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斷續續的築音從郢都西麵不知名的角落傳來,伴隨著築音是清婉的歌聲,如泣如訴裏,喧鬧的市井忽然變得一片寂靜,然而惋惜的是,談築而唱的女子太過嬌柔,僅僅唱了一小段,聲音便歇了下去,再聽,又是一陣隱隱約約的咳嗽。


    聽聞咳嗽聲,媯景急忙走快了幾步,沒想還未進院子,便被幾個人攔住了。


    “老奴見過景公子。”兩個粗壯的市井漢子,擁著著一個頭戴南冠、裝飾滑稽無比的女市老鴇,老鴇皮笑肉不笑,動作上恭敬無比,眼睛卻斜視著媯景。


    “又來為何?”媯景臉色一寒,手很自然的操向劍莖,可他什麽也沒抓著。


    “老奴來自是為了芕月姑娘的贖身錢。”老鴇一笑,小眼睛眯成一條縫。“上迴公子隻付了一半,還欠我家主人二十金。景公子,我家主人也是看在芕月姑娘往日的情誼上才要了四十金,真要贖身,四十金還不夠芕月姑娘……”


    媯景冷哼。四十金自然不夠贖買一個女市最紅的伶人,可肺疾是不治之症,贖出來也過不了多少時日。他扔出一塊金餅:“君子既言,駟不及舌。本公子怎會少你金子!這是十金,滾!”


    “謝景公子。”有錢一切都好商量,老鴇雙手接過金餅笑的更厲害,確定是純金無誤後又道:“恕老奴無禮,敢問餘下十金景公子何時方能給老奴?”


    “到時自不會少你,還不滾?”媯景眉頭微皺,這十金是他用祖傳寶劍換的,剩餘的十金真不知哪裏著落。


    “景公子,老奴聽聞…嘿嘿……老奴聽聞郢都城防今日起蓋由左軍接管,原先官吏全數替換,景公子不是…嘿嘿……不是也被替換了吧?”老奴眼睛轉了轉,他來討債不是沒有由頭的。


    “換了又如何?你可別忘了,本公子姓的是媯。還不快滾?!”媯景已經怒了。


    一個媯字讓老鴇笑容僵了一僵,媯姓乃楚國公族,他消息再怎麽靈通也不知公族內部的事情,趕忙道:“是。是。老奴告退,告退。”


    揣著懷裏的十金,老鴇帶著兩個漢子疾步離開,媯景沒有馬上走進院子,而是繞著市井轉了一圈才入內。民居不比宮室,隻有堂和房,無室更無中庭。簡單的說就是四間並排而建的屋子,中間兩間是堂,兩側的是房,房門不外開,隻開在堂內。兩堂兩房算是中上人家,入堂仍需要脫屢,隻穿足衣入內。


    聽聞媯景的腳步聲,西麵側房出來一個身著曲裾素裙的姑娘。裝扮雖素,可她一出來,有些昏暗的內堂頓時明媚無比,這便是名滿女市的芕月。


    “公子……”帶著些咳嗽,芕月笑顏如花,可眉蹙的讓人見人憐。“公子較昨日迴來的早些。”


    “昨夜王卒入城,自然要早些。”媯景握著芕月有些冰涼的手,小心的扶著她坐下,笑道:“以後都會早些了。月兒,你可曾飲藥?”


    “飲了。”芕月很自然的靠在媯景懷裏,這是世界上最溫馨的地方。


    “稟公子,主人每日皆飲藥,就是夜裏還是咳的兇。”東麵是廚房,聽聞媯景迴來了,服侍的丫頭趕忙出來見禮。


    “真的?”媯景看向懷裏的芕月,目光裏的焦慮一閃而逝,他強笑道:“早上下職,聽聞紫金山下的芙蕖花全開了,懸車時分天便不熱了,我們去賞花可好?”


    紫金山下、淮水之畔,有幾處河汊荷花連片,夏天開花時家家戶戶都會前去賞花。懷裏的芕月還沒有答應,一側的丫頭就笑了出來,這居所寡陋、生活也清苦,哪比得上早前女市的奢靡日子。“奴婢代主人謝過公子。”


    “恩。月兒隨公子去。”芕月也笑了,日日在這市井,很久也沒有出去了。


    眼見主仆兩人全都高興,媯景卻苦在心裏。一個已經加冠的男人,早上又丟了差事,身邊值錢的東西當的當、賣的賣,連祖傳的寶劍都沒有留下,以後的日子真不知該如何著落。


    想到此他不由埋怨自己不夠圓滑:人家既是奉王命入城,自己何苦非要驗人查令呢?現在好了,第一個開革的就是自己。


    埋怨自己,又恨極了昨夜刺殺王太子的刺客,以及那些高高在上的貴人。若沒有昨夜那場刺殺,王卒左軍就不會進城,王卒左軍不進城,自己就不會丟了那份差事。


    也不對。猛然間,媯景想到一個關鍵:刺殺過後不到一個時辰,王卒左軍就開赴城下,還帶了攻城的雲梯和衝車。軍營離郢都十餘裏,怎會如此迅速?王卒左軍入城的命令肯定是早前就下達的,難道大王早就知道有刺客行刺?可刺客為何要王卒出動?


    城西市井,懷抱佳人、剛剛失業的媯景陷入了迷思;紫金山北景陽墳前,將軍景驊長跪不起,除了他,尚有一名年輕男子與他一起祭拜,他臉上的悲切甚於景驊。


    “負芻弟請迴吧。若被外人撞見,恐生謠言。”想到四年前那個肅殺的清晨,同袍們一個接一個隨仲父而去,景驊當時也想一死了之,奈何仲父命他不許死。四年後再受王命,從洞庭郡迴到郢都,身處傷心地,他心如刀割。


    “子驊兄還看不透麽?”男子叫負芻,楚王的庶子。“欲保全大楚社稷,必如秦國那般變法。且不說子驊兄與黃歇仇不共天,僅為我大楚八百年社稷,也應盡掃黃歇一黨,革除權貴弊政。今兄兵權在手,若能……”


    “不必說了!”景驊急急揮手,仿佛要把負芻之語扇入風裏,可惜,每個字他都聽得一清二楚。


    “為何不說?”負芻以王子之尊向景陽跪拜,為的是要說服景驊舉事奪權。“數百年來,你景家何負大王?何負楚國?仲父未死疆場,卻在郢都城外,自縊於白綾,何其悲哉!仲父之悲,乃我楚國之悲。父王寢疾,王命不久,所立又是垂發小童,楚國之政,今後皆操黃歇之手。子驊已授城尹之職,何不助我厲行變法,再興楚國,以全這八百年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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