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聰慧,敢問大王可有他策?”一直不言的三閭大夫屈遂看罷地圖連連長歎,哪怕僅僅七國複國,楚國版圖便少了三分之二,他這樣的公族老臣根本無法接受。


    屈遂一問,其他大臣也看了過來,想知道大王還有何策。熊荊道:“他策可行與否全在時間,時不待我,又能如何?”如此說完他才再道:“若我楚國所有子民皆虔誠信奉東皇太一,自可為太一而戰?然,唯我楚人信奉太一,越人、魯人、宋人、陳人、淮夷,各信其神,十年內難以統一,既是無法統一,自然無法為神而戰。”


    “不複七國,我等遣人告之庶民,言:你乃楚人,可否?”屈遂不死心再問。


    熊荊還沒答話,其餘諸臣就搖頭了。楚國治下族群甚多,習俗全然不同,語言也是不同,同樣是老虎,楚人叫‘班’,夷人叫‘於菟’,越人叫‘頓’。除了學習過雅言的士人可也互相交流,各個族群根本就是語言不通。


    楚人對他族的同化僅在上層士人和貴族,周人對楚人的同化也僅僅是上層士人和貴族。一到市井鄉裏,庶民說的仍然是楚語,行的仍然是楚俗——男女不同席是周禮,可即便是楚國貴族,幾百年來也還是男女同席,絲毫未變。


    如果說楚人並未全心全意學習中原禮儀,所以蠻夷習性不去,那魯國如何?魯國乃周之侯國,從立國之初行的就是周禮,孔孟這樣的大儒也出於魯。就是這樣的周禮之鄉,其權臣陽虎也是‘盟公及三桓於周社,盟國人於亳社’。


    周社自然是周禮之社,魯定公與三恆是貴族,盟於周社,可國人並不盟於周社,而是盟於毫社。何謂毫社?毫社乃殷商之社。殷人平時祭拜於毫社,自然盟於毫社。魯國的國人並非殷人,而是夷人,夷人與殷人共族同俗,故也盟於毫社。


    東夷、百越、三苗、濮人、巴人……,周人代商以前、楚人遷於荊山以前,華夏大地已有諸多族群。周人的分封本質上與殖民無異。殖民於衛,殖民者衛懿公戰死,被殖民的衛人怯戰逃跑;殖民於魯,數百年後雖然出了孔子,可仍然要‘盟國人於亳社’。幾百年都不曾同化,怎能一句‘你乃楚人’就可以同化?


    屈遂最後也覺得自己想簡單了,連連搖頭。熊荊則道:“必要因其俗、從其言、編其史、教其文,不然無以成其族。不成其族,為何而戰?為何而死?


    為今之計有五:一曰避之海外,擊其惰歸;二曰允複其國,助成其族;三曰參照秦國,遍行商法;四曰篤信東皇,為神而戰;五曰因循舊製,钜鐵殺敵。


    第一策舉全楚國之力也隻可載幾十萬公族出海避之,庶民不得遷徙。與其如此,尚不如允其複國、助成其族,率眾與秦軍一戰。第三策參照秦國,遍行商法,與第四策篤信東皇,為神而戰皆不可行,原因相同,時不待我。行商法則要罷縣尹、棄貴族,舉國動蕩,不攻自破;東皇乃我楚人之神,魯人、宋人、陳人、越人、淮夷皆是不信。


    至於第五策,秦吞三晉後天下已十占其八,可役使丁口少則兩千五百萬。以全天下之人力、物力攻我,若無決死之心,必不戰自潰。钜兵、投石車、荊弩……,兵甲再好,也得有敢戰之士,若無,必將白送秦人。


    眾卿,沒有滿意解,隻有最優解。”熊荊不自覺用上了術語,好在大家還能聽得懂。說罷他又大大搖頭,道:“我楚人最大的教訓在於:八百年時光,都沒有努力生養!”


    熊荊最後是在自嘲,江漢故地上多是楚人,可行那些人已經變成了秦國編民。正因如此,楚之文化要想辦法滲透到江漢故地,要在江漢故地打一場不見血刃的文化宣傳戰,使江漢一百多萬楚人明白自己是楚人而非秦人。楚軍則要在趙國滅亡前攻入宛郡,與秦軍竭力一搏。勝,拿迴故地,解救族人;敗,則遷民於江東,擴充族群,後續再戰。


    “敢問大王,若秦不攻我若何?”沈尹鼯想到另一種可能。“秦不攻我,十五年後各國複國,我楚人何以立?或是秦軍攻我,然秦國二十年方亡了趙國,又十年方亡了韓魏……”


    “趙國已是強弩之末,韓魏旦夕不存。”軍事問題大司馬淖狡最有發言權。“趙之強軍皆亡於長平,唯代郡軍獨存。秦若再三攻伐,春攻秋守,十年亡趙並非杞人憂天。”


    “我楚國難道不救?”太宰沈尹鼯又把問題繞迴到現實,“不救,無義也!”


    熊荊與淖狡聞言對視,在場除了他們,也就魯陽君、項燕、彭宗知道楚國的反攻計劃。確切的說不能稱為計劃,隻是一個想法,雖然這個想法正在逐步推進。


    “楚趙不相毗連,如果救之?”淖狡問道。知曉反攻計劃後,趙國注定是要犧牲的,不然秦國如何能放鬆警惕?且國內政體變更,政局未穩定前,根本不能大舉動兵。


    “可說於魏國,諸國合縱。”沈尹鼯還在想著合縱。


    “魏王已從秦使姚賈之說,不再與我楚國、趙國合縱。”淖狡把昨日收到的訊報說出,此事他已經匯報給了熊荊。


    “啊!”沈尹鼯當即錯愕,驚訝之後他又急道:“便、便是魏國不合縱,我楚趙兩國合力,亦可使秦人膽寒。大王,秦軍伐我,趙國救我,秦國伐趙,我秦國亦當救趙、”


    “一切等見過兩國使臣之後再議。”熊荊無奈。選擇越來越少,套在脖子上的繩索越收越緊。是亡國之君還是中興之主,全看這十年的作為。


    *


    楚國朝議,一議就是七天。驛館內秦趙兩國使臣都等得焦急,沒有飛訊的他們暫時還不知道魏王已從姚賈之說,不與楚趙兩國合縱。魏國不合縱韓國、燕國自然也不合縱。這兩國每次合縱都是打醬油的角色,合縱不是因為他們有助戰力,而是為了讓魏趙兩國能後顧無憂。


    先王入葬前兩日,早有‘謁者難得見如鬼,王難得見如天帝’之念的趙使魏加、秦使昌平君熊啟終於見到了楚王謁者,兩人一前一後,在謁者的陪同下入楚宮謁見楚王。


    魏加之言並不出意外,正朝上他除了長篇大論說合縱如何如何必要、如何如何好,他還想要楚國的荊弩、钜鐵、投火器、飛訊……。要這些東西並不出人意外,隻是當昭黍問其何以為償時,他卻說趙楚兩國情如手足雲雲。


    即位之後,這是熊荊第一次視朝,階下群臣委貌玄衣,看上去就像一根根黑色釘子,他看著這些釘子,這些釘子也看向他。因為熊荊已經斷發,釘子的目光更顯詫異和不解。


    “趙使所言,不佞已知,請迴驛館稍歇。”熊荊未穿喪服,而是白衣素裳,以皮弁服視朝。


    “請大王繼貴國先王之遺誌,絕秦而盟趙。”魏加不但不肯走反而上前兩步,讓人不悅。


    “先王隻有救趙,從未盟趙,談何遺誌?”熊荊冷笑。他覺得如果魏加再近身,或許會像毛遂那樣按劍而上,逼王盟趙。


    魏加初見熊荊,並未在意。未齔小兒,怎可陣前誓師、並肩作戰?其他人相信,他隻以為這是楚人編出來的神話,此時見熊荊口利,方有些詫異。


    “大王謬矣。秦軍伐楚,寡君聞之,出兵二十萬以救,故秦軍退。寡君所念乃趙楚未盟而實盟,情如手足,今大王言我兩國未盟,於義何在?”魏加繼續上前,直至階下。


    “先王八月末遣使,九月初使入邯鄲,貴國十月末方允出兵,十一月大軍方出邯鄲。軍未出而秦軍敗,戰不起而楚地複,今持退秦之功而言有義,義何在?”熊荊看著魏加。縱橫家之言實則經不起推敲,隻是國君大多渾渾噩噩,故常被其所蒙,熊荊昔日與人爭論英國鋼鐵價格能爭論幾百樓,魏加那點小伎倆怎麽騙得了他。


    “不佞即位於父薨國危之時,稱王於叛謀兵戎之間,所幸侍衛之士赴死於內,忠信之卒搏命於外,方得今日楚國之安寧。今先王未葬、大政不明,盟趙、和秦,待群臣議畢,自有決斷。”熊荊目光掃過群臣,最後落到魏加臉上。此時他再無之前的氣勢,腳步也不再前。


    “大王難道要和秦?”魏加故作詫異。“昔秦將白起,一戰而舉鄢郢,再戰而燒夷陵,三戰而辱王之先人,此百世之怨而趙之所羞。大王和秦,何顏見楚國先王?”


    “昔長平之戰,秦人坑殺趙卒四十萬,貴人亦斬之,邯鄲家家戴孝、戶戶出殯,趙王卻欲割六城以求和,趙王何顏見趙國先王?”熊荊針鋒相對。


    “長平一戰,我趙國大軍盡失,故先寡君割六城求和於秦,然六城終未予秦,秦圍邯鄲,大敗而歸,先寡君可見先王。”魏加道。


    “鄢郢之後,楚國僅剩半壁,五尺至六十,敝甲鈍兵不過三十餘萬。清水之戰,楚軍大敗秦軍,致使秦人入楚求和,不佞如何不能見楚國先王?”熊荊冷笑,示意儐者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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