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傷重?!”飛訊官詳細稟報後,子莫聞言大喜道。“此天佑我楚國也。”


    日近中午,毒辣的太陽直曬大廷,高溫讓人有些眩暈。大廷上的朝臣、國人、巫覡、天官也墊腳望了過來,他們隻聽聞秦人遣使求和,卻不知秦人為何要向楚國求和。熊荊本不想在外朝上商議這樣的事情,可飛訊官一喊,所有人都知道秦人遣使求和。


    “稟大王,秦人無義,此絕不可信,昃離亦萬不可遣。”淖狡沒有半分輕鬆,心一直往下沉。大軍壓境忽然傳來這樣匪夷所思的消息,從頭至尾他都覺得是個陰謀。


    “大王,”勿畀我在熊荊耳邊低語幾句。他最清楚這件事情,因為這本是知彼司的計劃——前月楚國終於在王宮、郢都、各縣邑大肆搜捕秦諜,玃君雖死,但他身邊的僕臣為保性命,還是將一份知彼司偽造的情報發出。知彼司本來的意圖是針對秦國少府,沒想到傷及了秦王。


    “果真如此?”熊荊臉上全是驚訝,他幾乎忘記自己曾經設定的炸爐計劃。


    “稟大王,然也。”勿畀我的興奮難以掩飾。“秦王若是重傷,不久當薨也。”


    “大王萬不可忘記今之秦國乃華陽祖太後執掌朝政。”屈遂提醒道,他去過秦國,知道華陽祖太後在秦國的威勢,也能體察到她對楚國的善意。“臣以為秦王之傷或不重,然華陽祖太後欲借此與我言和。若拒之,秦軍伐我,此休戰之良機也。”


    “秦王若薨,秦國必定大亂。”子莫還是一副撿了寶似的得意笑臉,“我楚國為何要派出醫尹救之?秦軍伐我如何?一旦秦王薨落,大軍必退,我等何懼之有?以長遠計,秦王不當救。”


    幾個重臣在熊荊身邊揖告,大廷上的人隻能看著,終於有人忍不住了,息縣國人成瑜上前揖告道:“臣敢問大王,秦人為何遣使言和?”


    “你說吧。”熊荊命令飛訊官道,事情到了這一步怎麽也隱瞞不了,隻能大大方方的說出來。


    “稟國人,”飛訊官猶在激動之中,“數日前秦王於少府視工匠煉钜鐵,煉爐炸裂,其胯股濺中鐵水,其傷重矣。”


    “啊。”兩三百人一起驚歎,皆道:“原來如此。”


    “秦人聽聞我楚國醫尹昃離能可開膛破肚、取血續命,起死人而肉白骨,故華陽祖太後願與我楚國罷兵言和,召醫尹昃離至鹹陽為秦王治傷,此刻秦使昌文君已至城陽。”


    “此天佑大楚啊!此天佑大楚啊!”有人忍不住對太廟大拜,一人如此,餘人跟著,最後連熊荊也不得不向太廟伏拜。事情如此轉機,不是祖宗庇佑又能作何解釋呢。


    伏拜之後,成瑜第一個道:“臣請大王與秦國議和,遣昃離至鹹陽為秦王治傷。”


    “臣亦請大王與秦國議和。”更多人的喊道。他們剛剛得知秦人聯合魏韓將率八十大軍伐楚,一個時辰不到,又聞秦人遣使求和,代價不過是醫尹入秦為秦王治病,這誰也不要犧牲,是一個兩全其美的結果。


    “諸君……”子莫跳出來說話,“若是醫尹沒有治好秦王,反被秦人誣其害命,又當如何?”


    “這……”一百多人頓時語塞,好一會兒才有人道:“此醫尹之過也,與楚國無涉。”


    “醫尹也是我楚國之醫尹,秦人以為有涉,又當如何?”子莫一笑,再問。


    “此事三日後再議。”熊荊不想對此作過多的口舌之辯,揮袖宣布散朝。國人們也被子莫懟的無言以對,又慮及秦國乃虎狼之國,無信無義,不說治不好,便是治好也未必遵守約定不伐楚國。行禮之後他們一個個憂心忡忡的退出大廷,以待三日後的朝議。


    “去把昃離找來。”退朝之後,重臣們跟著熊荊至正寢,未入茅門熊荊就遣人去召昃離,待到正寢階下時,一身酒精味的昃離已等著那裏。


    “臣見過大王、令尹。”昃離已經明白發生了什麽事,臉上也帶著笑意。


    “秦王為鐵水傷及胯股,可治否?”病情是第一重要的,如果昃離治不了,根本無需討論。


    “稟大王,此傷可治。”昃離來的路上就想到了這一點。“鐵水雖熱,卻隻傷皮肉,難傷筋骨,此燙傷也。若臣無錯,秦王胯股之皮肉已被燙潰,血肉模糊。庸醫不懂酒精消毒,防止感染,又擅用火炙、水炙之法,傷處必然發炎生癰……”


    “可有性命之憂?”子莫著急打斷昃離之言,他就想秦王早些去死。


    “若生癰不止,疽毒壞及血液,必有性命之憂。”昃離疑惑的看了子莫一眼,如此答道。


    “大善!”子莫高叫道。“大王,當任由秦王薨落,此乃大利,於天下也是大利。”


    淖狡稍微謹慎一些,道:“我聞秦國多良醫,醫尹以為秦王之傷彼等可治否?”


    這個問題昃離很難迴答,他並不了解秦國醫者醫術如何,想了好一會才道:“若有醫者將秦王潰爛腐肉以烈酒刮除洗淨,再以燒紅之鐵烙於傷口之上,或可治也。此傷在於不可感染,烙後若是不慎,傷處極易再生生癰疽,此火炙火烙之法……”


    說到這裏昃離忍不住搖頭。因為蛆蟲用盡,他在陳郢用過這樣的辦法治傷,被治的甲士痛得屎尿皆流,用了足足十五個人才將此其死死按住。甲士如此,秦王如此尊貴之人肯定忍受不了這種痛苦,即便秦王能夠忍受,醫者也不敢如此施術。


    “臣以為秦王之傷無可醫也。”昃離撚了撚胡須,如此決斷道。


    *


    “殺!殺了他!殺了此庸醫!”曲台宮裏,塌上的趙政半起著身子,額頭青筋暴起,怒聲大喊。他胯股裸露在外,與昃離說的一樣,被鐵水燙傷之處的壞肉已經腐爛,傷處已經生癰。


    “大王饒命!大王饒命啊。”治傷的太醫嚇的麵容慘白,急忙求饒,但衛卒還是將他架出室外。


    “大王請再稍後幾日,荊國醫者昃離……”立於一旁的王後羋蒨已不止一次見到丈夫如此憤怒,不得不上前相勸。


    “寡人不要荊國的醫者!”趙政甩開她的手怒道。“寡人不要荊國的醫者!”


    “大王!”羋蒨又一次抓住他的手道:“隻要能讓大王傷愈,何須在乎他是哪國人。”


    “此、此荊人之狡計也!此荊人之狡計也!”豆大的汗珠從趙政頭上一滴滴落下,他不甘心的揮著拳頭,拒絕羋蒨的溫言。


    “大王。”羋蒨附在榻前大哭,可不敢出聲,隻能落淚。


    “王後為何啼哭,寡人尚未薨也。寡人……”羋蒨的哭聲讓趙政心軟了下來。“寡人之傷總有痊愈之日。”


    “政兒!”殿外沒有傳來庸醫的慘叫,隻聽見祖太後羋棘的聲音。羋蒨聞聲立刻站起,待羋棘進來素拜道:“臣妾見過祖太後。”


    “哎。”羋棘一眼就看到羋蒨臉上的淚跡,她歎息一聲又撫了撫羋蒨淩亂的發髻:“你是王後,乃一國之母,怎可沒有王後的威儀。”


    “祖太後訓的是,蒨兒這便去梳妝。”羋蒨答應著,就要離去。


    “蒨兒不去。”趙政伸手就把羋蒨拉住了。“祖太後明鑒,王後是因為侍奉寡人才沒有王後威儀的,要責怪就責怪政兒吧。”


    “哎!”羋棘看著羋蒨歎氣,看著趙政更是歎氣,幸好趙政已經用薄紗將自己的傷口遮住,沒讓她看到上麵已經生癰。“政兒啊,老婦雖已告之諸人王後有孕,可此乃穩定人心之舉,王後實則未有孕也。沒有子嗣,王位便是不穩,你那個仲父聞你傷重,已離開封地入函穀往鹹陽來了……”


    “呂不韋!”仲父二字極為刺耳,趙政聽聞他離開封地趕往鹹陽,瞬間牙又咬上了。


    “……秦國太醫雖多,卻不能治愈此傷。荊國醫者昃離確有奇術,若不請他來治傷,你將若何?”羋棘看著他又看著羋蒨,目光落在兩人緊緊握著的手上。“你真欲將蒨兒留於秦宮,任由她被新王欺辱?”


    “稟祖太後,政兒不願!”趙政把羋蒨的手握的更緊。


    “治傷是一件事,征伐荊國是另一件事。你若傷愈,他日再討伐荊國有何不可?”羋棘自然聽聞趙政不要來自楚國的醫者,但她並不想趙政年紀輕輕沒有子嗣就此薨落。


    “祖太後,若政兒之傷由荊國醫者治好,政兒日後有何理由再伐荊國?”趙政苦笑,語氣中有一種不容妥協的固執。他苦笑之後再道:“燕丹言燕國有狄人良醫,下月便可趕赴鹹陽。”


    “不可,傷勢決不可拖到下月。”羋棘此時已聞道癰膿的惡臭。“老婦做主,荊國醫者一到鹹陽便由他治傷。隨蒨兒嫁入秦宮的醫者與我說過,此傷昃離不但可治,還萬無一失。”


    羋棘的決斷趙政不敢當麵反對,待她一走,他又咬起牙齒,似乎是在自我宣誓:“寡人絕不要荊國醫者治傷,寡人一定要討伐荊國,讓荊王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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