙國有很大的可能通過賄秦求得苟存,如此齊國就危險了。濟西本就在秦軍的鋒芒之下,秦得河間之地,那濟北也受秦軍威脅。濟北,正是當年燕軍侵齊之地,這一帶防無可防。


    “趙國若是賄秦,齊國當拔趙河南之地,請大王準允。”田假請求道。所謂河南之地,就是黃河以南的饒安、浮陽兩城。拔下這兩城,齊國還能沿大河防守。不拔這兩城,秦軍攻齊當入無人之境。


    “趙國若賄秦,自然是諸國之敵。”熊荊毫不猶豫的答應。“然趙國若存,於齊有利。與其攻伐河南之地,尚不如合縱以攻秦。”


    “這……”田假語塞。以往臨淄朝廷或能直接發布王命救趙——當然,救趙的結果有很大的概率是齊軍一觸即潰,救也等於沒救。如今臨淄被楚軍攻下,以前陽奉陰違的王命現在已經是赤裸裸的抗命不尊了。救趙?絕無可能。


    “齊相不如將趙人欲賄秦之舉言於諸邑大夫。”魏間憂建言道。“即便齊國不能救趙,亦可輸糧於趙。趙國以河南之地換齊國粟米,此舉可乎?”


    “可。”熊荊聞言立即讚同,這是一個對雙方都有利的辦法。


    “或可。”田假不無憂慮的道,他雖是齊相,可對那些邑大夫毫無辦法。


    “間憂還有一計,”魏間憂再道。“齊人重利,多子錢家,借予趙國重金可乎?趙亡,本錢子錢俱亡;趙存,本錢子錢皆有。”


    到底是三晉出來的,心眼就是比一般的人多幾個。魏間憂之計再讓熊荊點頭,這是要在金融上綁架齊國。真要成了,合縱也就成了,隻是點頭後熊荊又覺得此事難行。借錢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尤其在戰爭時期。趙國馬上就要亡了,誰還敢借錢給趙人。


    “此事太緩。”田假也覺得此事不可行。“臣請告退,以將趙使之言告於諸邑大夫。”


    田假匆匆的來,又匆匆的走。他走之後魏間憂道,“大王,以朝議所見,齊國當不救趙。既如此,楚國吞齊可乎?吞齊則楚強,楚強則秦弱,列國或可存也。寡君之意,若楚國吞齊,魏國願出兵相助。”


    “以你之意呢?”熊荊笑道。他沒想到魏王竟然想在齊國分一杯羹。


    “跋前疐後也!”魏間憂長歎。臨淄雖然攻下,可齊國還有七十多座城邑,一座座打下去,真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若像秦國那樣變法,同樣需要時間,並且是更多的時間。


    攻伐,僅需消滅田氏;變法,不但要消滅田氏別宗,連商賈也要消滅。齊國積弊至今,這樣做的結果隻會是舉國動蕩。再則,變法不是靈丹妙藥,連秦國占領四十多年的南郡都不能徹底推行秦法,何況齊國。商鞅變法是把關東六國已經成熟的律令拿到從未實行過法治的秦國。齊國早有法治,百姓早有‘免疫’,推行秦法根本無法達到秦國變法的效果。


    說到底,還是民性變‘壞’了。民性一旦變‘壞’,再好的律令也不能達到效果。能建立完善的製度,能依靠製度治理,那是因為民性尚淳。法家出於關東,百姓自然要比關中的百姓刁滑桀驁,秦國一天下之後以關中舊黔首的免疫力來推斷新黔首的免疫力,完全是犯了經驗主義錯誤。沒大腦的細菌都有抗藥性,何況是有大腦的人。


    魏間憂長歎,熊荊則是微笑。他本就沒有像齊國合縱抗秦,他隻希望齊國不要降秦,這個目的並不難達到。


    “齊國本就不欲合縱,變法亦然。”熊荊道。“若要救趙,還需楚魏兩國。”


    “今日齊國不救趙國,他日齊國救魏國楚國否?”魏間憂再歎。“當今之天下,列國已如郡縣,秦國若再得趙國,亡不遠也。”


    “魏王欲將如何?”熊荊問道。魏間憂是魏間憂,魏王是魏王,兩者是不同的。


    “秦國伐魏,若無合縱,寡君亦或將獻地賄秦以存國。”魏間憂道。“若合縱,自當以大王為縱長,雖出兵,不過狐假虎威罷了。”


    魏間憂直言魏國的對策,熊荊雖早有預料,可心還是往下沉。趙國賄秦、魏國賄秦、齊國估計也會賄秦,合縱實際上已經毫無意義。與其相謀合縱,還不如楚國自由行動。


    “魏王獻地於秦,將獻何地?”熊荊略略停頓,目光凝視著魏間憂。


    出使臨淄前,魏王魏增對魏間憂曾反複交代了一些事情,以致魏間憂不時怨言。半帶著埋怨,更想讓熊荊感到局勢急迫,他方有此言,沒想到熊荊馬上問所獻何地,魏間憂頓時不安。


    “此臣之猜測而已,秦國攻趙不歇,尚不及謀魏。”魏間憂背心冒汗,尷尬笑道。


    “尚如秦國不攻趙了呢?”熊荊仍然注視著他,心裏已經大致猜到魏國會獻那塊地予秦國。


    “這,”熊荊揪住這句話不放,魏間憂已是如坐針氈。“獻地之事關乎魏國社稷,臣豈知寡君欲獻何地?”


    “列國懼秦而賄秦,秦國得以坐大。秦國越大,列國越懼,賄秦越多。趙國能以國之半而賄秦,魏國怕也是要以國之半賄秦吧?”熊荊不再緊盯著魏間憂,這讓他鬆了口氣。


    “然秦國已然坐大,趙國再亡,天下絕無幸免之禮。”魏間憂看了一下明堂門口,他現在就想飛迴大梁,提醒大王要小心楚國——齊國聽聞趙國賄秦而攻拔河南之地,楚國聽聞魏國將欲獻地自然也要有所動作。隻再想到楚國的信鴿,他的頭很快又轉了迴來。


    站起身,魏間憂對著熊荊重重頓首,誠懇的道:“大王欲伐魏乎?”


    “然也。”熊荊遲疑了一會,毫不掩飾的承認。


    “唉!”魏間憂頓覺心口發涼,他以為楚國可以倚靠,誰想楚國也要伐魏。“大王伐魏,魏國何罪?大王伐魏,此與秦人何異?!”


    “與其魏國獻地以賄秦,不如楚國占之以抗秦。”拒秦、聯齊、助趙、吞魏,這是楚國既定國策,很久以前就定下了。如今秦國既然大舉伐趙,無暇南顧,那就是楚國發展的最好時機。


    聯姻的目的是聯齊,伐齊的目的也是聯齊,手段上的一正一反而已。魏國之所以會得到這樣的對待,地緣是一個原因,魏王不再是十年前的魏王是另一個,最後一個關鍵原因就是魏國沒有齊國這樣遍地的宗族,很容易消化。


    大前年戰了,前年、去年楚國都在休息,士卒訓練不歇,今年士卒訓練告一段落,軍校第一期學員也要畢業,確實可以一戰了。大司馬府作戰司原定的計劃是齊國事畢,趁秦國無暇難顧伐魏,現在看來伐魏要提前了。


    “寡君獻地隻是臣之臆測,不確也。”魏間憂極力爭辯道。“大王以信行於天下,伐魏天下人何以再信大王?間憂當年力勸大王親楚,大王伐魏,間憂何以、何以……”


    魏間憂忽然間大聲抽噎,癱坐在地,撕聲嚎哭起來。熊荊聽著他的哭聲雖無奈卻無動於衷,對魏國,他是毫不留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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