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即組織,組織是人與人的有機組合,而非人與人的簡單堆砌。郡縣是組織、封建是組織、宗族是組織、宗教是組織、兄弟會(黑社會)是組織、部落是組織……


    組織形式多種多樣,其本質決定於組織理論。組織理論是組織的圭臬,在郡縣是法律,在封建是契約,在宗族是宗法,在宗教是教義,在兄弟會是義氣,在部落則是習俗。


    依照組織理論,組織裏會有名稱不同但本職相同的人,是他們支撐著整個組織良好有序的運行。郡縣依靠官吏,封建依靠貴族,宗族依靠家長、宗教依靠教士、兄弟會依靠大哥,部落則依靠巫覡以及武士。


    官吏瀆職那就不要官吏——自刖雙足的陳壁說過‘奸民之治、弱民之政’,熊荊後來深究過,他說的就是法家的治國之術。何謂奸民?按照法家的定義就是不作而食(不勞動就有飯吃)、不戰而榮(不打戰就有榮譽)、無爵而尊(沒有爵位就受人尊敬)、無祿而富(沒有俸祿就能富裕)、無官而長(不當官就能有權力)。


    以右史的解釋,奸民並不是熊荊想象中的黑社會,黑社會有組織,奸民無組織。亂在外是奸,亂在內是宄。奸民實則是被宗族、鄉土組摒棄在外的帶路黨。法家重告奸,告奸有賞賜。有組織的人不會告奸本組織,無組織的人則可以不顧血緣、倫理、道德,通過告奸立功獲賞。


    組織與組織之間有些情況下相容,有些情況下互斥,然而任何組織都與郡縣組織不相容。官吏與貴族、與家長、與教士、與大哥、與巫覡、與武士天生就是死敵,唯有消滅這些其他組織的骨幹,方能拆解這些組織,最終將善民納入郡縣。這就是所謂的‘用善,則民親其親;任奸,則民親其製’。


    兩千多年法家能有這樣的認識,熊荊當真佩服的五體投地,太他喵的絕了!隻是他沒辦法在楚國複製這一套東西,也沒辦法把楚國所有的非郡縣組織全部消滅。這有楚國所麵臨嚴峻國際形勢的問題,更有楚國本身的問題(我大楚自有國情在此.jpg),還有時間的問題——來不及鳥,也許這邊在告奸殺人,那邊秦軍就殺過來鳥。


    他隻能反其道行之,把郡縣組織全部消滅,而後建立以公族、譽士為骨幹的封建\宗族\靈教\兄弟會組織。當然,以法家的觀點,這是強民治國,強民治國會使‘民親其親,民不親製’,結果就是‘民強則兵弱,兵弱則國弱’。


    這是可能出現的結果,但不是一定會出現這種結果。法家之所以會得出這個結論,前提是人性本惡,以及君王和善民不可相容。事實並非如此,先不說人性善惡交加,即便人性全是惡的,也存在同舟共濟這種可能。


    秦國是郡縣組織,力所能及的情況下,郡縣組織決不容許其治下有其他組織存在,即便是小小五口之家,也要求‘民有二男分異’,不然就要‘備其賦’。雖然這點因為楚人的反抗,在舊郢實施的並不徹底,但公族、譽士這種有武裝、有信仰的組織骨幹,勢必要被消滅。


    建立公族、譽士為核心的組織,通過外朝製度調和、分配各方麵的利益,解決彼此的糾紛,再以大司馬府管理、統籌、指揮一切力量——組織理論之外,組織技術也是決定戰鬥力的一大原因。大司馬本身是超越這個時代的機構,軍校亦然。除了組織技術,軍事技術、新式戰術也是戰鬥力倍增的利器。


    照實而論,在軍事技術、組織技術相同的情況下,初期的郡縣組織完爆其他一切組織,但郡縣組織很快就會衰敗,且速度超乎人類想象。因此,即便有組織技術的加成,又有諸多黑科技的倍增,熊荊也沒有想過要打垮秦國。秦國不用打,隻要熬到秦始皇死,秦國自動會垮。到時候隻要吹一口氣,秦國就會灰飛煙滅。


    但在此之前,楚國自身的組織要構建好、經營好。這不是一場人與人、國與國的戰爭,這是一場組織與組織的戰爭。


    ——正寢燕朝,麵對質疑的昭黍,沉默的淖狡,熊荊又一次反思檢查自己的行動邏輯,發現無懈可擊。唯一的問題就是如何切合楚國的實際以及天下的局勢。


    “臣以為,可行也。”淖狡終於開口,完全讚成熊荊的決定。“如此,無官吏之縣邑旬月即可聽命於朝堂,糧秣賦稅可發至郢都。即便不從,亦是少數。臣隻憂心兩事:其一,譽士可封於閭,將帥、將之肱骨何封?其二,公族之縣邑何封?以譽士代公族否?”


    “譽士自然不可取代公族。”熊荊毫不遲疑的迴答。“不佞隻願各縣邑的公族能像弋菟那樣獲封成公侯,隻可惜他們沒有戰功和勇武。”


    熊荊這樣的態度讓淖狡和昭黍同時鬆了一口大氣,他們就怕熊荊把公族累世管轄的那些縣邑也一閭一譽士給拆了。


    “至於軍中將帥、肱骨之人……”譽士可以封閭,那將帥、肱骨,乃至後勤軍官,這些不上前線拚殺之人就顯得有些吃虧了。這不是幾個人,這是全體高級軍官。“前線肉搏拚命、後方鬥智競術,兩者必要不同。將帥、肱骨可以加爵、加祿、封食邑祿三世,但絕不能封地。”


    “然也。”昭黍眼睛眨了眨,他是文官,不上戰場看來是不能封地了。


    “然若將帥其人能證明其勇,自然可成譽士,自然可以封地。”熊荊又做了一個補充。“簡而言之,唯勇者可得地。”


    “然也。”淖狡也答應了。“譽士入縣邑,敢問大王官吏如何?有祿否,無祿必成害。”


    “有祿無祿都成害。”熊荊觀點和他截然相反。能成官吏必是奸民,他們既然可以給楚國大王帶路,那也可以給秦國大王帶路,關鍵是有官可做。


    “大王之意……”淖狡感覺到了一種東西,那是殺氣。


    “殺!”熊荊緩緩地從牙縫裏擠出這個字,麵色不變。


    “這、這怎可殺之?”昭黍再驚,整個人抖了起來。“若是清官、若其未涉此事……”


    “清官蠱惑民心,更要殺!”熊荊麵無表情。“未涉此事之官吏亦是官吏,是官吏就是奸民,有族者例外。並非涉事者殺,而是奸民者殺。不如此,譽士如何立足?此乃……”


    昭黍迂腐,無罪殺人他無法接受,但曆史證明不殺不行。後世圍剿蘇區,就是通過收買基礎官吏滲透蠶食;抗戰後大裁軍,退伍人員擠占了基層官員的位置,使得他們在之後的戰爭中迅速反正;還有熊荊熟悉的那支海軍,陸軍嫡係桂永清出任海軍司令後,一夜之間某省官兵全反,某司令不受鎖渤海之軍令,聲稱‘不打內戰’而率艦南下。


    組織和組織的鬥爭極為殘酷,容不下半點心慈手軟。唯一的好處就是這種殺戮是定向的、小規模的,不涉及普通平民,不會伏屍百萬,尤其殺的是郡縣組織的骨幹官吏。如果反過來,要鏟除其他組織而推行郡縣組織,那殺戮的規模將是殺戮官吏的數倍、十數倍,這正是法家要夷三族、秦後滅九族的原因。


    沒有對錯,隻有選擇。如果將組織比喻成係統,那麽係統冗餘必須刪除,不然係統無法運行。


    “大王明也!”熊荊舉不出後世他熟知的例子,因為相隔兩千多年,淖狡卻懂這個道理。“不殺縣吏,秦軍他日攻來,彼等必然投於秦人。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既有譽士,當誅縣吏。”


    “統治必有代價,權力源於殺戮。”熊荊看向昭黍,“不想殺人、不付代價,如何治國?”


    “雖然,”昭黍還是反對。“臣敢問大王,封譽士於閭,各國如何複國?”


    “誰說一定就要複國?”熊荊笑道。“現在不過是編撰了史書而已。再說兩者並不矛盾,封譽士於閭,乃封本地出身之譽士,若他是魯人,魯國如何不能複國?”


    昭黍因為反對殺官吏反對到了譽士製度上,熊荊說罷不由歎息了一句。


    有太多人以為不用付出血的代價就能得到用血換來的好處、以為打別人幾拳別人就會怕他而不敢把人真的殺死。這種一廂情願出現在後世小布爾喬亞身上極為自然,因為他們生下來就讀童話、少年時看讀者知音,長大了喝心靈雞湯,老了去逼唿感動別人或者被別人感動。他們寬裕的生活讓他們接觸不到係統真正的惡,他們的層次和閱曆又讓他們夠不著也看不到係統的整個運行,於是隻能通過想象把世界想象的一片美好。


    昭黍是貴族,他已經被蜜一樣的生活融化,又或者因為信奉儒家的仁義、墨家的兼愛,從而早早忘記了血的味道,這讓熊荊很失望。


    “此事不需再議。”他最後決斷道。“轉迴正題,你等身為令尹,還有何事要報於不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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