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時分,修繕一新的王城城門再一次關閉,門後植木上上下下橫了九道,豎的則頂了八道,算是徹底把城門關嚴了,而不是像上午那般,橫豎不過一道。


    城門修繕一新,畫牆前燒成半截、或壓根就沒有半截的焦屍已經清理,隻留下一地炭灰。白色的蜃灰又抹在了牆壁上,焦黑的地方全被蓋住。兩個畫室用沾水的錦巾掩住口鼻,專心的作畫,在他們的筆下,城內的街道、房屋、天空……再次活靈活現的出現在白牆之上。受命清理門道的陳勝正看著他們,看著他們描繪這堵已被士卒稱作鬼牆的畫壁。


    ‘咳咳……’被人緊盯著,一位年長的畫師不得不轉頭看了陳勝一眼,見是個不及冠的清秀少年,因為堵住口鼻不好說話,便隻揮揮手,要陳勝離開。


    “敢問先生,這可否是大王之巫術?”年少膽大,陳勝不但未走,還說起了話。


    牆壕之間密密麻麻全是敵軍的屍首,據說此戰斬殺秦魏兩軍萬餘人,而己方無一人陣亡。陳縣地處楚夏之交,商賈眾多,信息流通也快。殺敵萬人而不損一人,愛聽落魄遊士、殘廢武卒吹牛的陳勝從未聽說這樣的戰績。和擊殺秦軍大將一樣,很多士卒說是大王施了巫術。


    不然,那些敵卒怎會命也不要湧進夾道中送死?而巫術的關鍵就是城門口這幅畫。敵軍隻要一入門洞,魂魄就被畫吸走,失了魂的人生不會反抗,隻會呆子一樣被環衛捅死。


    軍中好事者的解釋讓人深信不疑,以致有些人聞後臉色如土——此前他們可是看見過這幅畫的,若這幅畫真會吸魂魄,那自己的魂魄安在?


    “然也。”畫師惡作劇的點頭,中午那些醉酒士卒的言論他們也有所耳聞。“你若再看,魂魄也會召入畫中,再也不是迴不去了。”


    陳勝聞言不敢再看,身邊同袍更拉著他要他離開,可他還是問道:“那先生為何不怕?”


    “我有符,自然不怕。”屍體雖然清理完了,可畫牆下不是烤肉的香味便是屍油的惡臭,畫師有些不悅,道:“你再不走,我便將你畫於牆上。”


    “啊!”陳勝這下被嚇壞了,他匆匆一揖,快步跑到深壕裏去了。然後整整一下午都哭喪著臉,想著那畫室會把自己畫在鬼牆上。


    壕溝裏也全是屍首,從九米高的城牆滑下來落在銳木上,根本不用補戈,很多掉下便是死透。丈餘的銳木串著一個又一個的敵卒,屍首疊在一起,清理並非易事。想著鬼牆的陳勝一走神,抬到銳木上端的屍首又滑落下來,伍長陳忿怒瞪著他:“你死大父啊!”


    五家一伍,雖然伍長就住在同閭,可怎麽也帶個長。此人年老,個子不高,嗓門大。陳勝被他一吼跳了一大跳,他趕緊把那具落下去的屍首又死命頂到了銳木上端,誰料此屍銳木橫穿腹胯日久,幾番拉扯,硬邦邦的屍首哢一聲斷成兩截,裏頭內髒白蛆滑出,惡臭撲鼻而來。


    “役夫!”伍長一邊罵一邊在口鼻處綁了塊麻布,又指了指,要他去清理幹淨。‘當當當……’,發糧的金聲恰好在這時敲響,陳勝逃過一劫,皺著眉頭的他被同袍陳苟拉上了深壕。


    “何事如此?”看著愁眉苦臉的陳勝,同伍另外三人看著他,問話的是年長的陳實。


    “那……”陳勝想說又不想說,陳實再問他才道:“那畫師言,要將我畫於牆上。”


    “牆上?”畫牆代表什麽大家都很清楚,膽小的陳黑臀嚇得忙躥後了幾步。陳實也瞪看著他,不敢置信。唯有陳苟不信:“畫師定是駭你,我等傭夫,畫於牆上何用?”


    “何不歸?”自己的部下居然緩行,陳忿當即停步再吼。“不歸則無食。”


    卒長從粟吏那裏領糧領柴,一卒二十個伍,雖說有份數,可陳忿一直覺得去晚了必然無米可食。可他怎麽也想不到,他們這卒真是撞狗屎運了。陳忿抱著糧秣、菜羹盜賊似的跑迴了軍灶。與他一起去的陳黑臀也是神色慌張,跑到灶前竟然跌了一覺,懷裏捧著的蜂窩煤和引火柴全飛到了地上,要不是蜂窩煤摔爛了也能用,陳忿估計又要他揍他一頓。


    ‘哢、哢、哢……’陳實在刮擦著燧石,準備引火做飯,陳忿一把將他按住,四周瞄了瞄,道:“等。”


    “等?”旁邊的軍灶都已經生火,更遠處已經冒出來熱氣,陳實想不通他要等什麽。


    陳忿手抱在懷裏沒解釋,陳黑臀左顧右盼,也沒解釋,等旁邊幾個灶也開始冒氣,陳忿嗅了嗅,恨恨道:“彼等也有肉。”


    “肉?”擔心被畫上鬼牆的陳勝這時也忘記了恐懼,他也聞到臨灶越來越濃的肉香。


    “今日米少,然有肉,有油。”變巫術一般,陳忿從懷裏拎出五條已經切好了的生肉。真是太想吃肉了,哪怕是生的!對準肉條,陳忿啊的一聲狠狠咬下一口,然後生嚼起來。其他三人還好,饞了半天的陳黑臀突然伸頭過來也想咬一口,陳忿手一縮,他當即落了空。


    “你也想食肉?”陳忿一掌把他推了一跤,見其他三人看著自己,又道:“食也要熟了,造飯。”


    煤火造飯自要比柴火慢,以前無所謂,這次卻一個比一個急。飯剛冒熱氣,聞到肉香受不了的五個人便掀開釜蓋開始搶食。陳勝慢了一步,那條被陳忿咬去一口的肉歸了他,他正要埋怨,陳忿的肉已被他強哽了大半,嘴裏還在嚼的他目光又盯向鍋裏這條。陳勝不敢再說什麽,抓起肉條退後幾步,這才不顧滾燙塞入嘴中大嚼。


    肉,有田的人家臘祭時候或許能吃上一塊,陳勝這種無田的傭夫每年臘祭隻能在富貴人家門外等著——這種人家臘祭被鬼神吃過的祭品多少會分些給孤寡,隻要眼疾手快,最重要的是不怕挨打,總能搶到塊肉。但今天這樣,沒有挨打就吃上肉,記憶裏從來沒有。


    嚼著嚼著,陳勝的淚就下來了。肉真是太好吃了!


    嚼著嚼著,陳黑臀就哭了起來,他抽噎道:“為何我等今日有肉?”


    “食肉還哭,真是役夫!”舔過手指的陳忿又給了他一掌,這次陳黑臀沒有撲到。


    “我聞之,”陳黑臀哭得更厲害了,“嗚嗚……,唯…陷陣之人酒肉管飽,嗚嗚……嗚嗚嗚……”


    陳黑臀一提陷陣之人還在嚼肉的陳實就嗆了出來,好在肉嗆在他自己手上。


    “當真如此?”陳實、陳苟、陳勝三人沒有去領糧,聞言心中一寒,目瞪口呆的看著他。陷陣之士他們自然知道,那些衝在最前、不穿甲胄的秦卒,死了之後也是滿身酒氣。老卒說,他們是酒足飯飽了才上戰場赴死的。


    “不如此為何食肉?”陳黑臀凝噎,不想他下一句卻是:“死則死矣,隻要有肉可食。”趁著陳實呆滯,他搶過他手上嗆出的那團肉迅速塞嘴裏,然後在他反應過來之前硬吞了下去。


    “你!”陳實怒指著他,而其他人則因為陳黑臀這一搶開始搶羹、搶飯。


    羹是加了油的,上麵油汪汪飄了一層,香氣更是四溢,喝上一口五髒六腑全身每一個毛孔都覺得舒坦,和上飯,飯也比平時香百倍。瞬息之間,一釜飯一鍋湯就見了底。陳勝舉著釜把最後一滴油水倒入嘴裏時,決心去死的陳黑臀搶過銅釜奔到飲水處,倒了小半釜開水唰了唰,美滋滋的喝了起來。他如此,其他伍的人也學著樣子,奔來倒開水唰釜底。


    “這豎子。”陳忿究竟年老,想到自己多咬了陳勝一口肉,心裏得意,不介意陳黑臀如此。陳實家境好些,又是一家之主,臘祭總能吃到些肉;陳勝、陳苟就不同了,兩人話也不說直接奔過去和陳黑臀搶銅釜。這釜喝完再唰兩遍,一人喝了半釜水方才作罷。


    ‘嗝——!’放開被兩人壓在地上的陳黑臀,陳勝打了飽嗝,這才拍著圓鼓鼓的肚子離去。他走的時候把銅釜直接扣在了陳黑臀腦門上——收拾銅釜一向是陳黑臀的事情,這東西要是丟了那可要陪一千錢。


    *


    “荊人此處是牆,牆上有畫,看畫皆不覺有牆。此處則是深壕,壕內銳木林立,城上立足不穩的士卒一旦落下,便會被銳木刺死……”今日一早,白林損失了兩千人,是四個城門中最少的,最重要的是他的親信看到了城內的防禦布置,單憑這點就能讓他在蒙武心裏加深印象。


    “上卿以為如何啊?”蒙武誰也不問,就問衛繚。外城就是衛繚破的,他還是大王的特使。


    “城內之事……”衛繚麵色不愉,他剛收到別的信報。“我聞之,荊人已知荊王被困,正在郢都集結大軍,或許此時已在路上……”


    “荊人何懼?”李信不屑,“兩國大軍近四十萬,項燕無兵矣。”


    “正是,荊人舉國不過四十萬……”相邦子季帶著魏將列會,他不解衛繚為何會提及楚國援兵,親趙兩國可有三十八萬人啊。


    “非也。荊人正求助於齊王,請齊王出兵。再有……”衛繚欲言又止,有些事他不好當著大家的麵說。“我等還需謀劃一策,使荊人勿救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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