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能突破魏軍陣列的楚軍隻是在敵陣中撬動,如果是木頭,撬出來的木屑肯定是飛向自己,但人常常趨利避害,撬出來的魏卒丟棄戈戟的亡命後奔。後方同袍雖然硬著心腸對他們大肆砍殺,以使其不衝擊己陣,但後奔的魏卒實在太多,這不是一處,整條戰線皆是如此。


    潰卒衝擊之下,最後三十行陣列終於崩潰。藺角、晉祝還未反應過來,局勢便不可挽迴了。手持夷矛、渾身鮮血的楚卒呐喊著穿出魏軍軍陣,仿佛來自地獄。這下不但魏卒,連戎車禦手也著急打馬迴轉,好將卒長、旅師、將帥帶離這片危險之地。身著钜甲的楚卒拚命追擊著他們,車上此前要以血肉之軀補之的晉祝看著這些殺神,無奈的閉目。


    “敵軍潰矣!”遊闕位置上的項燕看到這一幕幾欲流淚。右軍隻是一些沒有完成訓練的矛卒,但正是這些還未完成訓練、隻知左轉的矛卒給了敵人致命一擊,著怎能不讓他激動。


    “擊鼓——!”項燕大喊起來。交戰時久,楚軍到現在都未曾擊鼓,此刻敵軍左翼已潰,正是全軍急進的最好時機。


    “擊鼓!”軍吏大聞令高喊。等得已經心冷的鼓人嘿的一聲,開始大力擊響戎車上的擊鼓。鴻溝上舟楫裏的舟人也隨之大力擊鼓。數千麵建鼓敲響,楚軍將率聽聞鼓聲振聲高喊:“進!前進!前進!!”


    “進——!進——!”中軍在前進,原本被壓著打的左軍也在前進。士卒彼此緊密的靠攏,麵對著敵人的長鈹、戟矛一步一步艱難的前進。這不再是刃與刃的較量,這已是力與力的碰撞。楚軍雖然開始使用钜鐵,但矮小身軀、營養匱乏的他們和前年清水之戰時毫無二致,以致於他們嘴裏含著前進,實際卻被身高力強的秦卒反推迴來。


    “進——!進——!”不進反退的楚卒歇力高喊,他們咬牙再次前衝,但這一次與前一次不同,這一次他們丟棄了夷矛,手裏隻握著钜刃。肩膀在猛烈衝撞,手中握著的钜刃則狠狠的前刺,慘叫中的秦卒腳下不穩,當即被他們衝倒。


    “進——!”楚卒唿聲更烈,秦卒一步一步的後撤,唯有銳士純隊還在大力揮鈹,妄圖阻擋楚軍的步伐。可惜他們隻是彼此間隔幾十步的小方陣,一旦同袍後撤,他們就陷入楚軍包圍,然後被蜂擁的楚卒淹沒,再無半點生息。


    “我軍敗矣!請大將軍退兵。”衛繚忍了好一會,等魏人摘下幕府上飄揚的旌旗,才向蒙武進言。魏相子季都要撤了,秦軍即便未潰,也獨木難支。


    “上卿以為我軍不可勝?”這是蒙武第二個敗戰,而且是同一個對手。


    “然也。”衛繚無奈的點頭,“荊人钜兵钜甲還罷,可謂荊人皆使夷矛。夷矛長兩丈四尺,我軍之矛長不過兩丈,鈹短,不過一丈八尺,戈戟更是不及。荊人衝陣,秦卒一人獨對數矛;我軍攻去,近至其身前一步,亦不過戈戟矛而已。”


    衛繚說的是19.7cm的周尺,而非23.1cm的秦尺。武器在戰爭中確實重要,但比武器更重要的是戰術。作為留名後世的軍事家,衛繚自然看出了秦楚兩軍的本質。這其實是花隊和純隊的差別,雖然花隊有長短相濟的優勢,但麵對夷矛組成的純隊,火力輸出還是不足。


    “步卒如此,騎軍亦然。”說完步卒,衛繚又想起了楚軍騎兵。“試問大將軍,若項燕手中亦有荊王鐵騎,此戰當如何?”


    “若項燕手中有荊王鐵騎,我軍早已敗北。”蒙武虎口大張,重騎兵給他帶來的震撼至今未息,他覺得辛梧死的並不冤。可他又強調道:“荊王不除,必為秦患。此時荊人鐵騎尚少,步卒亦非全是夷矛,我軍若退,下次再戰更難勝之。”


    “我軍不過十萬,魏軍已潰,王城西門、南門之魏卒亦無戰心。荊王之軍若出,荊軍近二十萬,大將軍如何勝之?”衛繚反問道。他說話之時戰場上的楚卒已經沸騰,他們的呐喊震耳欲聾,魏軍倉皇,秦軍也開始倉皇。“我聞軍敗如屋塌,獨柱不可支也!”


    “報——!稟大將軍,我軍欲崩,請大將軍速派援軍……”。


    “報——!稟大將軍,魏軍無護我側翼,荊人橫擊我……”


    “稟大將軍,李將軍請大將軍退兵,晚之,圍矣!”


    “稟大將軍……”


    告急的聲音接踵而至,蒙武倔強的臉越繃越緊,這時候衛繚再道:“大將軍若不退兵,一旦為荊人所圍,十萬人必死於此。”


    “父親!”魏軍已經全潰,戰場上楚卒一邊追擊魏軍一邊瘋狂的呐喊,已經加冠的蒙恬不得不開口。他也經曆過清水之戰,並不想父親再敗於項燕之手,可局勢確已無法挽迴。


    “大將軍若不退兵,大王必罪。”護軍大夫趙梓這時候也急了,隻是他沒有當場斬殺蒙武攫取兵權,哪怕他有這個權力。“大將軍於鹹陽之家眷……”


    “父親,”蒙恬更急,“此戰敗在魏軍,護軍大夫亦言可退……”


    “此次我軍若退,秦患成也!”蒙武忍不住大喊的。三年兩戰,他切身體會到楚軍一次強過一次,下次再戰,楚軍必成勁敵。


    “大將軍大可先行退兵,麵見大王時直陳荊國日強,再出兵伐之不遲。”衛繚勸慰道。這時候幕府的短兵已衝出百步列陣,準備迎擊疾衝而來的楚卒。


    “報——!稟大將軍,王城魏軍潰矣。荊王、荊王已出城……”


    最致命的消息傳來,聞訊的蒙武身軀幾經搖晃,就要跌倒。好在他自己站住了,無力揮手道:“退兵!”


    “退兵——!”鉦鈴終於被擊響。秦軍陣列開始有序後撤,隻是沒有任何一名楚卒關注撤退的秦軍,甚至連四處潰逃的魏軍也沒有興趣追擊,他們隻看到大王的旂旗從南城中門飄出,重重钜矛之後,钜甲紅衣之人正跨坐在一匹高大的戰馬上。


    “吾王!吾王!吾王!吾王!吾王!……”楚卒麵向旂旗立正,駐矛撫胸齊聲高喊‘吾王!’。


    聽到士卒喊聲的熊荊不免激動,圍了六個多月,他終於出城了。但他再看到滿地奔走的魏軍潰兵和正在撤退的秦人,不由大叫道:“此時不追,欲待何時?”


    “殺!”他拔出自己的短劍大喊,身後的騎兵,身前的矛卒聞聲大喊:“大王有命:殺——!”


    “大王,此危矣!”身後戎車上的右史見熊荊也要衝出去殺敵,自然很不放心。隻是他一句話沒有說完,不服便在主人的鞭策下放蹄狂奔,它不再是一歲多的小馬,而是三四歲的大馬。


    “保護大王!”護衛已不是宮甲環衛的事情,而是媯景、項超等的事情,兩人隨同自己麾下的騎兵,一左一右將熊荊夾持,開始在潰兵滿地的原野上奔馳殺戮。


    一千多騎兵雖少,卻有助於楚軍的追擊。往北潰逃的魏軍看到重騎繞至身前不得不停步。好似牧羊一般,攔在陳郢西麵北去道路上的騎兵不斷來迴馳奔,屏絕魏卒的退路,遲滯他們的腳步。當他們好不容易衝到陳郢之北時,廉頗率領的土城大軍已橫在那裏。


    發須皆白的老頭子沒有半點老態,他大手一揮,三萬多楚卒突然高舉起夷矛,身上滿是血汙泥土的钜甲發出整齊的嘩響,他們學著敵人的口吻大喊道:“魏人降不降?魏人降不降?魏人降不降?!”


    一千多名騎兵隻能遲滯已無建製的魏軍,廉頗半數傷兵的楚卒也不敢阻攔士氣仍在的秦軍,隻能任由他們北去。陣線之南,越聚越多的魏卒先是驚恐,可見到對方陣列不過隻有五行,心中又起了衝過去就是勝利的衝動。


    “啊啊——”持戈的魏武卒在大喊,雖然將帥們把他們拋棄,自己駕駛著戎車逃了,可他們死也不降。他們一人大喊,其餘人全跟著大喊。


    “衝!”領頭之人高喊一句,幾百名武卒持盾揮戈,疾奔向一百多步外的楚軍陣列。


    “殺了!”立於西側的熊荊早就注意這些蠢蠢欲動的魏軍武卒,見他們衝出,立刻命令早已列隊在側的重騎兵將他們打迴去。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重騎兵手持騎矛,排成六十米寬的橫隊由西向東疾衝武卒,身負重甲的戰馬啼聲開始很是舒緩,之後則越來越急,步伐越來越大,馬速也越來越快。


    ‘啪、噠、轟——!’重騎猛撞向武卒。武卒雖然緊急轉向舉盾抗拒衝來的騎兵,但此時馬速達到最快、重逾半噸的重騎豈是他們能攔得住的。‘轟’的一聲,幾百人倉促結成的小陣頓時被重騎擊得粉碎。


    第一列重騎衝過,第二列重騎又至,騎矛狠狠地捅入他們的身軀,前衝之勢又將他們拖行了一段才跌撞著倒地。等第三列、第四列、第五列歪歪扭扭的重騎衝過,幾百名武卒已死了大半。


    重騎兵的衝擊在熊荊看來真是慘不忍睹,隊列一塌糊塗,但在魏卒看來卻是摧枯拉朽、擋者披靡。本已衝出去的人嚇得丟了戟矛,連滾帶爬地折了迴去。列陣橫攔的楚軍和越來越擁擠的魏卒之間,隻有傷而未死武卒的慘叫哭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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