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足下言:他日郢都亂,請將軍坐視。”城尹府內,申雍低聲告訴景驊之前商議的結果。


    案幾之側,景驊不再是昔日那般意氣風發,而是萎靡不振,眼裏滿是血絲。這幾日他不斷複盤江邑之戰,越是複盤越是覺得秦軍悍勇至極,破陣無可避免。


    “我為何要坐視?”景驊死氣沉沉的眼睛忽然閃出些光彩來。“楚國今日如此,實乃不變法之故。要想變法,必依仗於新君,大子年幼,難擔其職。”


    “將軍允了?!”事情的變化出乎意料,申雍認真的看著景驊,以確認他此話之真假。


    “恩。”景驊丟下手裏用作布陣的棋子。“然則王子足下必踐其言,於楚國變法。”


    景驊說話的時候並未看申雍,待說完見其不答,這才轉頭看向他問:“不可?”


    “可、可。”申雍連連點頭,心中波瀾起伏,不知如何說陽文君之事。


    *


    “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木直中繩,輮以為輪,其曲中規。雖有槁暴,不複挺者,輮使之然也……”


    東宮中廷,又一日的課業開始。勸學篇熊荊中學時便學過,有一段還是背詠重點,隻是以前茫茫然不知的東西,隻為考試的東西,現在讀起來卻別有一種滋味:


    勸學所說的是‘君子學不可以已’,並且,聖人也是學習而成聖的,所謂‘不學不成,堯學於君疇,舜學於務成昭,禹學於西王國’(《大略篇》)。然而,即使是聖人,也不過‘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王製篇》)’,既然如此,學有何益?


    荀子的文章辭藻華麗,可思想的邏輯真的不敢恭維。而人性本惡之說,‘人之性惡,其善偽也’。‘偽’通‘為’,意思是人生下來就是惡的,善是後天聖人教化的結果;然後‘偽起而生禮義,禮義生而製法度’,有了教化便產生了禮儀,有了禮儀便製定了法度。


    這看起來很像基督教。即:你們生下就有罪(性惡),隻有上帝(聖人)才能赦免你們的罪。但與基督教不同的是,任何罪人隻要虔誠地皈依上帝,牧師都會聽其告解,引其向善;聖人則不然,‘非君子而好之,非其人也;非其人而教之,齎盜糧、借賊兵也(《大略篇》)’。意思是說,那些並非對君子傾心愛慕的人,就不是理想的學生;對這種並非理想的學生去施教,就是把糧食送給小偷、把兵器借給強盜,所以,聖人有所教有所不教。


    中廷之中,背詠勸學篇的熊荊一邊背一邊腹議,他很不喜歡荀況文章中所說的道理,覺得在白白浪費自己的時間,而中廷之外,羋璊正在不安的等待。


    “善。”聽學生把勸學篇一字不漏的背了下來,荀況表示出一些滿意。隻是這個學生雖然聰慧,但烏黑眸子之後到底在想什麽,他無法把握。點頭之餘,荀況問道:“我聞子荊殺兔而駭馬,可有此事?”


    “迴老師,有此事。”前日殺兔之事傳遍王宮,沒想到荀況也知道了。


    “此不仁也。”熊荊低著頭,從上麵看過去,荀況隻能看到他的頭頂。


    “迴老師:確有不仁。”熊荊一副很受教的樣子,隻想早點下課。


    “子荊為大子,日後必為君王,遇事當懷仁者之心。王者,仁眇天下,亦當義眇天下,亦當威眇天下,子荊知否?”荀況再道。


    ‘眇’就是高於的意思,儒家注重仁義不出意外,但提及‘威高於天下’,算是荀況的特色了。與孟軻的‘貴王賤霸’不同,荀況則認為‘義立而王,信立而霸’,等於是認可了霸道,而不再像孟子那般排斥霸道。


    “迴老師:學生知也。”熊荊頭依舊低著,還是希望早些下課。


    “即已知,可行否?”不知是否察覺出熊荊的心思,荀況就是不下課。


    “請問老師,學生當行王道還是霸道?”熊荊抬起頭,荀況垂垂老矣,但眼睛並不渾濁。


    “子荊以為如何?”荀況忽然笑了。


    ‘……雖然我們不去尋求,但很難避免德意誌的紛擾,這是真實的。德意誌的未來不在於普魯士的自由主義,而在於強權。……當前的種種重大問題不是演說詞與多數議決所能解決的——這正是1848年及1849年所犯的錯誤——要解決它隻有用鐵與血’


    俾斯麥1862年鐵與血的演講辭突然在腦海裏冒起,熊荊不自覺地默念,他的聲音很小,以致荀況最後隻聽到‘……隻有用鐵與血’。


    “老師,學生以為當世隻可用霸道。”熊荊深吸口氣,壓抑住心中的激動。


    “行霸道不可持久。”荀況點點頭,然後又搖頭。“當今之世,非隆禮重法、王霸兼用不可。子荊隻用霸道、不尊王道,天下不可一也。”


    “老師,學生日後為楚國之王,除收複楚國故地,再無他求。”熊荊道。


    “天下不歸於一,戰亂如何止?”荀況又笑了。


    “老師,天下如歸於一,後人會忘戰必危,且西北之地不通大海,不要也罷。”熊荊再道。


    “不通大海?嗬嗬。”荀況笑容更甚,複又覺得現在和學生談治國之道太早,於是起身下課。


    已是冬夕之月(十月),風似乎一夜間就變得淩冽。冬天馬上來了,可熊荊所謂的海船到現在都還在圖紙上。誰也不能預見海船下海後對全世界帶來的衝擊。


    “拜見……”荀況走後,羋璊趨步上前來拜,熊荊把她攔住了。


    “璊媭何事?”楚語不同雅言,不稱姐而稱媭。


    “我聽芕月說,郢都或有大事。”羋璊有些急切,她直接從宮外迴來的。


    “或有大事?是何種大事?”熊荊有些迷糊。


    “便是、便是……”羋璊情急中不知從何說起,最後隻道:“父王薨了,有人……”


    “什麽?!”熊荊瞬間呆住,“你說什麽,你說什麽?!”


    “他們說父王薨了,”說起父王,羋璊開始流淚,“有人…要弑君。”


    “要弑君?”愣了半響熊荊才轉過彎來:父王如果真的薨了,自己就是楚王,弑君就是要殺自己。他一把抓住羋璊,指節有些發白,急問道:“何人要弑君?可是黃歇?”


    “不知是何人。”從芕月那裏得到的消息很有限,羋璊隻知有人要殺弟弟。


    “消息從何而來?你從頭到尾不要遺漏,全告於我。”熊荊極力的想冷靜,但怎麽也冷靜不下來,他完全忘了羋璊一開始就說這消息是芕月說的。等羋璊全部說完,他才急召鄧遂和蔡豹過來商議,另外還召了王尹,宮中的官吏宮女寺人豎子,全由他管理。


    沒有說父王薨了,熊荊簡要把事情說了一遍,這才問道:“你們以為如何?”


    王太子鄭重其事急召自己,事情不管真假,都是嚴重的。好在太子深居王宮內寢,弑殺不是那麽簡單。蔡豹道:“請殿下勿再出宮。王宮裏非東宮之師,便是紅衣環衛,再有則是寺人豎子。宮牆四丈八尺,尋常人無法進來。”


    “正是正是。”王尹隨即附和,他倒是有些慌了。“宮內徒卒若不夠,可請景將軍譴人守衛……”


    “不可。”蔡豹出聲打斷。“若請景將軍遣人入宮,賊人自會知曉。我等應暗中戒備,起事後緊守宮門,再與左軍前後夾擊,賊人必敗。”


    “我聞江東之師將至。”鄧遂一直沉默,到最後才說了這麽一句。室內氣氛徒然緊張,堂外冷風巧好灌了進來,眾人皆是一顫,張目結舌而麵麵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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