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熊荊並不知道因為自己的出現,使得項燕原本萬無一失的計劃徹底失敗。他覺得項燕此戰最大的問題就是浪費了兵力,他本不應該將未經矛陣的訓練縣卒作為左軍,現在這些縣卒撐不住了,不得不以遊闕補陣,造成手上再無機動兵力的窘況。


    矛是百戰之王,雖然有過於密集的缺點,但更有其他兵器所沒有的威力。秦軍再強,矛陣十五行縱深足已,且矛陣與矛陣之間還能存在空缺,等於楚軍可以最大化的拉長己方陣線。


    未見過真正的陣戰之前,熊荊無法相相信幾十萬人排成數公裏的陣線交戰,可冷兵器時代……實際上熱兵器時代同樣如此:一戰時期西線所謂的奔向大海,就是雙方拚命想包抄對方的側翼,然後齊頭並進一直向北將塹壕延伸到大海,最後整條陣線長達三百多公裏。


    一戰是西方的整體戰時代,戰國則是華夏的整體戰時代,長平之戰廉頗就築有百裏石長城,如果當時趙秦兩軍真的發生陣戰,戰線最少也是十幾公裏。


    十五行矛陣可以最大程度的拉長自己的陣線,包抄敵軍的側翼。對方必須緊跟著自己‘奔向大海’,什麽時候它跟不上了,他的側翼也就被包抄了;或者什麽時候他的陣線因為拉得太過單薄,抵擋不住矛陣的進攻,他就失敗了。


    項燕不懂矛陣,他根本就沒有以卒為單位布陣,發揮矛陣最大的優勢;也沒有將矛陣布成凹凸陣線,如此凸的部分可以向兩側橫擊,敵軍軍陣將會被楚軍一段一段撕爛。


    木塔上的熊荊坐立不安,他隱約覺得項燕此戰會輸。希望滿滿的時候忽然失去一切希望,即便是兩世為人的他也難以承受這樣的打擊。這等於他要繼續苦守在這座縱橫不過四百米的土城,沒有鍾樂、沒有歌舞、沒有食饗、沒有母後、沒有玹兒、沒有帆船、沒有……作為一個君王應該擁有的一切。


    然後,自己如果選擇投降,最好的結果將是押解到鹹陽,囚禁在某座清冷的宮殿裏,也許能見到玹兒,也許能壽終正寢;如果選擇寧死不降,野獸般的秦軍必定會斬下自己的腦袋,然後立在軍營外麵的木杆上勘驗,就像秦軍在沂邑做的那樣。


    陣戰僵持不下,太陽越來越偏西。想到死的熊荊趁著還能看到土牆外的風景,於是將陸離鏡看向戰場以外的地方。東湖水滿,鴻溝兩岸芳草萋萋,野花在陽光下狂熱的綻放,鳥雀於荒野的田地飛起又落下,啄食著田野裏青鬱的麥苗,更遠的地方還有樹、有橋、有屋,一望無垠的蒼茫田野,萬裏無雲的湛藍天空……,這全是自由的味道。


    “大王?”熊荊的變化廉頗看在心裏,他本擔心熊荊會哭出來,可一會見他將陸離鏡轉向別的方向,望著遠方久久不動,他不得不喊了一句。


    “我無事!”熊荊放下陸離鏡笑道,他不再為項燕的失敗而心急如焚,進入陳郢之前他已經抱著戰死的決心,既然死都不怕,又還有其他什麽好憂心的呢?


    “陣戰已僵持,此時譬如兩鼠鬥於穴中,將勇者勝。”廉頗撫須說道,熊荊目睹項燕失策情緒尚有起伏,他則是古井無波,生死已在度外。


    “老師以為我軍將勝。”熊荊聞言有些奇怪。這時候秦軍騎兵已經衝向楚軍陣後,好在整條陣線都是矛卒,矛手們夷矛平放,秦騎軍難以從後衝陣。


    “然也。”廉頗頻頻點頭,他笑道:“魏人不濟也。”


    “魏人?”熊荊一直關注著戰況最激烈的楚軍左翼,從未細看楚軍右翼。確實,右軍夷矛在不斷的衝矛,很對卒已經深深嵌魏軍陣中,哪怕軍陣厚達五十行,魏軍也要支持不住了。


    *


    “放!”楚軍遊闕,精卒的十九個矛卒組成一個防守矩陣,將主帥項燕牢牢護在陣中。眼見秦軍騎兵奔來,卒長們高唿放箭,迫使秦軍騎士避讓矛陣。


    精卒是奇襲敖倉的精銳,去年開始就在郢都芍陂訓練營中訓練,他們矛陣戰術上是最完整的。不說秦騎兵不是衝擊騎兵,即便是衝擊騎兵,沒有步兵的配合他們也難以衝垮已列陣據守的矛陣。箭矢飛去,騎士紛紛打馬避走。


    “衝!”楚軍右翼,麵對著厚達五十行的魏軍,楚軍矛卒正在連綿不絕的衝陣。魏卒幾欲陣潰,可陣戰之時他們身後全是戎車,一旦有人後撤,便會被軍官無情斬殺。


    “衝——!”沉悶的聲音喊起,這是陳縣縣卒的陣列,士卒全是幾個月前撤出的傷兵。再世為人的他們絲毫不顧生死,隻排著整齊的隊列一排接著一排的向魏卒兇猛衝去。每當一排矛手衝入魏軍軍陣,魏人就是一陣鬼哭狼叫。攻城日久,夷矛已經成為最恐怖的武器,恐怖到魏卒看到突起的尖物就會渾身難受甚至打抖。


    “報——!”魏兵高喊著奔入主將大幕,“稟相邦,楚軍夷矛衝陣不已,藺角將軍請相邦速速派兵馳援,不然,陣破矣!”


    “軍陣厚達五十行,楚軍如何能破?!”相邦子季氣急敗壞的聲音。魏軍並不願意麵對楚軍盡是矛卒的右軍,想打左軍,可蒙武不讓。聚將之時眾將對此頗多怨言,各種鄙薄、諷刺之語讓子季一直不舒服到現在。


    “藺角將軍說,楚軍夷矛不可擋也!”令兵急道,“再不派兵,陣潰矣!”


    “罷了罷了,”子季並非是那種不知輕重的人,再說此戰若敗,魏王肯定要治他的罪。他抱怨了幾聲,最後看向晉祝道:“藺角將軍危矣,請晉將軍率軍兩萬急救之。”


    “末將敬受命!”晉祝是被信陵君救趙時擊殺的晉鄙之弟,他是魏軍中最穩重的將軍,讓他補缺當萬無一失。


    “敢問,將軍,若楚軍夷矛衝來……”子季猶不放心的問了一句。


    “稟相邦,楚軍夷矛衝來,末將血肉之軀補之,定不使我軍陣潰。”晉祝沒有二話。


    “大善!”子季擊節道。“此戰若勝,本相必為將軍請功。”


    “謝相邦!”晉祝不管真假,對子季匆匆一禮便出去了。他帶著兩萬魏卒急奔藺角陣線,兩萬人在魏軍陣後又列了三十行,將遙遙欲墜的陣線徹底穩住。


    “當如何?當如何?”楚軍隻有二十行,一行一行的舉矛前衝,雖然鑿開了魏軍重重軍陣,但魏人援軍一到,將要開打的缺口又封上了,最棘手的是魏卒的戰意又上來了。


    傷愈歸隊的陳敖大聲喝問。前方是魏卒,左右也是魏卒,他身著钜甲,手中夷矛不斷前捅,然而一個魏卒倒下了另一個魏卒又增補上來,魏人好像永遠也殺不完。


    “不可往前,不可往前。”同為陳縣譽士,同樣傷愈的藍鍾與他編在一卒。卒長交兵前就被魏軍的弩箭射死,這一卒陳縣士卒已是群龍無首,此時隻知道一味猛衝。


    “不往前……”‘當當當’,箭矢不斷的射在钜甲上。魏軍不但增援了步卒,還增援的弓弩,箭矢正從陣後密集射來。陳敖喘了一口氣,他接著問道:“該往何處?”


    “往……”藍鍾也不知道往何處,這時候一支箭矢從縫隙落下,居然射中了他的左腳。他大啊一聲,喊道:“往左!可往左!”


    矛卒已深入魏軍陣列,往前久攻不破,何不往左橫擊?


    “往左也!可往左也!”越來越多的士卒大喊起來。駐守陳郢的他們,曾在城頭親眼目睹出城作戰的矛卒橫擊秦軍軍陣,那一陣,騎兵擊殺了秦軍主將。


    “聽我口令,向左——轉!”陳縣譽士之長的藍鍾隻是個偏長,但他有權下達口令。


    “……向左——轉!”無比熟悉的口令,哪怕戰場上嘶喊慘叫不斷,士卒們聽到‘左’字左腳青筋總會下意識的亂跳幾下。‘唰’,更帶著幾聲悶哼慘叫,一百多人齊齊左轉。


    “殺——!”左邊的敵人變成矛卒正麵的目標,這些魏卒還在歇力抵擋身前的夷矛,任誰也沒想到,此前隻是平放夷矛拒止自己的‘友好鄰居’現在正高舉夷矛猛刺向自己。


    “啊啊啊——”一百餘人狂喊起來,轉向讓他們付出了十幾名同袍傷亡,可魏軍付出的代價將是這個數字的十倍、百倍、千倍……


    “報上將軍!”苦等戰局終了的項燕看向立於高處的了望手,不知發生了何事。


    “右軍……”了望手因為太過激動而凝噎,他喘了口氣才指向右軍道:“右軍橫擊也!右軍橫擊也!!”


    “右軍橫擊?!”項燕跳跳了起來,他站在最高處望向右軍,卻見突入魏軍陣列的矛卒開始轉向,他們不再衝刺眼前的敵人,而是對準左邊的敵人。


    “聽我口令:向左——轉!”


    “聽我口令,向左——轉!”


    “聽我口令,向左——轉……”


    陣厚隻有二十行的楚軍、隻懂得左轉的楚軍,他們艱難而笨拙的轉向,將夷矛對準身側的敵人。每當一卒矛手轉向,左側的魏卒便完全崩潰,往後逃竄的他們衝擊著後隊的隊形,把整個軍陣引向混亂。


    沒有左轉的矛卒則趁勢追擊著他們,利用他們的恐慌衝擊魏軍最後三十行軍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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