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意身為稷下學宮的博士,朝中消息素來靈通,不過他再怎麽也想不到,此時郢師已在臨淄東北三十多裏處紮營。


    勞師遠征兩千五百裏,並且全軍安然抵達齊國都城三十多裏外,這樣的壯舉讓每一名士卒都倍感振奮。但各師的官長到現在為止都沒有傳達作戰命令,更沒有宣布明日列陣的具體安排,這點讓各卒的軍官不免有些心焦,這等於是說大王與諸位將軍仍未確定明日該如何作戰。


    作戰、尤其是排兵列陣是件極為講究的事情,這不但要獲得地利,還要得到天時。得到天時地利的同時又不能被天時地利所拘束,不然就會被敵人所乘。不要被敵人所乘,反而要針對敵人弱點布陣,這實在是一件讓人頭疼的事情。


    各卒軍官都上過軍校,雖然還沒有畢業,可影響作戰的各個因素、尤其是陣法全都學過。郢師不及三萬,再減去騎兵、減去砲兵、減去工兵、輜重、通訊、衛勤、幕府等等,真正參加作戰的卒隻有七十二個(包含八個近衛卒),人數還不到兩萬。臨淄是齊國都城,再怎麽也有十萬大軍,兵力相差如此懸殊,議戰自然要如此之久。


    基層軍官抱著寬容的心情等待最終的作戰命令,卒翼戰舟上關於奇襲還是陣戰的爭議仍未結束。奇襲講究時機和運氣,並非想奇襲就能一定奇襲成功;陣戰同樣有講究,齊軍固守堅城,大可以不戰。即便戰,二十多萬齊軍對陣不及三萬人的郢師,郢師取勝的希望極為渺茫。


    試想一想:二十萬人展開哪怕是四十人的縱深,陣寬也有五千米;而郢師隻有七十二個卒,哪怕縱深僅僅十人,也隻有一千六百二十米。這樣的差距,齊軍大可以從一開始就將郢師團團包圍,使全軍陷入苦戰。


    推演證明陣戰毫無勝利的希望,非奇襲無以奪城。麵對這樣的結果,堅持取得堂堂正正勝利的閽秋也陷入了沉默,唯有熊荊含笑不語。他冷靜地想了一會,遂推倒此前的結果,重新在籌盤上排兵列陣,這一次,郢師陣列的寬度竟然達到了驚人的五千米。


    “這……”看著籌盤上單薄的郢師陣列,養虺也好,鄧遂也好,閽秋也好,個個都長大了嘴。


    “大王豈能如此?”養虺指著郢師單薄的陣線,假如這個軍陣不是熊荊排的,他幾乎要大罵。


    “為何不能如此?”熊荊避重就輕:“弓手射完箭亦可列陣,工兵、輜重、輸運……”


    除了砲兵、衛勤、通訊、幕府這些寶貴的技術兵種、真正的非戰鬥人員,包括輸運的力夫熊荊也都派上去了。但養虺的驚訝不在於此,他再一次指著籌盤,有些激動地道:“我軍縱深僅有五行,一旦齊人擊破軍陣,我軍必敗。”


    “縱深五行如何?”熊荊反問。“矛陣堅固,不求擊破敵陣,五行足以。當年郢都之戰,蔡豹即以五行大破叛軍。”


    軍陣的縱深到底多少行為好,這是一個很難迴答的話題。春秋時代軍陣縱深也就是五行,但魏武卒用事實證明縱深五行根本不夠,之後各國皆選練精卒,使得彼此的戰陣越來越厚。現在各國麵對秦國的持鈹銳士,陣列往往加厚到四十行,標準的縱深是十五行。


    不過這些都是皮甲銅兵時代的軍陣縱深,身著钜甲的郢師麵對手持銅兵的齊人不求進攻縱深五行足以。至於麵對五萬身著拒絕、手持钜刃的齊軍精銳,五行的縱深確實很不保險。齊軍如果采取大盾推搡前進,郢師軍陣必潰,但熊荊相信他們不可能使用大盾。


    “五行僅能為守,敢問大王何以為勝?”鄧遂知道當年蔡豹以五行陣列大破叛軍,他隻是有些擔心齊軍那五萬钜甲精銳。


    “何以為勝?”熊荊目光最後落到媯景身上,朗聲答道:“以騎兵為勝。”


    帶來四千餘匹馬,雖有減員,但騎兵減員並不多。熊荊相信臨淄城內並沒有多少騎兵,按照齊國的軍製,齊軍機動力量還是以戰車為主,騎兵隻是輔助。


    “騎兵為勝?”一時間諸人的目光全部盯在媯景身上,裏麵有羨慕、有期盼,更有不解。


    “我軍騎兵尚有三千四百,其中五百騎是重騎,其餘皆輕騎。”熊荊道。“陳郢之戰,秦軍伐交時擺出一個偌大的橫陣,矛卒擊破秦軍陣列後,騎兵輕取辛勝首級……”


    “大王,然若齊將並不出城,而是在城上指揮,若何?”西城第三師申不害問道。他覺得拿守城的例子來比攻城,這不恰當。


    “那便是莒城之戰。”熊荊隻好換了一個戰例。“騎兵猛擊敵陣之背,敵陣陣破必然大潰。”


    “莒城之戰正是與齊軍陣戰……”申不害話到一半又忍下了,他覺得同一種戰術最好不能用兩次,因為第二次使用敵軍必然有所戒備。


    熊荊的觀點則與他相反。兩軍對陣時,騎兵勾擊軍陣側後幾乎無解。能擋住騎兵的隻能是另一支騎兵,可齊軍騎兵、甚至秦軍騎兵也做不到這一點。一旦媯景率領的騎兵從側背勾擊齊軍軍陣,以齊軍的一陣兩心的情況,結果肯定陣潰。


    “齊軍陣戰大敗,然若臨淄謹守不出……”鄧遂問道。


    “二十萬齊軍陣潰,即便臨淄謹守不出,我軍也可踏著他們屍首登城。”熊荊淺淺一笑,屍山血海的事情他見得多了,很多時候屍山眨眼間就壘了起來。


    “敢問大王何以為戰?”閽秋終於開口,他還是希望熊荊能堂堂正正的擊敗齊人。


    “陣戰。”自以為勝券在握的熊荊如此答道。


    “若陣戰不勝,我軍危矣!”養虺大急。


    “奇襲便能勝?”熊荊笑看著他。“奇襲必要用騎兵,騎兵僅三千四百,如何在全軍趕到前扼守住城門?即便最近的北門,距此也有三十多裏。騎兵最少要扼守城門半個時辰以上,我軍才能趕至。若齊軍降下懸門,又拚死反衝,我之奈何?”


    懸門是城門的標準配置,一旦降下隔絕城內城外,那騎兵就沒有辦法扼守了。即便他們用木樁頂住頭頂落下的懸門,也很難在齊軍的反衝下固守。長達三十多米的城門洞隻要任何一段失守,前路都會堵死。


    “且臨淄不比郢都。管仲曾曰:大城不可以不完,郭周不可以外通,裏域不可以橫通,閭閈不可以毋闔,宮垣關閉不可以不修。”熊荊翻出臨淄城的地圖,指著城內密密麻麻的街市裏域道:“即便城門失守,齊軍也可死守裏域,野戰變做巷戰,還不如野戰。”


    宋代以前,城邑內是彼此設防的,各裏各坊全是封閉式結構。若不與齊軍野戰,那就要和齊軍巷戰。野戰可以打出高交換比,巷戰不行,巷戰沒有所謂的側背,騎兵根本無從發揮。


    “確當陣戰。”騎兵能不能死守城門先不提,看到臨淄城內密密麻麻的街市裏域,諸將的頭皮開始發麻。齊國究竟是中原大國,臨淄建都已有六百餘年,幾經擴大,內部的防禦不是外人所夠能想象的。


    楚國不同,楚國立國幾百年都沒有修都城,直到楚文王都郢,也還是‘城郭未囿’。楚昭王時期,為防備吳軍,令尹子常要增修郢都,司馬沈尹戌表示反對,所謂‘子常必亡郢!苟不能衛,城無益也。’


    深夜時分,漫長的戰前會議終於結束。步卒、騎兵、砲兵、工兵、輜重、輸運……,各兵種軍官一迴去就召集部下開會,細說明日作戰的具體安排。聽聞可能要與二十萬齊軍陣戰,各級軍官免不了一陣錯愕。


    “此大王之意。”看著麾下的騎將,媯景很平靜的說出這句話。


    “為何不能像桑隧那般襲城?”作為媯景的搭檔,項超一直在騎兵任職。他今日之所以沒有親赴會議,主要是因為暈船。聽聞己軍將要麵對二十萬齊軍,他腦子更暈,覺得天地都在轉。


    “臨淄城內裏域眾多,”媯景一開始想法自然和養虺一樣,但臨淄城內的那些裏域讓他徹底改變了主意。“若是巷戰,我軍絕無取勝希望,唯有與齊軍野戰,方有取勝之機。”


    “我軍襲城,齊軍大恐,何來巷戰?”項超痛苦的摁住了腦袋,他見成夔坐在那毫無所動,一門心思在擦拭他那張十二石長弓,頓時拉了他一把,“你為何不言?”


    “臨淄城方五十裏,城內十縱十橫,遍是裏閭,我軍人少,確要引齊人出來打。”成夔身子一矮躲過了項燕的拉扯,注意力還在他那張弓上。


    “啊?”項超本以為成夔會讚同自己,沒想到他竟然也認為要陣戰。


    “你等可有異議?”媯景臉上笑起,笑看其餘將領。


    “無有異議。”騎將們齊聲答道。與項超向往的襲城相比,他們其實更加喜歡一錘定輸贏的感覺,而騎兵,就是那把決定整場戰爭勝負的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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