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秦楚重開戰端,實際上除了陳郢、平輿、城陽三城,楚境並無太多戰事。即便是敵軍最多的陳郢,也就是那一夜破城之戰劇烈,魏軍被逐出城後,秦魏大軍隻是遠距離圍困,城外的甬道雖然繼續在建造,但投石機也在不斷轟擊破壞。


    血淋淋的戰爭似乎已經演變成一場土木之戰。一方要築城、一方要拆遷,城外的甬道於是越修越厚,城內的投石機也越造越大,沒有半點殺戮的血腥。


    兵不血刃的戰爭持續了兩個月,負責供應五十五萬大軍(平輿尚有十萬秦軍、五萬魏軍)糧秣,每日還需陸路輸運糧秣的魏國就支撐不住了。入鹹陽求告的使臣去了一撥又一撥,美人寶器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卻連秦王的麵也見不到。於是舉國群議紛紛,皆曰相邦子季可殺,弄得魏王不得不遣數百名武卒於相邦府邸相衛。


    魏國撐不住,楚國情況也不好受。去年一戰已使郢都大府之金空了一半,縣邑高府之糧也出倉半數。今年再戰,雖不至全國五尺至六十全部征召,但也征召了十數萬士卒。軍費或許還有,但糧秣已捉襟見肘——那些平時盜取軍賦的縣邑,高庫裏的粟米本就不滿,去年秋收尚可調用現糧,今年春夏之交、粟稻未熟,哪還有糧可調?


    無糧可調便隻能出錢在市麵上買,一買本就高昂的粟價又漲。去年最高五十錢一石,今年七月的粟價最高超過了六十錢。農戶尚好,城邑裏的傭夫、百工可要隻能頓頓豆葉羹芋頭飯了。好在楚齊會盟後,齊國履盟賣了幾批粟米,這些粟米運入楚國方把粟價壓住,沒有再次暴漲。


    魏國支撐不住秦魏五十五大軍的供應,去年打了一場國戰的楚國硬抗秦魏也抗得難受。嫁女求和的意思去年便有了,今年則更加迫切。本以為此事毫無希望,沒想到華陽太後一病,秦王就答應了。


    嫁女、退兵、會盟,這是雙方暗中接觸的結果。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這一連串婚娶之事進展的極為順利。隻是上個月收到鹹陽昌文君的帛書後,隱約其辭的行文中,陽文君覺得退兵不會那麽簡單。


    “見過陽文君。”秦國親迎楚國公主的使臣還是頓弱,這是他第二次赴楚。


    “秦使一路可好?”頓弱仍由城陽入境,從淮水順流而至郢都。


    “尚可。”上次接待頓弱的是沈尹鼯,初見陽文君,頓弱不免將他打量了一番。高冠之下,別的楚人或是清秀儒雅、或是多須粗曠,陽文君確有一種說不清的陰鬱。


    “此乃祖太後之書,請君一觀。”頓弱從懷裏掏出一份帛書。


    “謝秦使。”祖太後托秦使帶書給自己,那定是有利秦國之書。果然,帛書讀了一半陽文君手心就開始出汗,秦人其他和盟的條件有兩個:一是廢熊荊改立熊悍;二是索要钜鐵之術、破城之器、大翼之舟。


    “此萬萬…”陽文君看著頓弱連連搖頭,“……萬萬不可。”


    “有何不可?”頓弱微微一笑,“立熊悍為王,君為令尹,荊國大事小事皆操於君手。”


    “萬萬不可、萬萬不可。”熊荊的影子在陽文君腦海裏浮現。那雙半天真半淩厲的眼睛他根本無法直視。“此事無法做到,太後也不會答應……”


    “此事並非要你去做,”頓弱解釋著,“此乃祖太後告之於你,大王不達此二者不會罷休,你隻要暗中促成便可。”


    “請敬告華陽祖太後,此事我無法促成。”陽文君頓首大拜。“此叛君之罪啊!”


    “其他如何?”頓弱唿了口氣,“大王要钜鐵之術、破城之器、大翼之舟,可成否?”


    探知趙國將獻钜鐵之術於秦後,楚國當即掐斷各種煉鐵的原料,到了邯鄲的工匠也拒不開工,秦國钜鐵之術又黃了。钜鐵之術之後,秦國又見識了大翼戰舟和投石機,大翼戰舟倒是罷了,投石機秦王時不時念叨的,少府也動手試製,可惜全都不成。


    “钜鐵之術或可,”陽文君想了想道,“破城之器萬不可,大翼戰舟萬萬不可。”


    “其餘也就罷了,那破城之器絕不可少。”頓弱強調道。“大王非要破城之器不可。”


    “此事需稟明太後、令尹,我不能定奪。”陽文君道。


    “那便請君稟明太後令尹吧。”兩件事情沒有辦成一件,頓弱有些不高興。當然,他不著急,現在是秦軍在攻伐楚國,而非楚國在攻伐秦國。陽文君臉上也看不到什麽波瀾,他並沒有交還那份帛書,而是揣入懷裏退走,上車便行向王宮。


    王城的東麵是宮室,西麵一半是苑囿。隨著熊荊一聲令下,苑囿裏的台閣拆的是七零八落,隻剩下高高的台階。齊國公主一來,苑囿裏又砌了一道矮牆,好好的苑囿當即短了一小半。


    寺人在前麵領路,前往若英宮的路上陽文君無意看那些殘台,隻想著帛書上的那些話。廢了大王而立熊悍,以今日大王的威勢,這是萬萬做不到。既然明知自己做不到此事,那華陽祖太後為何又要在帛書上提起呢?難道是……


    “秦使何言?”若英宮明堂,除了太後,令尹淖狡也在,兩個人都看著陽文君。


    “秦使言,”陽文君一頓,“秦使言若要撤兵,還需钜鐵之術、破城之器、大翼之舟,不然……”


    “不然如何?”趙妃看了一眼淖狡,抓著袖子的手又緊了進緊。


    “不然便不撤兵。”陽文君答道。


    “秦人果然無信。”趙妃頓覺失望,之前秦人不是這樣商議的,之前直說嫁羋蒨入秦。


    “钜鐵之術、破城之器、大翼之舟,”淖狡聲音很沉,眼睛血紅血紅的。“此三者皆是攻伐利器,秦人若有,數年便可一統天下,其知我必然不予,為何還來親迎?”


    “這?”陽文君不由看向了淖狡,淖狡不是聰慧之人,難道是大司馬府的謀士提醒了他。


    “稟太後,秦使頓弱,此人最善狐假虎威,以勢壓人。此絕非秦王之議,不過是他邀功之舉。”並不是什麽謀士給淖狡出策,而是秦使到哪國都是這種德性。“且臣聽聞秦王大婚定於歲首,若我等不願,秦王豈非不能大婚?”


    已是八月之末,秦國歲首放在十月,八月末到十月,滿打滿算也就隻有兩個月的時間,這還要減去路上的時間。既然秦王聽信華陽祖太後、既然秦王要娶楚國公主為後,那時間就是楚國一邊,想到這點趙妃重重鬆了口氣,她道:“原來如此,老婦便不憂心了。”


    “請太宰言於秦使,若索要他物,楚國斷不會嫁公主入秦。”淖狡囑咐陽文君道。“钜鐵之術或可如趙國那般出錢購買,然需在退兵之後。投石之器、大翼戰舟斷無可能。去歲秦相昌平君曾言,舟戰之後,兩國和盟,而今秦國並未與我和盟,反驅使魏國一道伐我。若我予秦國投石之器、大翼戰舟,秦軍又再伐我,若何?”


    質問之言出在淖狡嘴裏,那是氣勢洶洶、義正詞嚴,再由陽文君轉述給頓弱,就變成和和氣氣,溫文爾雅了。頓弱聽後笑道:“太宰隻是傳話?”


    頓弱希望陽文君幫忙說服令尹和太後,不想結果一如所料。出錢購買钜鐵之術是怎麽迴事趙國已經上過當了。楚國想什麽時候掐斷钜鐵冶煉原料就什麽時候掐斷原料,且每件兵器還要收兩金的專利金,這種東西買來毫無價值。


    “我僅為太宰,不傳話能如何?”陽文君擠出些苦笑。“若秦使不願,我可請令尹來此一會。”


    “不必。”頓弱收斂了笑容,“本使之責,僅迎公主入秦。帛書所言,非我之責,乃君之責。”


    “我僅為太宰,如何能成此事?”陽文君笑容越發苦。“令尹不願,我能奈何?”


    “那便不言此事。”頓弱不再勉強,“大婚之日定在歲首,公主嬌弱,一千餘裏,路上最少需二十日或二十五日。最遲下月初便要離郢入秦。”


    公主出嫁並非小事,何況還是嫁入秦國為秦王後。請期之前,楚宮上上下下都在準備羋蒨的嫁妝。當然,這是以嫡公主羋璊的名義,她明年就要及笈了,準備嫁妝理所當然。


    嫁妝事小,退兵事大。陽文君問道:“若公主入秦,秦軍不退……,如何?”


    “莫非要秦軍先退兵,楚國才肯嫁公主於秦?”頓弱直接點穿陽文君的心思。“君當知悉,此前說的是先嫁公主入秦,事後秦軍退兵。你等不願也可,本使過時不候,空手返鹹陽向寡君請罪便是,大不了一死而已,可荊國……”


    淖狡拋出了勝負手,迫使頓弱不再索要那些器物。現在頓弱也拋出了勝負手,迫使楚國做一個選擇。毫無懸念的,楚國自然是備足嫁妝,下月初送公主離郢入秦。八月末九月初這十多天,王宮裏忙得沒日沒夜,一直到出行前一天晚上,數百車嫁妝才匆匆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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