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戰之時,不但能戰的人征發了,能用於戰爭的牲口也征發了,包括王宮裏的馬匹。百官貴人們的車駕,以令尹黃歇為表率,全變成了牛拉。不知為何,太子殿下說要學騎馬,於是足足花費十幾天功夫,馬尹才找來匹兩歲不到的小馬,算是完成了王命。


    對父親熊元,熊荊說自己已有五尺,其實不盡然,他離五尺還差一些,真脫了鞋光腳量,估計也就是一米出頭一點,尚不足五尺。身高不足、力氣也不夠,在中廄尹看來,太子殿下根本就不應該學騎馬,他的年齡不足以控製奔馬。隻是殿下堅持要騎,且他與普通的孩童不同:普通孩童無法長時間專注一件事情,殿下則不然,練習上馬全神貫注,猶如大人。


    意誌,或者說理智,在兒童身上幾乎不存在,但於熊荊來說是與生俱來。遺憾的是一匹馬如果不想好好跑,即便大人也拿它沒辦法。


    “籲——!籲!!”馬背上,看見前麵那堵牆越來越近,熊荊連忙大叫勒馬,可還是晚了,小馬直接撞在囿苑木牆上,他雖夾緊了馬鞍,也不得幸免,好在蹬踩的淺,沒有拖行。


    “殿下、殿下……”中廄尹急急跑了過來,跟著的還有幾個圉童,以及羽和禽。


    “我……我沒事。”撞在牆上沒什麽,關鍵是頭向下著地,好在胳膊撐了一下。“我沒事。”


    “殿下,此馬不吉,不能為殿下坐騎,請準臣宰殺。”中廄尹誠惶誠恐,他早看出這匹小馬桀驁不馴,不可做太子殿下的坐騎。


    “不行!”說到那匹馬熊荊就來氣,根本容不得人騎在它身上,之前是狂顛掀人,現在是撞牆,完全是同歸於盡的性子。“我,我就不信騎不了它!”


    熊荊說罷搖搖晃晃的站起來,他踉蹌幾步,跑到那匹馬前。馬已經被圉童牽住了,它不斷的打著響鼻,前胸的肌肉抽動著——撞牆它也沒有好到哪裏去,前胸擦破了一塊,血肉模糊的。


    “去,去拿……”熊荊看見這頭摔了自己n次的牲口就來氣,很想一刀剁了它。可這種恨意中又有一種共鳴,他覺得自己的性子和這匹馬很相近:不願意做的事情寧願死也不做。現在兩個同樣性子的生物碰在一起,發生這樣的事自然而然。


    大概是感受到了熊荊的恨意,馬兒律律直叫,扯得拉韁繩的圉童連連撤步。


    “去找隻兔子來。”熊荊接過韁繩,打發圉童去尋兔子。


    “兔子……”趕上來的中廄尹看著熊荊不明所以,他不明白兔子和馴馬有何關聯。


    兔子找來了,顏色白的像馬的膚色,熊荊將韁繩一丟,抓起兔子便走到馬前。也不管馬是否能聽懂人話,他抽出劍大聲道:“再撞牆、再掀我下馬,這就是下場。”


    熊荊的劍很小,可絲毫不妨礙它的鋒利。劍鋒削過,原本還在掙紮的小白兔變成兩半,兔血不但濺了熊荊一身,還濺了馬一臉。馬兒再次律律狂叫,馬頭連甩,身子使勁往後,但這次是幾個人扯著韁繩,它雖然掙紮,可怎麽掙紮也動蕩不得。


    “大子馴馬,馬不從,數顛之,大子殺兔而駭馬,馬大驚……”右史記事,王太子殺兔這血腥的一幕就被他這麽記在了史書上。


    “駕!駕——”寶劍迴鞘,熊荊不顧身上的兔血踩著馬鐙又上了馬。中廄尹等人的心全在嗓子眼提著,還是看著熊荊絕塵而去,在囿苑裏越跑越遠。


    騎馬看似容易,其實是件很難掌握的事情。即便是一匹善解人意的老馬,騎手也必須注意自己動作、重心和馬之間協調一致。小跑時的坐姿、慢跑時的坐姿、疾馳時的坐姿各不相同。胯下馬兒正在疾馳,雖然不知道這牲口會不會再度撞牆,但熊荊並未收緊韁繩,隻任由著它跑,他就想看看它想幹什麽。


    馬奔飛快,前方無牆,卻有一道半人高的荊棘,熊荊還未想明白牲口要幹什麽,便覺得胯下突然著力,然後全身如失重那般輕飄飄。這時馬兒險險躍過這道荊棘,著地的時候人馬身子全都一震,他差點就顛下了馬。


    躍過荊棘、躍過溝壑、躍過水窪,跑了許久,到最後,馬終於累了,大汗淋漓的駐步喘息,全身滾燙。熊荊在馬上也被它顛散了架,可就是沒有下馬。


    “殿下神威,此馬已服。”中廄尹上來就是一個馬屁,好像沒看到熊荊是羽和禽扶下來的。


    “服了?”熊荊感覺自己屁股全磨破了,他忍痛搖頭道:“它還是未服。既如此,此馬日後就叫不服吧。你們先帶它迴廄,不佞明日再來。”


    騎馬的時候全神貫注,踉踉蹌蹌出了囿苑看見華美的楚宮,嚴峻的現實又湧上心頭:


    七日前,息縣北上的十萬楚軍與七萬秦軍戰於江邑,楚軍最弱的右翼開戰不久便被秦軍銳士洞穿,陣破而敗,幸好中軍未亂。鋒線死頂住秦人的同時,全軍急退數裏方再次穩住陣腳。隻是洞穿的右翼被秦軍反卷包抄,無法撤出,於此役中全滅……


    四日前,令尹黃歇報告魏齊兩國隱有出兵的動向,而趙國一直未有出兵相救的跡象……


    昨日,飛訊報告秦軍增兵二十萬,先鋒很快便入楚境……


    現實如此,在熊荊看來,曆史好像在哪裏轉折了。本來應該是嫪毐伏誅,呂不韋罷相,然後秦王下逐客令,而後李斯上諫逐客書,之後便是伐趙,李牧死趙亡。現在呢,呂不韋沒有罷相,秦國也沒有伐趙,而是伐楚。


    即便是秦國,關東六國真要團結起來,也要如九年前那樣敗於聯軍之手。現在不光是秦伐楚,魏齊兩國也來湊熱鬧,如此,楚國真距亡國不遠了,而熊荊之前計劃的諸多大事,看來是一件也完不不了。


    曆史確實是轉折了。轉折不在今天,而是數月前,第一具弩炮試射時楚王熊元那句淡淡的‘善’。按照曆史,熊荊這個小小封君將病死在我阝陵,若不是後世曾出土刻有其金文的青銅器,誰也不知傳說中無子的楚考烈王熊元還有一個兒子封於我阝陵。


    熊悍如果即位,殺掉黃歇,脅迫新令尹李園足以保證楚國不幹涉秦國的滅趙事業;熊荊即位則不同,他生母不是趙國倡優而是趙國公主,三個太子傅有兩個是趙人,支持他即位的那些老臣和失地封君又個個恨秦久矣。後宮、師保、臣子,任何一方得勢都會導致秦楚無法繼續幾十年的和平,所以必須抹殺。


    當然,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秦國尚未統一天下,卻早已是天下公認的霸主。秦國國內的權力鬥爭,自然而然會殃及天下各國,說到底,鹹陽才是天下真正的中心。鹹陽刮風,列國便要起浪;鹹陽暴風,列國便是浪湧。楚國現下的遭遇,無非是鹹陽正處於狂風暴雨中罷了。


    熊荊年幼,更糟糕的是他的太子課業才剛剛開始——一個普通的現代人難以明白也無法洞悉權力的真正法則,最為常見的謬誤便是國與己混為一談、善與惡非此即彼,以及得民心者得天下。熊荊暫時不明,郢都的另一些人卻是明白的很,番君吳申便是其中之一。


    “如此說來,陽文君身後之人便是秦國的華陽太後了。”昏暗的堂室,幾個人席地端坐,主人位置上的是負芻,右下是他的謀臣,左側才是番君吳申、王卒左軍司馬申雍。


    “正是。”已對外宣稱病的庶王子負芻語態謙和,“吳大夫以為如何?”


    “若是如此……”吳申反複的斟酌。老臣封君多支持熊荊,百官循吏多依附於令尹黃歇,那些資深的縣尹邑公,這些人各自為政,最多是賣郢都幾個麵子。負芻欲奪位自立,支持的人少之又少,於是吳申便內定為令尹,現在陽文君介入,令尹就不是他了。


    “陽文君既有秦國之助,又已說服陳公等人,事成自當大用。臣已經老了,奸臣得除,請足下賜臣迴鄉養老即可,並無他求。”吳申話裏有話,負芻聽的朗笑。


    “大夫放心,大事若成,黃歇得誅,我必許大夫迴鄉。”負芻許諾道,然他隻說迴鄉而不說養老。養老是養不得的,黃歇封於吳國舊都,讓吳王後裔去吳國舊都養老,大亂必生。


    “謝君上。”吳申似乎沒有聽明白負芻話裏的玄機,跪立而謝。他再看向申雍道:“大王既然薨了,江東之師又日近郢都,行大事還當盡早……”


    大事不管怎麽籌劃也要把王太子殺了,然後才能宣布即位。負芻的封邑在居巢,兵馬無法派自郢都,唯一的可用之兵是吳申以參戰為借口,從番邑調帶了千餘死士,至於王卒左軍……


    “我來之時又見過公子,公子…尚未允。”見大家全都看向自己,申雍苦著臉說話。


    “未允?”負芻有些急切,“他如何方允?”


    “小人不知。”申雍道。“隻是那日聞楚軍大敗,公子怒急而罵,說此正是我楚國不行變法之故,秦人斬首可賜爵,楚人斬首不過是益祿……”


    “郢都若亂,景將軍坐視如何?”一個聲音問道,是負芻的謀臣。


    “坐視?”申雍不解,其他人也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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