哺時剛過,長長的行軍隊列便在鉦聲中止步。宿營地到了,依靠逆淮水西進的後勤船隻,軍糧官正將糧秣和幹柴以百人為單位,按宿營時各卒的間隔分發於營地。


    這種製度來自熊荊,他以前看蔣緯國迴憶錄,見他在書中說及所在山地師穿越阿爾卑斯山進軍奧地利,士兵開始並未下發彈藥,但在山脊上停下來吃午飯時,發現一堆堆的彈藥箱正擺在路邊,其距離與連、營、團的行軍長徑完全相等。


    受此啟發,熊荊也要求楚軍宿營前,後勤人員按軍帳分發糧食,而不是各卒領糧之人圍在糧秣營門前、等侯軍吏一個個發放軍糧,也毋需派人在這天寒地凍之時,冒著被敵人斥候抓捕的風險,跑好幾裏路去打柴。


    熊荊不過是羨慕德軍管理之精確,要在楚軍中引入數字管理,即軍中一切必有定數,這樣行軍布陣才能便捷無誤。命令一下,各卒各兩自然稱便,軍糧官可就抓狂了。打柴本是各卒自己的事情,現在倒成了軍糧官的任務;以前是各卒派人來領糧,而今居然要自己送上門去,還要‘以各卒宿營之間隔,按營距準確排放之’。


    命令雖然來自太子,但軍糧官還是將不滿反饋到了兩師主將。最後的解決之策是開會,兩師隨便遴選了幾個年老的卒長、伍長、以及夥夫,然後再是幾個分發軍糧的軍吏、總管糧秣的軍糧官,以及兩師主將、軍司馬、軍率,最後自然是王太子熊荊和垂垂老矣的老將廉頗。


    二十幾個人商議了三次才把規定勉強定了下來,其代價是軍糧官人手車馬倍增,不然分發糧秣幹柴人手不夠;並且如此發放軍糧還將麵臨著盜竊風險,萬一某卒因故後到,軍糧很可能被旁人竊取。


    每日除了行軍,熊荊還在廉頗的陪同下於各營巡視。以前生活在王宮,現在算是體驗民間疾苦,看不順眼、於心不忍的事情實在太多,比如:越人徒卒皆不穿鞋,腳不是紅腫就是凍得開裂;士兵少有冬衣,更無皮裘,所住軍帳也是漏風,毫無暖意;衛生就更說不上了,不準喝生水從第一天就明文下令,但士兵無水壺,即便每伍用釜甑燒了熱水,也沒東西裝。


    ‘卡遝卡遝……’,軍糧幹柴發放之時,熊荊正在挖灶。經過這幾日,他已經習慣那些不習慣的事情,並且變身一名普通徒卒,與廉頗、他的大兒子廉輿、葛還有羽,五人編為一伍,每日輪著挖灶做飯。


    廉頗倒是高興身為太子的熊荊能與徒卒同甘共苦,挖灶他是一把好手。那日輪到他挖灶,用短戈三下兩下就挖出一個軍灶,然後開始生火做飯,輪到其他人挖時,就沒有這樣利索了。煮飯其他人也不行,甑裏的水不是多了就少了,底下的菜羹有的時候還會燒糊。


    背著北風,卡遝卡遝,熊荊一戈一戈的挖下去,泥土一快一塊翻出來,他終究力氣小,即便羽在一邊幫著刨土,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挖出一個標準軍灶。架柴點火時他已經沒力氣了,全由羽一個人在搗騰。


    “子荊何須如此!”淖狡看了半天,也口呆目瞪了半天,等灶開始冒煙,他才這般歎了一句。


    “老師,為何不能如此?”左右兩史站在熊荊身後,熊荊早就習慣把他們當不存在。“我楚人從被殷人驅逐殺戮居無定所,到今日有天下之大國,不正是靠手中的戈戟嗎?要懂得戈戟車馬必要親入軍中,當從挖灶開始。秦人雄霸天下,不正因有一支戰無不勝的強軍嗎?”


    “雖是如此,可子荊此般置禮法於何處?此事若傳之天下……”熊荊說得在理,淖狡情感上怎麽也無法接受行將成為一國之君的熊荊和徒卒賤民廝混在一起,還要親自挖灶煮飯。


    “老師,先君武王常言:‘我蠻夷也。’既然我楚人本是蠻夷,又何須過於注重禮法?”熊荊蠻夷之言一出,周圍之人皆變色,可變色歸變色,卻無人反駁。“當今公族子弟,早無先君武王時之銳氣,皆以詩賦美服為誇耀,學生不解,此於國於軍何益?”


    挖個灶累壞了,熊荊再無平時的隱忍,越說越氣:“前日我令項燕不得北上,他卻在拔營之後迴訊。他的眼中,已無我這個大子;秦人不伐韓魏不伐趙,隻伐我楚國,自是以為我羸弱可欺。項燕無我,秦人欺我,為何如此?不就是因為我不懂兵法軍事,即便率軍也是不堪一擊,既如此,我怎能恪守禮法而不習兵法戰陣?”


    熊荊說的極快,在淖狡還未勸慰之辭時,他又舉戈用盡全力砍在泥裏,大聲道:“大家走著瞧,總要一天他們要心悅臣服於我,不隻是因為我是大王,而是我比他們更強!”


    自從成為太子開始,熊荊便很注意自己的言辭,這一次語帶抱怨的的發牢騷,有被項燕氣的原因:讓他等江東之師他偏偏不等,讓他不要北上他偏偏北上,最可氣是次日拔營後才迴飛訊,根本就是先斬後奏。氣項燕,也氣當下的局勢:昨天訊報傳來,齊國前軍已出齊長城南下穆陵關,正向莒縣行進;還有魏國,據說正在集結,很快就要犯境趁火打劫,而趙國那邊屁的消息都沒有,虧黃歇還送了郭開萬金,這萬金全他娘的打水漂了!


    明明是先滅趙國的秦國居然發兵三十萬來滅楚,一直觀望中的齊魏也逐一動手,而盟友趙國望穿秋水也不見發兵。無助、怨恨、憤怒、不甘……,從未承受如此壓力的熊荊現在是不堪重負,必須直言發泄才能讓內心重獲平衡。


    太子如此發泄,身為太子保的淖狡沒有插言,旁人也不敢說話,寂靜中隻聽見軍營士卒們的喧嘩以及廉頗打瞌睡的唿嚕。飯熟羹熱,五人分而食之,再無他話,而當第二天趕到期思就禮時,心中清冷的熊荊看著父王的靈柩欲哭無淚,隻在眾人的哭聲裏幹嚎。


    “皇天太一,隆顯大佑,成命統序,符契圖文,金匱策書,神明昭告,屬予楚之黎民……”宗廟中廷哭聲稍歇,百官朝臣皆著孝服,唯有主持即位之禮的大司馬淖狡身著紅衣。淖狡大聲念著祝文,聲音迴蕩於宗廟層層黑帷之間。


    短短的告祝辭念完,淖狡再道:“天命有終,往而不返。大王薨前,已立大子,大子當即日即王位於柩前。請大子即王位,王後為王大後。”


    熊荊和趙妃已在中廷,此言言畢,捧著王印的宋玉、捧著酒爵玳瑁的昭黍從東階上來,捧著冊書的左史燭遠從西階上來,三人皆著紅衣。


    左史燭遠依著周禮道:“大王薨前,道揚末命,命汝嗣訓,臨君楚邦,率循大卞,燮和天下,以答揚先君列祖之光訓……”


    即位之禮極為講究,按宋玉的教導,左史此話說完熊荊應該答:‘眇眇予末小子,其能而亂四方,以敬忌天威?’。這是謙遜之詞,意思是:我這個微末的小子,怎麽能協和治理天下以敬畏天威啊?


    謙遜本是美德,仍處於失衡狀態的熊荊心血來潮中沒有按照宋玉的交代、答什麽渺渺小子,而是喃喃道:“今之危局,舍我又有其誰?”


    “大王…”燭遠就站在熊荊前麵,聞言訝然,他糾正道:“大王應曰‘眇眇予末小子……’”


    “不必!”熊荊沒有糾正之前的言語,而是直接從昭黍那邊拿起酒爵,開始對先祖祭酒、後對靈柩奠酒,當昭黍說‘饗’後,才把杯中之酒一飲而盡。此時即位之禮已畢,新大王雖然違禮也不嫌虛,但朝臣百官還是伏拜:“臣拜見大王、王大後。”


    期思宗廟狹小,雖然不是所有朝臣、百官都來此就禮,但兩三百人的聲音仍然轟轟作響、直衝耳膜。本該是王太後趙妃讓眾臣起身,但聽到兒子剛才‘舍我其誰’之語的趙妃隻把目光看向熊荊,熊荊會意道:“眾卿免禮。”


    “謝大王。”從熊荊不說‘渺渺小子’起,即位之禮便開始失序違禮,好在這是楚國不是魯國,且熊荊那句‘舍我又有其誰’深得淖狡、封君、縣公之心。今之時局,他們擔心的就是新大王不夠強硬,不強硬如何驅逐秦人?不強硬又如何約束縣公?


    “秦人伐我,城陽外城已破……”熊荊出乎意料的說話,使得本該結束的儀式延長。他並不虛言,而是直言當下危局。“齊人已圍莒縣,魏人虎視眈眈。父王抱病親征,薨於軍中。不佞雖幼,亦知父亡子繼、死不旋踵。


    先祖篳路藍縷,傳業千載;楚國立國至今,子嗣數十萬、養士數十萬。今城陽危矣!楚國危矣!社稷宗廟危矣!不佞誓於此:卻秦師,複楚地!以我之劍,斬殺所有侵楚之人;以我之血,捍衛每寸先祖之土。願楚之同宗助我、願楚之賢士助我。”


    逾越禮儀禮卻又振聾發聵,熊荊之言朝臣聽得心中忐忑,不知如何作答,這可是從未有之事。封君宗子們聞言則熱血沸騰,待熊荊說完,他們想大唿卻未異口同聲,亂哄哄一片雜音,待最後總算齊了口,隻道:“臣願為大王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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