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地圖上看,楚國的城陽(今信陽平橋)和秦國的南陽郡相鄰,緊挨著南陽郡的稷邑(今桐柏縣東)和比陽(今泌陽)。寬約百餘裏的邊境看似長,實際則因為桐柏山北伸的餘脈與北方伏牛山南下的餘脈斷續交錯,由秦入楚可通行的道路隻有兩條:


    一條是從稷邑出發,沿桐柏山兩渡淮水東行,直抵城陽——淮水上遊形似一個橫置的‘己’字:水出桐柏山不是往東,而是流向正北,十幾裏後轉了一個九十度的彎,然後再曲曲折折的往正東,二、三十裏後又轉了一個九十度的彎,再往正南;往正南也是幾十裏,被桐柏山山勢所阻後再次拐彎,這次拐彎的角度超過一百度,在大地上拉出一個深深的v;數十裏之後才再拐九十度,往東南方向流行七八十裏,逐漸改平與溮河交匯,往正東而去。


    稷邑在橫置‘己’字外的左側下方,城陽在‘己’字內的右側下方,也就是v內右下,臨近最下端。整片地勢山丘起伏,因為正東流向的那段淮水曲曲折折,舟楫不可通行,所以入楚隻能走下端的陸路:渡河順桐柏山勢迤邐東行,而後從謝邑(今平昌關)再渡河入v,最終進入城陽城。之後的行程,往郢都方向一般是走水路至息縣,往淮北則是途經沂邑(今正陽縣)抵汝水之東的新蔡。


    這條路商旅較為常走。雖然從南陽盆地進入淮河流域需穿越桐柏山北伸的餘脈,也就是複邑這一段,但複邑東出就是稷邑,稷邑其實是個小盆地,其南麵是桐柏山,北麵是桐柏山伏牛山餘脈交錯形成的丘陵地帶,東麵是出桐柏山往正北流行的淮水。商旅往往習慣在稷邑歇腳,次日東渡淮河進入兩國交界的丘陵地帶,這條路隻要走八十餘裏便是楚國城陽。行程剛好可以在邊關住一夜,次日一早由謝邑進入楚國,下午抵達城陽。


    另一條則是從比陽入楚。比陽也處於南陽盆地之內,與第一條路起始點湖陽(今唐河縣湖陽鎮)不同的是:它更偏東一些,且隔著大山,位於複邑的正北。從整個南陽盆地觀之,湖陽靠近連通江漢平原的隨棗走廊北端出口,盆地在這裏是收縮的;比陽則在整個盆地東西軸線上,此處為盆地最東端。要入楚,勢要穿過魏國道邑(今確山縣)南端與楚國交界的峽穀(今泌陽縣馬穀田鎮——信陽毛集鎮一線)。


    這條峽穀是西北東南走向,長六十餘裏,最窄處不到十裏,山高林密,崎嶇難行。進入楚境之後仍要在丘陵中行走百餘裏方可到達城陽。因此,由比陽赴城陽的商旅一般是選擇東行,先入魏國的道邑,然後再走平原南下至楚國的城陽。


    前幾日關吏有報,由秦入楚的商旅無故減少,到今天,商旅幾乎是絕跡。雖然有秦人辟謠說這是他們大王在清查嫪毐餘黨,可城陽這邊的軍民毫不懷疑的認為秦軍明日就可能打過來。隻是,他們會從哪條路來呢?


    是從北麵的比陽出發,穿過兩國分別控製的馬穀,後疾行百餘裏殺之城陽城下;還是從稷邑出發,悄悄潛至邊關,入夜後殺我邊卒,夜行四十裏第二日一早出現在淮水西岸,拚死架橋強渡淮河?又或者,不攻打城陽,而是攻占衡山之西、孤立的隨、唐兩縣,最後進兵冥厄三關?


    城陽內城,睡覺都戴著一頂皮胄的項超端看著父親室內的地圖,苦思敵人會從何處攻來。


    他年未加冠,在縣卒也無官職,不過是父親身邊的一個親衛,根本就不知道父親這場戰會怎麽打。現在不知道,打起來也不知道——父親並未安排他隨軍出征,而是讓他送信至項縣。項縣在哪?項縣遠在三百裏之外,擺明就是要他遠離戰場。


    “此信迴去後交與你仲父。”幾案一側,項燕擱筆吹幹墨跡,將書帛交給兒子。“雖是家信,路上也莫要延誤。”


    “父親,秦人欲攻何處?我軍當如何應對?”項超接過書帛小心置入懷中,臨別前他還是不甘心的問了一句。


    “秦人欲攻何處隻有秦人才知曉,為父如何得知?”軍命早就下達了,項燕已經做出了自己的判斷,但這隻是他的判斷,不是秦人的決斷。“你去吧。”


    項超不想走,想問又不知道該怎麽問,抓耳撓腮卻摸到皮胄上,他扭捏了幾下,索性揖道:“父親,孩兒有個不情之請……請父親準孩兒與戰。”


    “你?”項燕看著他,搖頭間展開一冊書簡,“你年不曾加冠,未曾傅籍,按楚律,不可與戰。”


    戰國之時,人人有戶籍,傅籍是指到了年齡的男女登記入役。男子入役年齡各國為十七歲,秦國律法最細,測量發現十七歲男子身高全在六尺五寸以上(150cm),所以又加了六尺五寸這個身高條件:凡滿十七歲或身高在六尺五寸以上的男子,都需傅籍服役。法律是這樣定的,真到了關鍵時刻,十五歲也要上戰場。


    “可孩兒身高已逾七尺?”項超爭辯道,揖著的身子特意挺了挺,表示自己已有七尺(161cm)。


    “下去!”十七歲、六尺五寸之類是庶民的傅籍標準,貴族不在此列。見兒子胡攪蠻纏,項燕臉沉了下去,臉上怒意浮現,硬生生把項超給嚇跑了。


    “將軍真是虎父犬子。”項超出去的同時,軍司馬彭宗笑著進來了。


    “何事?”項燕不喜歡拉家常,冷臉相對。


    “令尹剛剛來訊。”彭宗笑意收斂,開始說正事。“言秦人或伐城陽。”


    “哦?!”秦人在楚國有侯諜,楚國在秦國也有侯諜,隻是消息傳的慢而已。“令尹可有細說秦人有多少兵馬,何人為將,欲何時伐我?”項燕急問。


    “不知。”讓項燕失望的是,他想知道的都沒有。彭宗再道:“隻說伐楚乃相邦呂不韋所請,意在逼我譴大子入楚為質,秦王則欲伐趙,他對趙國怨入骨髓。”


    “呂不韋為何以戰迫我,非要我大子入秦為質?”項燕思量著。孫子有言,兵者國之大事,必經以五事,五事第一個就是道,道就是政治。此時秦國剛剛結束叛亂,嫪毐及其餘黨未除,為何要急著伐楚呢?難道是……項燕想到了一種可能。


    “令尹以為,呂不韋與嫪毐關係匪淺,據聞嫪毐入秦宮為趙後之寵便是其所為,兩人皆不願秦王加冠親政,故有嫪毐之叛。可惜蘄年宮事敗,嫪毐已逃至封地。”彭宗道。“今呂不韋請命伐我,乃為釜底添薪、圖增事端。此戰,雖戰於楚,實則戰在秦。”


    內戰外戰,外戰內政。周室衰微後,列國征戰數百年,戰於內者而威於外,戰於外者而爭於內,各有各的企圖。呂不韋此時挑起楚秦戰端,確實是為了內部爭權。


    彭宗說完又道:“將軍,以令尹所言,秦人未戰已然失道。”


    “秦人即便失道,我亦未全設備,縣師赴此尚需不少時日,徒之奈何?”項燕並無喜意。“呂不韋既要挑起戰事,秦軍必然不少,攻來必然迅猛,不如此,戰事何能危及秦王。”


    “然。”道不道隻是大局,身為主帥,項燕看的是細節,他的判斷彭宗完全同意。他又道:“令尹又言:此戰我軍若勝,或可亂秦人之政。”


    “不然。”項燕對黃歇的判斷並不認可。“以秦王政之智,定能看出呂不韋之謀,一旦看出,秦軍便會撤迴秦境……”


    秦軍數量不知、誰為將領不知、何時進攻也不知,黃歇之訊項燕還是覺得該好好想一想,如何從秦人這次內鬥中獲得好處,他揮了揮手,讓彭宗退下。


    彭宗是陳縣縣尹之親信。之所以做了項燕的軍司馬,是因為陳縣有萬餘甲士在此戍邊,陳公親薦他為司馬。他見項燕沉思不說話,隻好悄悄退出了大室。


    已經是八月底,烈日下城尹府外馬嘶人喊,重車櫛比。旬月不雨的空地煙塵衝天,甲士卻是各行其是,整理行裝;而外城,商賈居民也在打點行裝,爭相出城,他們要在秦師來襲前離開城陽。彭宗看著忙碌的甲士忽然有些發愣:太久沒打仗了,上次征戰還是滅魯。


    “項將軍如何說?僅我一軍死守城陽,末將恐負重托。”一名軍率跑了過來,是陳丐,他是陳縣縣司馬,按楚國軍製,入則為司馬,出則為軍率。


    “如何是一軍?尚有息師半軍、蔡師半軍,項將軍親衛亦留下不少。”彭宗反駁。他清楚陳師的情況,陳縣就是以前的陳國,‘其在楚夏之交,通魚鹽之貨,其民多賈’。民多賈,將也多賈,陳丐族人便多為商賈。“再說,兵士再多,你糧秣夠嗎?”


    城陽計劃要守兩個月不失,想想一萬多守軍的糧秣,陳丐搖頭道:“不夠。”


    “既是不夠,再多兵士又有何用?”彭宗道,“你與其問項將軍要兵,不如派人搶糧入城。”


    “末將已派人赴息縣運糧,奈何此時黍稻未熟,便是運,也沒多少糧草啊。”讓陳丐留守城陽是因為他精細,精細之人善守,雖然有些患得患失。


    “粟稻未熟也已半生,半生好過無糧可食,”彭宗正勸陳丐去割城外半生未熟的粟稻,忽見高杆下的飛訊站冒出一名軍吏,往自己這邊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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