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雅才出暗道,方上了栓,迎麵就撞上兩條黑影。油燈幾乎脫手跌落,光影晃動中,雙方打了個照麵。對方是一對青年男女,並不是教會中人,不過又有些麵熟,符雅待要辨認,那女子已道:“咦,你是皇後跟前的女史,你為什麽在這裏?”她說話的聲音十分清脆,又隻知道符雅的職位,這就反而幫符雅認出她來了:“啊,你是霏雪郡主,怎麽會在這裏?這位又是……”


    白羽音盯著符雅:“我是主子,你是奴才,好像應該你先迴答我的問題吧?”


    符雅愣了愣,她之前和白羽音見過幾次,都是在宮裏,因為皇後要撮合白羽音和竣熙的緣故,一有聽戲吃酒看煙花之類的節目就請白羽音來。這位郡主舉止得體,對長輩尊敬有加,對同輩親愛有禮,對奴才們也和藹可親。宮裏上下人等都覺得,哪怕不是皇後青眼,她也應該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選。何以今天她說話如此傲慢?


    白羽音逼到了符雅的跟前,眯著眼睛打量:“深更半夜你一個人在這裏,莫非你是……啊,我知道了!”她拍手道:“你想來也是這個教會的一員,他們方才來拿人,你是漏網之魚,對不對?”


    “郡主也知道教會的事?”


    “我當然知道,”白羽音道,“狀元郎那家夥神通廣大搜集了文武百官的各種小秘密,其實親貴女眷們也搜集各種奇聞異事。我們編了一本《花映月》,就是專門記載這些逸聞的。隻不過狀元郎很下做,專門拿人家的把柄來敲詐勒索,給自己當升官發財的台階。我們卻隻不過是聊以娛樂——不是我們看得起的人,既讀不著,也休想被記載進去。這間教堂,就已經有幸被載入《花映月》裏了。”


    符雅從來沒聽說過這本集子,想來她屬於白羽音等“看不起”的人了。也無暇關心這些小姐們做何消遣,隻想趕緊去拿了翻譯的經文好全身而退。隻不過如今看來,是不可能了。


    白羽音接著說道:“你既是這個教堂的一員,大約也知道這件事吧?開泰公家裏有一個丫鬟,本來是許配給了樂平伯的管家做妾的。不過這個丫鬟已經有了相好的,她抵死不從。可巧,她就是這間教會的一員,你們個那個神父就幫助她私奔了。嘻嘻,自古有不少風流業冤都在庵堂道觀裏結下,沒想到這個紅毛番人的教會也是如此呢。”


    符雅並不知道這件事情,也沒心思為教會辯駁,隻想知道白羽音究竟有何貴幹。


    “其實,到今天這一步,我也無所謂告訴你真相。”白羽音把玩著發辮,“他叫夏帆,是我康王府的侍衛,也是我自己挑的丈夫。我今天就是要和他遠走高飛的。因為城門關了,本打算到這個專幫人私奔的教會來暫時避一避,誰知道你們竟然如此不走運,被人抄了。唉!”


    符雅真是萬萬沒有想到皇後親自挑選的兒媳婦要和人私奔,驚訝的盯著白羽音。後者則滿不耐煩的道:“我問你,你既然能躲過搜捕,有沒有辦法幫我逃出城去呢?”


    符雅不能泄露暗道的秘密,挪動了幾步,遮蓋住出口,道:“郡主要這樣問奴才,奴才沒辦法答。如果奴才幫郡主逃走,將來怎麽對皇後娘娘交代?郡主還是饒過奴才吧。”


    “你現在就好對皇後娘娘交代了?”白羽音冷笑,“皇後娘娘虔心信佛,你卻信這奇怪的東西,你說皇後娘娘知道了會怎麽想呢?”小姑娘笑著,銀鈴般的聲音本該悅耳無比,但符雅聽來,仿佛鋼針紮著耳鼓——眼前那如花笑靨,透出威脅,如同把蜂蜜和砒霜熬製在一處。不禁要打寒戰。“我是決心要走的。”白羽音道,“如果你幫我,再好不過,我也不把你信者邪教的事揭發出來。如果你不幫我,等下我就高聲唿救,告訴外麵的人,你們這些教徒不僅成天念咒詛咒皇上、皇後,還教唆無知女子成為*蕩婦,更綁架皇親國戚——也就是我。帆哥哥他是正好來救我的。如此一來,你可就活不成了。帆哥哥和我則可以全身而退,將來再找一個時機,照樣可以遠走高飛。是與人方便自己方便,還是想白白送死,你自己選吧。”


    小小年紀竟惡毒至斯!符雅震驚。


    “怎樣?”白羽音催促她,又忽然拍手道:“我認得你了!皇後娘娘身邊的女官們個個如花似玉,你是最不好看的一個,不過皇後娘娘成日讚你聰明,大事拿捏得準,小事又處理得妥當——你叫……符雅,不錯吧?你這麽聰明的人,怎麽會想不出現在該怎麽做呢?”


    符雅一步也不移動,苦笑道:“郡主真是難為奴才了。如果奴才跑得出去,早就跑了,何苦等到現在。要說藏身的地方,郡主和夏侍衛也沒有被搜查的官兵發現,想必你們的藏身處很隱蔽,先躲藏著,稍後再計議不遲。”


    “我們不是躲過了官兵的搜查。”白羽音道,“我們是運氣不好,不知道這裏被抄了,才從後牆跳進來。發現情勢不對想要離開時,就連後巷也被圍了。現如今,這裏被看守得鐵桶一般,你若知道什麽秘密地道,趕緊交代。”


    “我若知道,怎麽還會在這裏?”符雅道,“郡主就是打死奴才,也是在交代不出來。冬夜寒冷,奴才要迴到屋裏去了。請郡主恕罪。”說著,深深一禮,走向後院。


    白羽音唯恐她使詐,趕緊招唿夏帆一起跟了上去。不過跟符雅進了房間,才發現這裏別說秘道,連窗戶都沒有。借著油燈微弱的光可以看見,房內隻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張床而已。


    “這是奴才平日休息的地方。”符雅道,“郡主不嫌棄,可以在此小憩。”


    白羽音“哼”了一聲:“我要是在這裏睡著了,你不是正好可以跑掉?再說,這裏也冷得跟冰窟窿似的,睡覺豈不是要凍死人?你們這裏連炭火也沒有麽?”


    符雅淡淡的:“教堂裏的一切都是靠教徒捐資。郡主既然也神通廣大,應該知道這裏的教徒大多是窮人。有時他們三餐且不濟,需要教會供給。我們哪裏來的閑錢買碳取暖?”


    白羽音聽她言語裏頗有譏誚自己不知人間疾苦的意思,方要反唇相譏,符雅又接著道:“再說,郡主不要怪奴才多嘴討厭,郡主若和夏侍衛遠走高飛,將來這沒米做飯,沒碳取暖的日子還多著呢。”


    “這個不需要你操心!”白羽音道,“銀子我們是不會缺的。康王府的寶物,隨便拿幾樣,就夠人吃一輩子了。”


    “康王府的寶物隨便哪一樣都是沒人敢買的。”符雅道,“不過郡主心意已決,奴才勸你也沒有用。郡主若想在此休息,奴才就到別處去,省得打擾。”


    “你休想甩開我們自己逃走!”白羽音喝道,“你哪裏都不許去,就在這裏呆著,直到本郡主想出離開的辦法——或者你交代出脫身的辦法為止!”說著,自己爬上了床,先將那薄被拉過來看了看,滿心的厭惡,但因為實在冷了,嗅嗅並無異味,就裹在自己身上。過了沒多久,感覺夜越深就越冷,她就蜷縮成了一團,而夏帆倚到她身邊,將她像繈褓裏的嬰孩一樣抱在懷中。符雅看著,心中難免一動:原來這兩個人的親昵已經到了如此地步。不禁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她所思慕的人,卻總是如同隔世般的遙遠。今天在這裏被霏雪郡主撞到,大約是兇多吉少。幸好剛才一鼓作氣把想說的話都說了,也算沒有遺憾。


    油燈的微光跳動,跳動,一圈暖黃色,模糊。隻是記憶卻分外清晰。她想起元酆七年的那場浩劫,那是才隻有十一歲而已。皇上“狩獵”去了,官員們陪著一起“狩獵”去了,皇後沒走,囑咐著後宮的女子:“你們要準備殉節。”妃子們都哭天搶地,宮女們紛紛計劃著後路。幾個長公主、大長公主,早就守寡,左右了無生趣,顯得麵無表情。餘下就是皇後自己的女兒淩霄公主。她和符雅仿佛年紀,但符雅對她的印象卻是模糊——隻記得她過了兩年就病死了。記得最清楚的就是朝陽和素雲兩人。朝陽十六歲,如同精心雕琢的美玉;素雲還不滿八歲,好像冬天裏雪雕的花兒,有心要嗬護她,但捧在手裏也會驟然消失。朝陽是溫潤的,帶著淡淡的憂愁。素雲是我見猶憐的,瘦削蒼白的臉龐上,眼睛顯得有黑又大,她問:“姐姐,什麽是殉節?”


    朝陽把她摟在懷裏:“你還小呢,不懂,也不用懂。你跟你符姐姐玩去吧。”


    這是敷衍的話,別的孩子也許轉頭就忘記。但是素雲偏有執念,在空蕩蕩仿佛死城的宮殿裏,她還追著符雅不放:“符姐姐,什麽是殉節?”


    符雅自幼喜歡讀書,像《列女傳》《女則》《女戒》之類的,早就看過了,當然曉得殉節的意思。不過麵對這樣楚楚可憐的素雲,卻說不出口,就撒謊:“我不知道。”


    誰知素雲偏偏有看穿人心的本領:“你騙我。”


    “殿下,我怎麽敢!”符雅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要裝了!”素雲道,“前年我娘的船怎麽好好兒的就沉了,你一定知道。可是你也不肯告訴我。你不告訴我,也我會曉得的。大家都說……”


    符雅趕緊捂住她的嘴:“我的小祖宗,這可不能混說的。會掉腦袋的!”


    素雲憤然一巴掌拍在她的腕子上:“我以後都不要理你了!”說罷,轉身跑開。


    符雅怔怔的,也不知後來做了些什麽,渾渾噩噩如同在夢裏,不停的被水淹,不停的聽到宮女們臨死的哀嚎。真的,那一天韓國夫人乘坐的船上,隻有她一個生還。隻有她一個生還!不過,其他人都是兩年內陸陸續續死掉的,最終也有輪到她的一天。


    眼下對於性命的擔憂顯得十分多餘。樾軍圍城,京都隨時會陷落,這消息早已經傳進宮來,時間越久,就越顯得無望。能逃走的人走逃走了,不能逃走的——譬如被血統所累的公主們,還有被皇後牢牢看住的妃嬪及大宮女,隻有等待殉節那一刻的到來。


    符雅聽到母親染病的消息,打算著:既然活不成,能給母親送終也是好的。便欲向皇後求個恩典,好迴家去。偏偏就在這一日,朝陽來找她了。別看她倆的年紀差了五歲,但符雅少年老成,算是朝陽的閨中密友,許多無法和年幼多病的妹妹說的話,朝陽都會跟符雅說。


    “你知道麽?”朝陽道,“有人率眾抵抗樾軍了。說不定涼城有救呢!”


    “公主哪裏聽來的?”符雅驚訝,“不是說城裏的士兵早就跑光了麽?這幾天連守衛皇宮的禁軍都沒了蹤影。”


    朝陽道:“還有順天府和刑部的一些兵丁,禁軍和護軍也有一些,另外還有招募的壯丁。翰林院的一位文官將他們組織起來,一到夜晚就偷襲敵人,擾得敵人不得安寧。而白天的時候,這位文官就叫了歌姬舞女在城樓上載歌載舞,迷惑樾軍。我聽說,樾軍因此以為我們城裏伏有重兵,都不敢輕易攻城。”


    “當真?”符雅早在書裏看過空城計,沒想到還真能派上用場。


    朝陽道:“有宮女逃出宮去,就聽到這消息。後來我使人去打聽,果然不假。這位文官名叫程亦風,還是探花出身呢!沒想到國家危急存亡的關頭,武將跑了個幹淨,倒要這一個文弱書生頂上。”


    符雅再怎麽老成,畢竟還是個小姑娘,立刻就對這出空城計產生了興趣。


    朝陽又接著道:“許多逃出去的宮女,現在又說多半有救,就迴來了。她們都商議,國難當頭,既然自己無法上陣殺敵,總可以為士兵提供飯食。所以大家都在各宮的小廚房裏偷偷準備著。我打算把皇後娘娘賜的白絹拿出來,明日送上城去,可以給士兵做包紮傷口之用。”


    “公主原來還是個女中豪傑!”符雅點頭笑道,“符雅這就幫你把白絹找出來——禦藥房裏現在也跑得不剩幾個人了,迴頭我再幫你拿些金瘡藥出來,明日一同送到城上。”


    朝陽笑道:“謝謝。”便翩然離去。


    符雅按吩咐準備了那些東西。隻是這一晚怎麽也睡不著,就想看看那空城計究竟是怎麽一迴事。這好奇心驅使著她,悄悄的溜出房——宮殿裏黑壓壓,靜悄悄,連個巡夜的都少見。外麵的戰亂,給了她走出禁宮的機會。也不曉得從哪裏借來的膽子,連燈籠都沒有,隻憑著月色,她一直走到了北門。


    到北門還感覺不到戰爭的氣氛——按說樾軍就在城門外,但是黑夜裏,寂靜如死。城樓也不見燈火,絲毫不像有人守衛的樣子。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朝登城的台階走了過去。隻是因為黑暗的緣故,冷不防絆在了什麽事物上,打了個踉蹌。


    “啊喲!”有人哼哼——原來符雅是踩到人了。月光下看,這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一臉沒睡醒的樣子,怕是方才在台階下打瞌睡,被符雅撞醒。符雅連忙賠罪。那少年揉揉眼睛:“咦,你一個小姑娘,半夜三更到這裏來做什麽?”


    “我……”符雅正想著要扯個什麽謊話,那邊突然又跑來好幾個男人,有的兵丁打扮,有的平民裝束,都唿道:“程大人,三更天了,是時候再行動了吧?”


    那少年聽到這話,臉上的睡意一掃而空,“噌”的跳了起來:“是,多謝你們叫我,我差點兒又睡覺誤事了!”說著,再無暇管符雅,和那幾個男人一起登上城樓去了。


    程大人?符雅心中默念著:啊,莫非就是程亦風麽?還以為是個老頭子,原來如此年輕!她咬了咬嘴唇,悄悄地跟在一行人的後麵,來到了城樓上。


    登時,夜風獵獵,像刀一樣的割了過來。有砂子迷了她的眼睛,好容易揉了出來,定睛細看——原來城上有很多黑影在靜靜的移動著。許多人已經在箭垛後待命,拉滿了弓,瞄準下麵樾軍的營地。有一點火光自城樓的盡頭亮起,符雅才想要看清楚那邊是什麽事,忽然,所有的箭垛都亮了起來,火箭嗖嗖射往城下。城外立時響起了一片擾攘之聲。然而那騷亂聲頃刻就被更吵鬧的鼓聲掩蓋了——那鼓聲從城外的樹林裏傳出來,驚起無數棲息的鳥兒,呱呱亂嚷,仿佛有伏兵正從樹林裏衝出。


    簡直神奇了!符雅驚愕地:這是怎麽做到的呢?


    外頭的樾軍有的出於憤怒,開始徒勞的向城上放箭反擊。雖然那些箭矢隻是強弩之末,但還是聽見有人叫道:“大家隱蔽!不要受傷!”


    認出這就是程亦風的聲音,符雅一邊趕緊閃身躲在一個碉堡的後麵,一邊循聲望去,果然就見到了——和方才那個瞌睡少年完全不同,這人看起來充滿了力量——雖然個子不高,身形也不健壯,動作更稱不上矯捷,但在亂箭之中,他一忽兒跑向這個箭垛,一忽兒衝向那個碉堡,給人的印象是,哪怕他隻有一分力氣,也要把重擔挑起,死而無憾。符雅就這樣看呆了:以前讀書,覺得《孟子》“雖千萬人,吾往矣”是十分豪邁的,今日卻覺得《論語》“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更有英雄的氣概。這個少年探花,究竟是怎麽樣的人啊?


    城下的還擊過了好一陣才停住。有人去問程亦風道:“大人,咱們是不是趁熱打鐵,就衝出去殺幾個樾寇?”


    程亦風搖搖頭:“不。咱們這幾日都是這樣真真假假的。他們已經提高了警惕,如果我們再貿然出城去,恐怕白白損失人手而已。他們既然把這根弦繃得緊緊的,咱們就幫他們再繃緊一些——隔半個時辰就嚇他們一嚇,讓他們睡不好覺。”


    眾人都稱好。在他們的心目中,這個大敵壓境之時挺身而出的文弱書生,已經成為一個神明一樣的存在。尤其,連日來幾乎不失一兵一卒就攪得樾軍陣腳大亂。隻要是跟著他,就有希望。大家臉上的表情都這樣明白地寫著。


    符雅就躲在那裏繼續看。程亦風有時觀望,有時和人商議,有時直接下命令。或隔一炷香,或隔半個時辰,大大小小的攻擊重複了好幾次。直到天邊露出一絲曙色。程亦風這才下令道:“今日到此為止,大家辛苦了!”


    眾人“嘩”地爆發出一陣歡唿聲,丟弓的,棄箭的,三三兩兩下城休息去了。程亦風也顯得疲倦萬分,走路都腳步不穩。不過他卻沒有就地躺下睡覺,反而尋尋覓覓不知在找什麽。符雅仔細看,見他一時在這裏瞧瞧,一時在那裏望望,後來拎起一個茶壺來,對嘴倒了倒,歎聲:“原來空了,難怪丟在這裏!”


    他在找水喝啊!符雅恍然大悟——這一夜都不曾休息過,一定又累又餓還口幹舌燥。當下也幫著四下裏尋找,可巧就在自己藏身的碉堡看到一個破瓦罐,裏麵還有半罐水。她趕緊如獲至寶地捧著,送到程亦風的跟前。


    “唔,好,謝謝……”程亦風光看到水了,對於送水的人連瞥都沒有瞥一眼,搶過來一口氣喝盡,拿袖子抹抹嘴,很滿足的樣子。接著,就靠城垛坐下:“嗯,我睏死了,讓我睡一會兒。群玉院的姑娘們來了,再叫醒我。”


    群玉院?符雅從沒聽過這個名字,待要問,程亦風卻已經睡著了——全然不管城下樾寇的軍隊,酣然入夢,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無關緊要。


    這個人也真有意思,符雅想。左右什麽群玉院,來的話自然會上城來,我也會看到。到時候再叫醒他吧。發覺自己竟然能在著空城計中出一份力,小姑娘心裏難以抑製的起了些得意之情。


    不時,果然就有人上城來了。卻不是群玉院,而是朝陽和一眾宮女送食物前來。“符雅!”朝陽驚喜地叫道,“我還說怎麽一大早就不見你,原來你先到了——士兵呢?都在哪裏?”


    “都睡覺去了。”符雅迴答,又指了指程亦風:“這位就是程大人。”


    好些宮女隻聽過程亦風的名字,沒見過他廬山真麵目,紛紛探頭去望。見到竟是這樣一個文質彬彬的少年書生,不由都緋紅了臉,彼此竊竊不止。朝陽道:“程大人就這樣在城上睡著了?這裏風大,萬一著涼了怎麽辦?”便解下自己的披風來:“符雅,你去給他蓋上。”


    符雅應聲“是”,接過了披風來,才要給程亦風蓋上,卻猛聽得城下一聲暴喝:“楚國那縮頭烏龜守將,不要再虛張聲勢了,有膽就開城門,大家光明正大的決一勝負!”


    這聲音如同炸雷,城上的諸位女子有些被嚇得當場哭了起來。可偏偏程亦風兀自酣睡,好像什麽也聽不見。朝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直問符雅“怎麽辦”。符雅壯著膽子朝城下看了看,隻見樾軍那叫戰的將領一張黑臉,是個狗熊般壯實的人物,心裏也不由一抖,忙推著程亦風道:“大人,大人快醒醒!”然而程亦風睡死了似的,完全聽不到。符雅額頭上急出了一層汗,最終還是急中生智:“大人,群玉院的人來了!”


    這一聲果然管用,程亦風立刻醒了過來:“什……什麽?這麽早?我還……沒睡醒……”


    符雅又道:“大人,不早了,樾軍在下麵叫戰呢!”


    程亦風一骨碌爬了起來,一望城下,可不是如此。他趕緊捶了捶腦門,讓自己清醒過來。但口中卻道:“你們一大早吵嚷什麽?誰有功夫跟你們決一死戰?昨天夜裏還沒打夠麽?吵吵嚷嚷,害我都不盡興!我看你們昨夜也一宿沒睡,不如現在去睡,待我喝夠了,再來找你們決戰!”說時,指著一個宮女嚷嚷道:“小紅,你彈琴——咦,你怎麽沒有帶琴?啊,沒關係,你們聽我唱!”便取了一張弓來,以手撥弦,“錚錚”為樂,自己唱道:“暮暮朝朝醉複歌,世人嬉笑又如何?日月每從肩上過,功名利祿空折磨。美人鬢邊生霜色……美人!美人!”喚著的時候,竟將朝陽一把摟了過去,哈哈大笑地接著唱道:“美人鬢邊生霜色,應悔當初高難和!早知豆蔻年華短,不該費心白張羅!”


    “他娘的!”下麵那樾軍將領怒不可遏,放箭射來,但程亦風已經縮迴城裏,他根本就打不著。況那些休憩的士兵也有被驚醒的,紛紛迴到原來的崗位,居高臨下,樾人占不了什麽便宜。


    陪著朝陽來的宮女,見到公主被這個瘋瘋癲癲的書生抱住,一時全嚇傻了。符雅本來也隻是驚愕,但聽到程亦風的歌謠,又不由被吸引:唱的隻不過是市井的大白話,但有別有一番韻味,尤其配著弓弦的粗曠之聲,仿佛看破俗世,笑傲紅塵一般。她便在心中默默的記誦,又想:我也該去看韻譜,學寫詩了吧?等這戰爭結束之後……


    正神遊萬裏的時候,忽有人拉了拉她的袖子,轉頭一看,原來是素雲。本來蒼白的臉因為吹了風顯出潮紅來,眼睛紅紅的,好像才哭過的樣子。符雅忙道:“怎麽了?”


    素雲道:“我早上醒過來,既不見姐姐,也不見你。我以為你們都不要我了。”


    符雅道:“公主怎麽會這樣想呢?你姐姐最疼愛的就是你,而我是你的奴才,更加不敢拋棄主子。”


    素雲扁了扁嘴:“娘也是最疼我的人,還不是丟下我死了?我那天說不理你,是隨便說說的,結果……你就好多天都沒有來看我!”講著講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符雅趕緊幫她擦了:“你看,你姐姐不是好好兒的在那裏?我也沒有走——這兩天,原是我娘病了,我自己魂不守舍的。當然,也是怕公主你還生我的氣。既然你不生氣了,我自然還陪著公主。”


    聽了這話,素雲才又破涕為笑。旁邊帶她來的那個宮女道:“阿彌陀佛,她一早晨都快把眼睛哭瞎了。我想左右她哭壞了身子,我也要死,帶她出來大不了也就是被皇後打死,才領了她來找朝陽公主。幸虧你把她哄住!”


    符雅笑了笑,看素雲腰裏掛著個荷包,知道裏麵放著韓國夫人留給她的小藥瓶,內中是“八珍益氣丸”,可以補中養血。於是就道:“你這樣趕過來,怕是著了風,一迴如果頭疼發熱,就麻煩了,趕緊把這藥丸吃一粒吧。”


    素雲乖巧地點點頭,宮女就從大夥兒帶來的食物中找了水來,喂她吃了藥。因那水冷,她先還有兩聲咳嗽,符雅就輕輕的拍著她的背。素雲依戀地靠在這名為伴讀,卻好像自己另一個姐姐的少女懷裏,輕輕的說道:“符雅姐姐,我最喜歡你了,你以後都要和我一起。”


    那邊城上“歌舞升平”也不知道有多久,程亦風嗓子都啞了。忽然聽有人道:“大人,樾軍好像撤軍了!”大家聞言,都向城下眺望,果然看到樾軍騎兵、步兵正井然有序的調頭向後。眾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程大人,這……”


    “小心有詐!”程亦風低聲道,又高唿:“來,來,來,酒在哪裏?我們繼續尋歡作樂!有道是人生苦短,快樂時少憂時多,大家何必拘束?一起來喝!”又胡天胡地的鬧了近一個時辰,下麵的樾軍已經撤得隻剩煙塵。


    “大人,他們真的跑了!”有人欣喜的叫道,“被咱們嚇跑了!”


    登時,城上沸騰了起來。有喜極而泣的,有歡唿雀躍的,還有指著樾軍的去路破口大罵的,連日來的擔驚受怕統統化為瞬間的發泄。符雅也是欣喜,一邊要向素雲解釋發生了什麽事,一邊還注意這程亦風——這位挽救了涼城的少年英雄卻連半分歡喜的意思都沒有,恍恍惚惚如在夢裏,踉蹌兩步,一跤跌到,朝陽自然也跟著摔倒在地。


    “啊,姐姐!”素雲本要上前去。


    不料朝陽已經就地跪下:“程大人,多謝救命之恩。謝程大人救小女子之命,謝程大人救全城百姓之命。”深深的叩下頭去。旁邊的宮女們見狀,哪有不跟著跪的?


    程亦風驚愕的盯著眼前的女子。朝陽卻微微一笑,向身後道:“小雲,娘給你的小瓶子呢,快給姐姐拿來。”


    本來那瓶子還在符雅的手裏,素雲聽喚,立即奪了過去,跑到了她姐姐的跟前。朝陽就親自拿出藥丸來,交給程亦風。符雅有心送碗水去——送一碗幹幹淨淨的水,給這位神奇的探花郎。可是,還沒動手,就見皇後跟前的幾個嬤嬤火急火燎地跑上了城,圍住了符雅,自然也擋住了程亦風:“終於找到您了……您要是有三長兩短,我們可怎麽交代呀!皇上知道了,奴婢們要掉腦袋的。”


    好一番關切,隻差沒有把朝陽和素雲的頭發都數一遍。擾攘的人叢,符雅看不見程亦風。待她們稍微散開些,已經是有人簇擁著朝陽,有人抱著素雲,匆匆往城下去了。也有嬤嬤來招唿符雅:“符小姐,你也跟著來這裏瘋了?你家裏才來人說,你娘病得很緊要,要你趕緊迴家去見最後一麵。皇後娘娘已經恩準了。”


    “我娘?”滿心勝利的喜悅就這樣被噩耗擊散。符雅趕忙跟著宮女們下城。最後瞥了一眼程亦風——他的目光好像被線拴住了一樣,隻在朝陽的身上。


    以後事情多是模糊,在母親床前侍奉湯藥,之後沒多久,就成了料理後事。熱孝之中哪兒也不能去,聽說了一些關於涼城解圍的消息——司馬非伏兵在後,想趁樾軍攻下涼城麻痹大意之時將其殲滅。程亦風死守涼城,反而給了敵人提高警惕查看軍情的機會。結果司馬非計劃的計劃被敵人發現,非但伏擊不成,還讓樾軍還占領了平崖,致使我方損兵折將。程亦風因此被參“越權禍國”,謫貶出京。


    符雅隻是聽說——按這樣分析,空城計能成功都不是他功勞了。但是依舊忘不了那忙碌的身影,和狂放的歌聲。


    父親來了信,要接她同去蓬萊國。迴稟了皇後,她老人家自然恩準,還叫符雅不必再進宮折騰一趟,好好的去和父親團圓就是。如此,連跟朝陽、素雲兩姐妹告別的機會也未得著。等再踏上中原的土地時,早已物是人非。


    但無論怎麽變化,她總記著城上的探花郎,從隻言片語中搜索他的境況,便是遠隔重洋也如此。到受洗信耶穌以後,她甚至悄悄將這個人加在每日的禱告裏。終於重見,終於!


    符雅凝望著燈火,微笑起來:不僅重見,還能相知,更讓她說出了心聲。她的禱告算是蒙了應允吧?


    轉頭看看床上,白羽音和夏帆兩人已經依偎著睡著了。她悄悄摸索著桌板的下麵,翻譯好的經文卷成一卷還安然的藏著。就取下來收在袖中,輕輕起身出門去。如果能從這一劫中全身而退,將來會如何?


    正想著的時候,忽然有一人迎麵而來。她的心不由向下一沉,但看清對方麵目時,心又不住狂跳起來:“程……程大人,你怎麽出來了?”


    程亦風道:“我可是花了好大力氣才撥開鐵栓。沒想到我這窮酸書生也有當小偷的本領。”他晃晃手中的一根鐵釘——當真不曉得花了多大功夫才一點點的挪開了鐵栓,他的手指全都破損了。符雅怔怔,感覺眼眶一陣發熱,淚水湧了上來。隻不過黑暗裏程亦風並看不見:“此地不宜久留,小姐拿到經文了麽?趕緊走吧!”


    符雅點點頭,對明日充滿了希望。可身後卻響起白羽音尖利的笑聲:“我道是什麽!原來你也在這裏會情人!這教會果然是個藏汙納垢的地方。”


    說時,已經在夏帆的陪伴下走了出來,嘻嘻笑著打量程、符二人:“啊呀呀,原來是程大人呢!符小姐一把年紀了還嫁不出去,本來大家背後說,她若不是個聖女,那就是個石女。原來兩樣都不是。而程大人你嘛,聽說年輕的時候風流無比,大家都奇怪怎麽這光景還是孤家寡人,莫非有隱疾?卻原來……”她捂著嘴笑道:“你們兩個男未婚女未嫁,也算門當戶對,不好好兒的明媒正娶,卻要玩著偷情的勾當,還真有情趣呢!”


    程亦風不曉得這個小姑娘是何方神聖,聽她這樣汙言穢語地侮辱自己和符雅,不由怒道:“你是何人?我程亦風流連花街柳巷,早就沒什麽好名聲了。不過你這樣汙蔑符小姐,卻是不行!我與她是清清白白的!”


    白羽音笑著擺手:“這裏又沒有其他人,大人何必擺出道學先生的麵孔?你們偷情,我和帆哥哥私奔,能撞在一起也算是有緣,現在外麵被順天府和康王府團團圍住,誰也出不去,我們應該坦誠相對才是!”


    便是青樓女子也沒有這般不知廉恥的!程亦風看看符雅,想問她認不認識這小姑娘。符雅就低聲道:“這是康王爺的外孫女兒,霏雪郡主。”


    “霏雪郡主?”程亦風大驚。


    白羽音撩了撩垂肩的秀發:“怎樣?現在大人知道我是誰了?說話就該客氣點兒。否則……嘿嘿……”


    她得意洋洋的還沒笑夠,冷不防程亦風劈手一個耳光摑了上去:“你就是霏雪郡主——你知不知道你害了多少人?”


    白羽音是獨生女,康王夫婦也對她寵溺無比,平時連高升訓斥也絕沒有過,才縱得她如此任性妄為。今日,程亦風竟然明知她的身份還動手打她,她一時不由愣住,接著才哭喊道:“你……你敢打我?你信不信我叫外公砍了你的腦袋?”


    符雅也驚呆了,不知這其中有何原委。隻見程亦風滿麵怒色——認識他這麽久,還從未見過他這樣。這位一向隨和可親不愛與人爭執的書生指著白羽音怒斥道:“你身為皇室女眷,不知廉恥不守婦道,與人私奔已經是不對,你還讓別人以為你被綁架,抄查了這間教會。你知不知道,很多無辜的病人因為你已經喪了命?還有更多無辜的人,因為你這愚蠢的舉動身陷囹圄,可能也會性命不保?你如今非但不思悔改,還在這裏胡言亂語——就算康王爺要取我程亦風的項上人頭我也要說,他有你這樣的外孫女,真是家門不幸!”


    白羽音的臉頰火辣辣的疼,夏帆身為侍衛和情人,很自然的上來要阻擋程亦風。不料卻被程亦風厲聲喝住:“大膽,你是什麽人?你誘拐郡主,還想對我這朝廷命官無禮麽?”


    “帆哥哥,你不要怕他!”白羽音尖聲哭叫道,“程亦風,你打我在先,已經以下犯上。我就將你就地正法也沒關係!”


    “夏侍衛!”符雅一步擋在程亦風的身前,“你帶著郡主私奔,也是以下犯上的死罪。如果你可以迷途知返,勸郡主返迴王府。我們都可以幫你圓謊。你千萬不要自斷後路!”


    “符小姐……”程亦風怎能讓她為自己涉險,連忙將她拉到自己身後,挺胸麵對蠻不講理的白羽音:“郡主,你自己闖出這麽大的禍來,應該即刻走出去,跟順天府和康王府說明白——你並不是被綁架,一切也都和這所基督教會無關,免得再多牽連無辜。”


    “你叫我,我就偏不!”白羽音脖子一梗,“我現在就出去,跟他們說,你和符雅都是邪教中人,這裏男盜女娼。你們綁架我,還……”


    她正怒衝衝的狂叫之時,背後卻響起一陣腳步聲,繼而火光亂閃,白刃晃動,順天府和康王府的兵丁侍衛都端了兵器衝了進來。有些口中喊道:“邪教還有餘孽,一個都別讓他們跑了!”不過到了近前,才認出來:“郡主!郡主真的在這裏!”


    白羽音的氣焰怎不立刻又高了幾丈?直朝康王府的侍衛那邊跑了過去:“你們來得正好,原來這邪教不僅僅是拜邪神這麽簡單,他們其實想要造反——這個程亦風在朝廷裏廣結黨羽,早就存心不軌,這個符雅是皇後跟前的女官,她想要謀害皇上、皇後和太子殿下。我聽到他們在這裏商議奸計,他們就想至我於死地。夏侍衛雙拳難敵四手,幸虧你們趕來。你們快快把這兩個奸黨拿下了,他日王爺一定重重有賞!”


    這些侍衛和順天府的兵丁哪個不曉得程亦風位高權重?白羽音這樣指控他,實在叫人難以相信。白羽音見他們沒行動,就跺著腳繼續道:“你們難道不信我?我好不容易才死裏逃生……你們……”說著的時候,忽然哇哇大哭起來,好像真是曆經艱險受盡委屈似的。侍衛和兵丁們麵麵相覷,不知該怎麽做才好。


    但這當兒,兵士之後響起一聲怒喝:“羽音,你還不給我住口!”正是康親王的聲音。眾人齊齊向兩旁讓出路來,他即大步走到了跟前,瞪著白羽音道:“還嫌丟人不夠麽!”


    白羽音梨花帶雨:“外公,您來了就好啦!邪教的人綁架我,我以為再也見不到您了呢!如今碰巧被我聽到他們的陰謀,您可一定要把這些奸人都拿下,替朝廷除害!”一邊說,一邊拉著康親王的袖子嚶嚶而泣。


    康親王“啪”的打開了她的手:“你這個不孝女,如今還敢騙我?這是什麽?”


    白羽音順他所指看去,原來是夏帆挎著的包袱,裏麵裝的可不就是康王府金庫中的財寶。她稍愣了一下,但神色絲毫不變,立刻就有解釋:“這是我方才在裏麵找到的,也不知道是什麽——夏侍衛,你還不打開看看。”


    夏帆應了,裝模作樣鋪開包袱:“王爺,郡主,這都是……金銀財寶!”


    “何止是金銀財寶!”白羽音驚叫,“外公,您看,那尊金佛像,不是婆羅門國進貢來的嗎?上次外婆請紫蓮庵的誤緣師太念了三千遍經文,上麵還有師太鐫的偈子呢!這對玉鐲不是您之前說要送給我娘的嗎?啊,我知道了!必然是他們之前綁架我的時候,順手牽羊從王府的金庫裏偷了出來……”


    “叮”的一聲響,康親王抬腳將玉鐲踢得飛了出去:“是不是老夫之前太寵你,你說些小謊話我不同你計較,你就以為老夫很蠢很好騙?我告訴你,之前被人告綁架你的嚴八姐,方才大鬧順天府,已經把你做的好事統統都說出來了!”


    白羽音這時才微微變了顏色:“嚴八姐?的確是那個兇神惡煞的家夥綁我來這裏,他胡說了些什麽?他說的話可不能信啊!外公,您不會寧願信一個江湖惡霸也不信我吧?”


    “老夫當然想信自己的外孫女!”康親王道,“不過你做出來的事能讓人信麽?景康侯府的人說你被邪教的人挾持,我立刻就帶了順天府的官兵來查抄了這裏,卻並不見你的蹤影——而這時候,有人打暈了金庫的守衛,偷走了這幾件珠寶玉器,你怎麽解釋?”


    “那嚴八姐抓了我就逼我說出王府金庫的地點所在,又問我什麽東西最值錢……”白羽音道,“羽音是逼於無奈才……外公,要不是為了留著小命來見您,羽音怎麽也不敢帶他打劫自己家的金庫啊!”


    “你看看你——”康親王怒道,“才說了幾句話,就前後矛盾,漏洞百出!你剛才在跟官兵們說什麽?你說程大人和符小姐密謀造反?你真是什麽話都說得出來了!改天你母親來的時候,我一定要問問她,教出這樣的女兒,還有什麽麵目見列祖列宗!”


    白羽音咬著嘴唇,還在想著辯駁之計。康親王又對夏帆道:“夏侍衛,你又有什麽話好說?你該不會也罷老夫當成傻瓜吧?”


    夏帆知道自己是逃不了的了,與其陪著白羽音繼續瘋癲下去,不如趕緊說實話,或者還能求得一條生路。因“撲通”跪倒:“王爺,是小人陪著郡主出來的……郡主也是一時貪玩,非要出來看看不可,小人拗不過她,才跟著一起跑出王府。金庫是郡主騙人打開的。我二人之所以會來到這裏,也是郡主的提議,跟這裏的什麽教會,還有程大人都完全沒有關係。”如此交代著,更碰頭不止:“請王爺饒小人一命吧!”


    白羽音見狀,氣得火冒三丈,一腳將夏帆踹翻在地:“你——你這沒良心的家夥!枉我平時那樣對你!你……你以後不要出現在我麵前!”


    夏帆當然知道自己和白羽音算是完蛋了,不過他也曉得這裏是康親王說了算,所以踹由她踹,罵由她罵,一句也不吭。白羽音便更加惱火了,抬腳在夏帆身是狠狠踩著:“我恨死你了!恨死你了!”那架勢,簡直像是要把這個人當場踩死一般。旁邊程亦風和符雅見了都暗暗心驚,不能想象她竟然這樣對待自己想要私奔的對象。尤其符雅想起他們方才依偎而眠的甜蜜景象,簡直懷疑自己是在做夢了!


    “外公!”白羽音還有更叫人吃驚的後著,她指著鼻青臉腫的夏帆對康親王道,“是這個人不安好心。他監守自盜,偷取康王府的財寶,正好被我撞見,他就將我也一起綁架了。這種人見利忘義,決不能留在世上——外公,你一定要將他正法,以保我名節。”


    夏帆聽了這話,嚇得麵無人色:“王爺饒命!王爺饒命!”


    康親王看也不看他,瞥了白羽音一眼,見著小姑娘一臉堅決,不禁挑了挑嘴角,露出難以察覺的微笑,對眾順天府的官兵道:“你們也聽到郡主的話了?都是這個貪財好色的家賊引來的麻煩。你們趕緊把他抓迴順天府去吧。”


    “是!”眾人應著,立時就將慘叫連連的夏帆拖了下去。康親王又對眾侍衛道:“你們還愣著幹什麽?還不護送郡主迴府?你們已看到,讓郡主遇險,處罰是怎麽樣的——你們不要都落得和夏帆一樣的下場!”


    侍衛們豈敢怠慢,都依命而行,隻不過心裏暗叫倒黴:原來郡主竟是這樣一個謊話連篇吃人不吐骨頭的小妖女,這要是半中途被她耍了,大家哪裏還有命在?所幸,康親王又盯著白羽音道:“你不要再想玩花樣,否則我這個做外公的也不會對你客氣。”


    白羽音滿麵悔意,也不知是真是假,乖巧地點了點頭,向康親王告退,甚至還向程亦風福了一福,才在侍衛的簇擁下離去了。


    現場就隻剩下程亦風、符雅,康親王,和他的幾個貼身隨從。方才的亂哄哄突然被安靜所取代,氣氛就變得有些詭異。康親王笑了笑,吩咐那幾個隨從:“你們收拾收拾這些金銀玉器,我和程大人、符小姐有幾句話要說——大人,小姐,可不可以借一步呢?”


    符雅早也料到康親王會想封他們的口,躲也躲不過的,便道:“王爺有命,符雅豈敢不從。”垂首請康親王先走。程亦風卻因為目睹了方才那一切,覺得康王府的人指鹿為馬都麵不改色心不跳,說不定又想什麽陰招要滅口,即站著不動,道:“王爺,有什麽話就在這裏說好了。再見不得人的事,王爺都有辦法隱瞞,還怕說了什麽話被你府裏的下人聽了去?”


    康親王停住腳步,轉身看著程亦風:“老夫素來不問朝政,所以沒有跟大人共事過,沒想到大人說話還真有意思!哈哈!”


    程亦風並不被他的笑聲感染:“程某人也素來不知道王爺辦事可以顛倒黑白,謝天謝地我沒有和王爺共事!”


    康親王並不生氣:“能不能共事,這也是靠的緣分——佛家說的是緣分,不曉得這個基督教裏說的是什麽,符小姐,你曉得麽?”


    知道自己教徒的身份已經被康親王知道,符雅本來也沒打算隱瞞,因道:“迴王爺的話,我們基督徒說這是主的安排。這裏的教會是我幫著白神父建立起來的,跟程大人完全沒有關係,他也不是教徒。請王爺不要為難他。”


    “嗬嗬,我幾時說要為難誰了?”康親王笑道,“符小姐這麽聰明難道還看不出?如果我有心要為難什麽人來遮掩羽音那小丫頭做出來的傻事,就不止殺夏帆一個人這麽簡單了。應該把順天府的和我家裏的侍衛統統滅口才是——那樣做值得麽?之後怎麽圓謊呢?”他頓了頓:“再說,就算那些無關緊要的人可以殺了,符小姐你是皇後麵前的紅人,程大人是朝廷的中流砥柱,你們如果莫名其妙的喪命,恐怕沒這麽容易就敷衍過去吧?再說,老夫與你們無怨無仇,還很想跟你們交個朋友呢!”


    “王爺厚愛,程某愧不敢當。”程亦風道,“今天郡主的事情,程某不是長舌婦,沒興趣四處宣揚,隻要王爺放了無辜的人,程某就萬分感激了!”


    康親王摸著胡須:“要說嚴八姐嘛,他把順天府鬧得一塌糊塗,現在早就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大不了我叫府尹今後不要通緝他,這沒什麽困難的。不過這裏的教眾……”


    他看了符雅一眼。符雅知道自己掩飾不了心中的焦慮,索性問道:“王爺能救他們麽?”


    “景教為朝廷所禁,基督教倒沒有。”康親王道,“既然做學問可以百家爭鳴,神佛天尊之類的,為何不可以呢?不過……”他拖長了尾音,細看符雅的神色:“不過,太子妃的位子最好不要有百花爭妍的情況出現。符小姐不知道有沒有辦法呢?”


    符雅呆了呆:這是逼她促成白羽音和竣熙的婚事了——這樣的女子做了太子妃豈是國家之福?


    “小姐今天和程大人一起出現在這裏,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康親王笑著,“個中原因,我不想知道。我隻想告訴你們,之前來舉報這教會的是狀元郎袁哲霖。他安的什麽心,明眼人總能看出來——現在在太子麵前他紅得發紫,如果能將程大人踢下馬,他當真可以唿風喚雨,無所不為了。以他那神通廣大的本領,要知道你們二位出現在菱花胡同,再給你們安上個什麽罪名,恐怕並不是什麽難事吧?”


    “袁哲霖他——”程亦風怒不可遏。不過符雅一把拽住他的袖子:“王爺說哪裏話呢?其實霏雪郡主是皇後娘娘親自挑中的兒媳婦,她老人家也囑咐過符雅要好好伺候郡主。他日郡主入宮,符雅若能侍奉左右,是符雅的福分。”


    “好,這可好極了!”康親王道,“我聽說明天太子殿下要辦一個詩會,和新科進士們吟詩作樂。羽音雖然不會寫詩填詞,但是可以撫琴助興。我會讓她進宮給皇後娘娘請安。到時候麻煩符小姐提議讓她到東宮去玩玩——隻要她玩得開心,我就替這個教會裏的人求情,必然讓他們免除死罪。如何?”


    “符雅先替教友們謝過王爺的恩典。”


    “嗬嗬,不必客氣。”康親王道,“你幫我,我也幫你——程大人怎麽好像還一臉不高興的樣子?莫非對老夫的提議很不受用?”


    程亦風捏著拳頭,恨自己一點用也沒有,竟然要符雅受人要挾——先是受了袁哲霖的要挾,如今又讓康親王逼迫。符小姐當我是知己,我卻什麽也不能為她做!他想,罷了,罷了,我也不要憑著自己的臭脾氣來忙裏添亂了!因泄氣道:“程某豈敢有意見?王爺能一手解決,再好不過了。”


    康親王哈哈大笑:“程大人是辦大事的人,你的意見自然是要留在朝會上議論新政的時候才發表。大人大約不知道,老夫十分支持大人的新政呢。至於袁哲霖那一套,搞得大家惶惶不可終日,老夫早也看著不順眼了。他日大人和他衝突起來,若有需要,老夫一定在大人這一邊鼎力相助。”


    “謝王爺看得起!”程亦風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生恐說得多了,就要出言冒犯,所以隻沉著臉。


    康親王又再次發出“哈哈哈”的一串笑聲:“好了,今天也太晚了,明天都還有不少要緊的事要做呢——太子的詩會,應該也會邀請程大人參加。今天羽音對大人的冒犯,就讓她明天彈奏一曲來道歉好了。”說罷隨便拱了拱手:“再會!”招唿了隨從,就步出教堂。


    程亦風瞪著他的背影,過了好一會才把憤怒的情緒緩和過來。忽然意識到這裏隻有自己和符雅兩個人,心中不覺起了異樣的感受——像秘道裏一樣黑,卻不像秘道裏那樣狹小,大家可以從容地麵對麵,這時該說什麽?便緊張了起來,偷眼看看符雅。


    符雅卻是淡淡:“為了符雅,竟然把大人也卷進來了,實在過意不去。大人若不想做違背良心的事,明天還是不要進宮吧。”


    “不,我……”程亦風訥訥,“也許有不必受康王爺威脅而又解決問題的辦法呢?當初公孫先生就說,可以置之死地而後生。我這就去問問他。或者連小姐也不必受製於人。”


    “大人果然是大人,做事總有自己的原則。”符雅道,“我空有滿口大道理,說什麽要堅持所信,到了緊要關頭,還不是妥協。”


    “這……”程亦風很想說些寬慰的話,但偏偏一個字也講不出來。


    符雅福了一福:“大人也早些迴去休息吧,符雅還要去看看張嬸家裏的教友。先告退了。”轉身時,又道:“符雅之前說的話,大人不必當成負擔似的壓在心裏。”


    “小……小姐——”程亦風有心叫住她,無奈連腿腳也不聽使喚,見到符雅朝秘道那裏走,竟然沒法追上去。等過了好一會兒,才像發動了機關似的跑到跟前,但哪裏還有符雅的蹤影呢?連秘道都已經從裏麵鎖住了。


    他不禁打了自己一巴掌,跌坐在地:程亦風啊程亦風,你怎麽做什麽事都是個孱頭?


    作者有話要說:下禮拜開始可沒有福利了


    我要開始寫論文了……


    01/07/2009 修改錯別字 t t


    03/10/2009 我當初一順手,把元酆七年打了元酆八年……我說怎麽算來算去日子不對呢……汗一把


    07/20/2010 某個小細節,被我毀屍滅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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