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隻要看到弓箭手,帝國皇帝熊荊陛下總會迴想起他被人抱出路門行射禮那個遙遠的中午。那時的他剛出生不久,模糊的視力勉強能看清當時弓箭手射了六箭:一箭射天,表示將來敬事天神;一箭射地,表示將來敬事地祗;四箭分射東西南北,表示將來威服四方。


    當然,這六箭的意義是他後來才知道的,就如同的他的身份——戰國時期南方楚國的嫡王子。


    這並不是什麽值得誇耀的身份。嫡王子並非一人,他還有一個同日同時出生的異母兄弟熊悍。王位之爭他不擔心,他擔心是自己居然和秦始皇同一個時代,今年,是秦王政九年。


    *


    “父王今日平安嗎?”魏巍楚宮,層台累榭。路門正寢外,熊荊對蔡豹行了一個揖禮。這是問安,按禮,他每天都需向父親問安三次。


    蔡豹是楚王的禦者,每次見到熊荊,他都會想起那句流傳已久的繇辭:‘男也,立之為王大楚必昌。’


    “迴王子足下:大王今日平安。”蔡豹不亢不卑的相答。


    “我有事請見父王,父王現在忙嗎?”本來問安得到蔡豹的答複就可以轉身迴宮的,可熊荊今天有事要見楚王。


    “請王子足下少候。”蔡豹目光落到熊荊捧著的東西上,他記得上次荊王子就進獻過一輛有四個輪子的馬車模型,這次怕又有什麽東西要進獻大王了。


    “何事?”蔡豹升堂入室站到了東室門口,楚王剛換了件深衣。


    “敬告大王:荊王子求見。”蔡豹揖禮,他感覺自己來錯了,大王似乎不悅。


    “他有何事?”楚王熊元年逾五旬,多須,微胖,目光深沉。燕朝剛剛散去,他顯得很疲憊。


    “荊王子……”蔡豹語頓,“荊王子似新造了……”


    “又新造了何物?”熊元他本欲揮手趕人,口中卻變成:“……準他進來。”


    大王明顯是不想見荊王子,話到最後卻是‘準他進來’。蔡豹驚訝的看了楚王一眼,起身退出東室,出去召熊荊覲見。


    “孩兒拜見父王。”不明所以的熊荊恭恭敬敬,一進來就規矩的行禮。


    “嗯。起來吧。”熊元虛應了一聲,兒子一身緇(黑)衣,頭發垂著,臉龐卻有些男人的穩重。正因如此,舉止看不到一絲童真,每每相對,他都有一種錯覺:這不是天真可親的孩子,這是深具城府的大人。


    “父王,孩兒今日獻一強弩於父王。此弩借牛筋扭曲之力,箭可射至三百步外,對陣則可射殺敵將。工匠熟悉後可造大一些,發射數十斤石彈可破堅城……”


    熊元正在想眼前這個兒子為何如此老成,並沒有在意他說的東西,直到聽見‘此弩…可破堅城’。想到今天的朝議,這種信口開河的話讓他有了些慍怒:“你怎知強弩可破堅城?這些誑言,是誰教的?”


    “我……”弩炮原理其實很簡單,所以熊荊能很快造出了模型。他也想造實物,但這是兵器,王宮裏造弩一不小心就是麗兵之罪,現在楚王相問,他根本無言以對。


    “孩兒願起誓。請父王準孩兒造一實物。若背其言,所不能破堅城者,有如日。”熊荊鄭重起誓,楚王身後的左史趕緊疾書——左史記言,熊荊是嫡王子,鄭重起誓,所言當記。


    “哼!豎子不習詩書,盡知些奇技淫巧,前日我還聽說你放舟落水,社稷若交由你,必亡無疑!”熊元怒斥,還一邊在幾案旁摸索掀翻,找到熊荊上次進獻的四輪馬車模型後直接扔到他懷裏,再指著兒子喝道:“還不出去!”


    父親的怒火讓熊荊莫名,他不但沒被嚇著著,反想與之爭辯。等熊元把話說玩,他再次拜道:“敢問父王,孩兒可否自辯?”


    “……”一頓斥責,兒子無半點倉惶之色,反而想要自辯。熊元心中愈惡,更覺他腹心深沉,說不定今日獻弩就是箴尹子莫、左徒昭黍等人指使的,可史官在側,他一口氣不得不壓了下去,冷道:“就準你自辯。”


    “孩兒兩歲起開始讀詩,最近又學《鐸氏微》,並非不習詩書。”熊荊先辯了第一句,然後再道:“前日放舟落水確實太過莽撞,以後必定慎重,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孩兒也不知為何會掉入池裏。”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一千年後的北宋方出此句,其能流傳後世,全在這短短十二字道盡人生坎坷、命運無常。楚王身後記言的左史燭遠聽聞此言,驚歎中毛筆一蕩。


    這時候熊荊繼續道:“奇技淫巧者,是愉悅婦人之物。孩兒造的,是軍國重器,兩者毫不相同。比如四輪馬車,載糧倍於兩輪,一車可裝三千斤,大軍糧草輸運,便捷無比。強弩也非悅婦人之物,輕者殺敵、重者破城,父王若不信,準孩兒造一實物就知道了。”


    “你說完了?”熊荊的言辭隻打動了史官,卻沒有打動楚王分毫,史官麵前他目光炯炯的盯著自己這個兒子,言辭是越來越正式。


    “孩兒……”熊荊額頭微微出汗。


    “軍中輸糧之重車可裝五十石,這已超三千斤,四輪馬車有何益?強弩可射三百步,然韓國之弩溪子、距來,皆射六百步之外,強弩又有何益?”楚王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詰問,熊荊額頭汗珠更密。“仗器而爭寵,玩物而喪誌,寡人對你失望至極,退下吧。”


    渾渾噩噩間,熊荊不知怎麽迴到了寢宮,午飯無半點食欲。他倒不關心楚王的‘失望至極’,他是在糾結四輪馬車裝不過兩輪馬車、弩炮比不過韓弩。


    技術上很是困惑,更重要的是信心上的打擊。他能傲視他人是因為多了兩千年的智慧和技藝,但楚王一席話讓他心裏發涼,難道說,兩千多年的積攢實際上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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