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經一個多月的動蕩,鹹陽城裏的嫪毐餘黨終於肅清,大市上也不再有人梟首。隻是秦王政氣急而發的‘生得毐,賜錢百萬;殺之,五十萬’的王命仍秘傳於三秦大地,了解內幕的人都清楚,嫪毐真的完了,然而大部分人卻不清楚,相邦呂不韋也要完了。


    與楚國一樣,秦國的王宮也是一進一進的院落,不同的是,秦國王宮行的是天子之製,從鹹陽城南門進去,繞過外屏依次是王宮皋門、庫門、茅門、應門、路門,而非楚國王宮的諸侯之製,隻有茅門、應門、路門三門。


    除此以外,秦國宮殿雖然不似楚國那般高堂邃宇、層台累榭,卻是另辟蹊徑,以地勢營造威勢。等於說,楚宮是一塊平地,因為地處江南、窪澤連片所以需要‘層台’,不但‘層台’,堂室還建的高大,而地處高原的秦宮根本不需要什麽層台,皋門之後的宮殿循著地勢,一門高過一門,一殿高過一殿,人進去的時候要爬長長的階梯,需仰望那些雄偉的宮殿。


    楚宮以美作準繩,秦宮奉威為圭臬。楚宮之美使得魯昭公背悖周禮,於魯宮另蓋了一座楚宮;秦宮之威則讓‘十三殺人,人不敢忤視’的秦舞陽未行刺就色變振恐,不能自己。而今,就在這地勢最高、威勢無比的六英宮正寢裏,一場嫪毐之亂善後的討論剛剛結束。


    正寢即燕朝,不似正朝需要站著,在這裏諸臣都是跪坐著議事。相邦呂不韋端坐如故,諸臣的目光卻輕輕的掠過他,似乎他那個位置原本就是空的一般。而剛剛加冠的秦王政還是身著韋弁(bian)服:一頂紅色的鹿皮冠,紅衣素裳、素縪(bi)白舄(xi)。這是遇有兵事時國君的服飾,上衣之所以取紅色,是為了鼓舞士氣——戰場雜亂,國君身著紅衣最是顯眼,如此才能萬眾矚目;同時也是為了防止衰弱士氣——萬一國君受傷,身上的血跡不至於太過明顯。韋弁服,其實就是國君的征戰之衣。


    “若是無事,那就退下吧。”身著戰衣的秦王政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嚴肅的模樣除了冷峻更顯得有些英俊,然而目光是灼熱的。


    “臣……還有一事敬告大王。”說話的是剛接手右丞相不久的昌平君,嫪毐之亂後,他轉任右丞相一職,這個職位雖處相邦呂不韋之下,卻也分了相邦府不少實權。


    “準。”秦王政點頭之餘還浮出一些笑容。


    “諜者來報,荊人三子爭儲,請予亂之。”昌平君言語簡潔。


    “荊人爭儲……”在座的除了昌平君,還有接任昌平君禦史大夫之職的昌文君,以及國尉桓齮、郎中令蒙毅等人。秦楚三十多年來並無戰事,有的隻是楚國救趙合縱,用楚國令尹春申君的話說,楚國也是逼不得已,楚軍根本就不想與秦軍交戰。


    “臣聞荊人已立大子,何來爭儲之說?”國尉桓齮問道,楚國雖然不是秦軍當前的敵人,可也涉及當下滅趙的策略。“若能亂之,最善不過,可如何使之亂?”


    “荊王已立大子荊,不立公子悍。為防變故,特命楚將景陽之侄景驊領王卒左軍,為郢都城尹。庶公子負芻知景驊與黃歇有仇,已親往說之。”國尉相問,議事的又都是重臣,昌平君不得不據實相告。“侯者已使令尹春申君門客李園、公子悍之舅刺荊大子,今李園委質於我。若能使庶公子負芻與景驊為謀,弑君而立,荊人必亂。”


    “大子荊、公子悍、庶公子負芻,何人為王利我秦國?”涉及楚國的政權更替,秦王政自然不會馬虎。“荊人若亂,能亂幾載?”


    秦王政的問題不是一般人能迴答的,見大家都還在思索,呂不韋咳嗽了一聲,道:“大王,荊國之政,絕非晉國、齊國可比。雖有弑君,亦隻是子弑父、叔弑侄,亂不過半載。唯有公卿之人弑君而代,方能大亂,可惜荊人無此先例。此借爭儲而亂之,小計也。”


    畢竟是相國十多年的秦國相邦,楚國什麽情況是一清二楚。楚國王族權勢、地位遠高於公族和卿族,立國八百餘年,僅有一次若敖氏之亂,其他都是王族內亂。王族內亂的好處就是王位永遠是楚王兄弟或者楚王兒子的,政權基本能保持穩定和延續。公族叛亂、卿族叛亂就不同了,晉國三分、田氏代齊,這才是讓一個國家徹底分裂、全麵動亂的決定性事件。


    秦王政雖厭惡呂不韋引見嫪毐於母後,痛恨其縱容甚至是慫恿嫪毐叛亂,但還是要佩服他的見識。呂不韋說完,秦王政道:“荊國三子爭儲,何人為王對我秦國有利?請仲父教寡人。”


    “大王以為荊王欲立哪位公子為王?”此時群臣已噤聲,呂不韋愈發揮灑自如。


    “荊王立了大子荊,自然是欲使大子荊為王。”秦王政似乎有些明白了。


    “正是。”呂不韋說起了另外一件事:“我聞大子荊年雖幼,卻能作強弩、造馬車、製水龍,且其生時天生異象,五星連珠,人多以為聖王轉世。荊人重淫祠、信鬼神,立其為王,有借勢於天之意。故大子荊為王,荊人上下一心,對我秦國最不利;


    公子悍亦年幼,然黃歇愛之,其母李妃亦其所獻。若立公子悍為王,楚國大權皆操黃歇之手。救趙、滅魯、合縱,俱是黃歇一人所為,日後荊人必頻頻聯魏救趙,雖是小恙,對我也不利。


    庶公子負芻,不顯才德。其真若與城尹景驊謀而弑君,自立為王,雖已立冠,然得位不正,人心不附,實對我最利,奈何…奈何……”


    “仲父奚為奈何?”呂不韋分析的井井有條,秦王政聽的入神。


    “大王,荊之例,覆軍而殺將。景陽雖未覆軍,不戰而退卻已辱軍,然其不辯而縊,忠不二也。景驊乃景陽之侄,又是公族,大子荊既有聖王之譽,弑君與否孰難料。”呂不韋道,言及景陽忠不二時還帶了些感情,“除非……”


    “除非如何?”秦王政追問。


    “除非能使大子荊質於秦。”呂不韋眼波流轉,‘質於秦’三字輕描淡寫,好似下棋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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