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縣邑如此安排後,諸尹再無膽怯之意,其樂融融間,看向熊荊的目光開始帶著些感激和討好。但也有幾個人眼色別樣,他們找到成介、蔡文等人細語幾句,蔡文等人又揖了過來:“起稟大王,臣有一不情之請望大王開恩。”


    “說。”熊荊正坐於王席,下麵諸尹的一舉一動都在眼裏。


    “臣等請大王赦陽文君死罪。”蔡文這時候吐字非常清晰,聽到‘陽文君’三字,中廷立刻安靜了下來。對尹公們來說,陽文君並非罪不容誅,從今日這個結果來說,陽文君對大家是有恩的。若非他鼓動縣吏告病、讓自己不發卒不輸糧,大王說不定剛才就把自己殺了。


    “彼時大王困於陳郢,秦人以假首示人,告世人曰大王已薨。陽文君、壽陵君聞此訊方欲立悍王子為王。此……”蔡文說著說著看向其他人,待他人一個個點頭稱然,才轉過頭來道:“此雖有僭越之過,卻是常情。臣還聞此事皆壽陵君為之,非陽文君所為。旬月以來,左尹府又未曾搜查陽文君通秦之罪證,臣以為……”


    “蔡卿就不要以為了。”熊荊把他的話打斷,“如果證據有用的話,為何凡人都要長個腦袋?如果左尹有用的話,為何左尹要受命不佞這個大王?便如掃屋子,律法不過是一把掃帚,要想打掃潔淨,光掃帚是不夠的。不能說掃帚掃過,屋子就潔淨。”


    “大王以為,律法無用?”沒有殺身之禍,還有承包之製,諸尹們說話底氣很足。


    “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鉞。”熊荊笑道,“我有斧鉞,更有甲兵,何須顧及律法?秦人打過來的時候,有何律法可言?再說,”他搶在對方反駁之前說道,“楚國今後行承包之製,隻有你我之約定,隻有你我與譽士、甲士、庶民之約定,違者便是不信,遵者便是有信,與律法何幹?縣邑之內,你便是律法,楚國之內,隻要不違諸約,不佞便是律法。你以官吏之製時所定之律法要不佞如何如何,誰對誰錯?”


    “這……”一群人錯愕了,他們還在思索間,更讓人的震驚終於發生。負責割肉的脰人在熊荊的示意下在最中間的銅鼎裏撈了撈,鼎內的羹湯‘嘩啦’的一聲,一顆煮的已發白的人頭骨被撈了出來,諸尹人人大駭。


    “已經晚了。”熊荊看著那顆人頭,語氣裏有些惆悵。“陽卿入鼎前一直在喊:‘大王不可殺我、大王不可殺我……’,還說秦國華陽祖太後如何如何,拋入鼎內他居然自己又爬了出來,不佞隻好命人將他又扔了迴去,然後蓋上鼎蓋,足足過了一刻鍾鼎內才沒了聲響。”


    “大王……”熊荊的描述讓人毛骨悚然,特別是、特別是大家可能都喝了中間那個鼎的羹,食了陽文君的肉。‘哇——!’有人忍不住吐了。


    “不佞對陽卿素來信任期許,然陽卿卻一直想做令尹,為此不惜與秦人合謀,妄圖使我楚軍敗於陳郢。你等受其蠱惑,竟不發縣卒、不輸糧秣,本該全部處死!然,不佞念及同姓之情,又知你等不明合謀之實,故而赦免。陽卿乃忘恩負義之人,其肉隻配煮熟了喂狗。你等吐的是鹿肉。”以天真的童聲說殺戮之事,中廷好似瞬間沉入黃泉,諸人惴惴,全身發冷。熊荊再道:“四日後便是吉日,不佞將於你等告廟先祖,履行適才所言之約。都退下吧。”


    陽文君已經煮爛了,自己則獲得了一個好的不能再好的結果。尹公們或歎息或沉默,一起趨步至中廷,一起揖了句‘臣等告退’,最後一起趨步出廷下階。正寢之外陽光普照,他們直到出了路門,才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眼裏全是僥幸的神情。


    “可以給上將軍去信了。”諸尹走後,熊荊當即命令弋菟。


    “大王英明。”弋菟大拜,重揖之後也趨步而去,中廷隻剩下昭黍、屈遂以及宋玉幾人。


    事情到了現在,昭黍很明白大王為何要如此處置老公族。攘夷必先尊王,如果內部不尊王,外部就沒辦法攘夷。戰場上的事情誰也無法斷定,楚軍真正的精卒最多隻有二十萬,一旦損失了尊王的精銳,再來懲處老公族,那就是另一番局麵了。


    另一個可行的選擇就是與秦國休戰,不攻伐敖倉或者函穀關,花一年的時間以武力清理老公族,待明年夏天再攻伐秦國,但戰與不戰並不是楚國單方麵能決定的,秦國無信天下共知,萬一清理老公族的時候秦人又大舉伐楚,那該如何?


    昭黍會如此解釋,在於他並不理解何為組織。熊荊之所以如此處置,隻因他認為成本第一才是封建組織的本質。假設,某盜寇帶著一幫人把陳縣縣尹陳兼從陳縣趕了出去,盜寇同時派人向郢都表示:陳兼肩負的約定義務他可以承擔,那身在郢都的自己何苦要派出大軍去幫陳兼奪迴陳縣?奪迴陳縣對自己又有什麽好處?與其如此勞師動眾、破民傷財,還不如直接任命盜寇為新的陳縣縣尹,讓他履行陳兼此前與郢都的那些約定更節省成本。


    當然,周人的封建是融合了血緣宗法的封建,並未基於財產明確彼此之間權利義務,說它是封建製,不如說它是宗法製。但即便是宗法製,幾百年的歲月侵蝕,血緣之情也非常淡漠了。與其重振宗法,就不如施行郡縣製,郡縣製基於國情無法施行,那就退而求其次施行封建製,明確每一個縣邑的產權,劃分彼此的權利義務。


    隻要有人履行此前約定,那是陳兼還是盜寇並沒有什麽關係。既然是陳兼還是盜寇已沒有關係,那與其殺死老公族更換不成熟的新人,就不如赦免老公族一次,明文確定他們的權利義務,這樣做最省成本的。


    中廷上,又與昭黍、屈遂、宋玉幾個商議了江東封地的事情,熊荊便出城到了芍陂軍營。陂水之上,軍帳連片。這些營帳大多數空的,楚軍、包括後來趕到的江東之師,南方部落為勤王派來的石器部隊,都已送至陳郢鴻溝一線,現在這裏住的隻有遴選出來的譽士。


    “立——正!”莊去疾對著列成方陣的五百多名譽士喊了一句。整個隊列振動了一下,而後又在他‘稍息’的口令中迴複到訓話姿勢。


    “臣見過大王。”五百多人向熊荊揖禮,動作整齊劃一。


    “免禮。”熊荊喊道。陂水蕩漾,太陽有些刺眼,但水麵上吹來的風讓人極為舒服。“不佞已經赦免不勤王的公族,還將他們世襲的縣邑承包給了他們,隻要他們能謹守信諾。他們對你等封閭也不敢再有意見。日後你們與他們相比,隻有所轄土地大小的不同,少許禮儀上的不同,除此再無其他實質之不同。


    土地,還是不佞的,但因為你們的勇武和信義,不佞願意告知我楚國先祖將那一閭之地分配給你們。這一閭之地,你們死後可以傳給你們的兒子,你們兒子死後可以傳給你們的孫子,子子孫孫這一閭之地都歸你等所有,隻要你等遵守與不佞之信諾。”


    公族赦免與否和譽士關係不大,不赦免就是征伐,樂事好戰的譽士並不懼戰事。隻是大王要賜給自己一閭之地,這一閭之地還可以傳子傳孫,頓時將所有人鎮住了。五月赤熱的陽光下他們覺得身體忽然燒了起來。


    “除了約定,奸人必須清除幹淨。”熊荊目光冷峻下來,“如果一個官吏沒有大族保護,那他就是個奸人,必須清除!那些曾在於縣府、左尹府告奸之人,若非彼此間有血仇,也必須清除。不佞要的是,一個閭隻有一個聲音,那就是你們的聲音,而後你們按照新的遴選辦法選出你們新的首領,由他代表你們進入郢都列於外朝,商議楚國大事。


    明日,你們將帶著帶著甲士、文士以及隨從趕赴各縣各邑,關押官吏、接管政務,保證糧秣輸送至陳郢軍營。戰後,你等將重赴郢都與不佞告廟,確立不佞與你的約定。”


    一萬七千多名譽士中隻選出了五百多名識字較多的譽士。這二十天來他們已經進行了簡單的縣邑政務培訓,知道了縣邑各曹的職責,明白了縣府如何運行,農稅如何收取。另外還有針對性的培訓,即自己所赴縣邑的基本情況了解。


    雖然做了這些準備,可郢都對他們的支持還是非常有限。他們隻有飛訊、師校挑選出來的本地士子,遴選出來的幾個縣邑黨人,以及六名甲士,最後就是手中的夷矛、钜刃,以及身上的钜甲。熊荊說話時注視他們每一個人,此去肯定會有一些人死在下麵的縣邑。


    “你們都是不佞的肱骨,不佞不願你們此行有任何傷亡,故……”說到此熊荊看向長薑。長薑招手後,六輛四輪馬車趕了過來。拉車的挽馬拖曳時使勁的喘息,車轍在泥地上留下兩行深深的印記。車停後,一個寺人抱下一團東西,展開後竟然相一件鐵做的衣服,衣服沒有衣衽,上麵隻有一個個看得見的細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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