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天成料得沒錯,哲霖的確是在家裏等著上門來巴結討好的官員。貢院事件的當晚,就來了十多個人,第二天又來了二十幾人。他們有侯爵、伯爵,有一品、二品的大員,也有太監、禁軍,六品、七品的芝麻官。如果不是他們都各懷鬼胎,又要避人耳目,景康侯的府邸一定比元宵花燈會還要熱鬧。


    有些人前來投誠,表示今後必然以哲霖馬首是瞻,有些人則是指望投桃報李,又是送禮又是提供他人的小道消息。哲霖剛柔並濟恩威齊施,把一切都處理得妥妥當當,既不讓人覺得他有所保留,又不讓人以為從此可以高枕無憂。景康侯一邊看了,歎道:“若先王在世,見到二弟有如此本領,早該將王位傳給他!”


    思韞則笑道:“侯爺還沒看到他是如何得到武林盟主之位的呢——當日得群雄,就是今日得百官的預演。”


    景康侯自然要問:“他當上武林盟主的許多細節都還未跟我說過呢。你跟在他左右,想必是清楚得很,何不說給我聽聽?”


    思韞嫣然一笑:“長夜漫漫,何況還有三十個如此的長夜侯爺和我都哪裏也去不成,我自然要仔仔細細的說給侯爺聽了。”於是吩咐丫鬟沏上好茶有端來點心,夫妻二人品茗閑聊,好不愜意。


    這樣過了三日,到了第四日的時候,登門拜訪的人變少了。景康侯和哲霖並沒有在意,到第五日就幾乎沒有人來了,哲霖才稍稍覺得有些奇怪,使人一打聽,原來是刑部那邊開審張呈宇和趙錦卿案了——三日來巴結討好的人不乏與這兩人有關的,既然開審,安分守己的避嫌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當下他也就不以為意,專心致誌的寫自己的奏章,很快就將設立細作司的提案呈遞了上去,安安穩穩在家裏等著好消息。


    他原想著,這提案到了兩殿六部就算不得到一致讚同,也應該是壓倒多數的支持,總該兩三天之內就有定論。卻不料這奏折如同石沉大海,直過了五六天也不見任何批示——況這五六天之內,連半個登門來示好的官員都沒有。哲霖才隱隱感覺事情有變,趕緊再打探消息,方得知張呈宇和趙錦卿兩案牽連甚廣,連之前來找他打招唿的不少人也都已經被逮捕下獄。


    “刑部是何人主審?”哲霖問,“吏部和獬豸殿又是何人負責?照說沒有可能一次抓出這麽多來!”


    打聽消息的是景康侯從馘國逃難來時就帶在身邊的侍衛蔡真,為人忠誠可靠。他道:“刑部主審的是侍郎廖聖野,吏部是尚書王致和親自出麵,獬豸殿那裏並沒有派出監察禦史,隻有新科進士宇文雍一人。”


    哲霖皺著眉頭:“宇文雍?風雷社的宇文雍?”


    “怎麽,二弟你懷疑是程亦風破壞你的計劃?”景康侯道,“風雷社的人雖然和程亦風走的近,但跟你的關係也很好。再說,程亦風也不反對細作司的計劃,何必要和你作對呢?他這個人其實很與世無爭。”


    “大哥,你跟程亦風也不過就是落雁穀那一點交情而已。”哲霖道,“你怎麽知道他與世無爭?人是會變的。再說,他身邊那個公孫天成可不是與世無爭的角色。”


    景康侯知道自己在弟弟麵前說的話沒什麽分量,隻好閉口不言。


    哲霖又問蔡真道:“宇文雍在張呈宇案裏負責些什麽?”


    “宇文雍在獬豸殿裏隻是做書記官。”蔡真道,“所以獬豸殿派他到刑部助審,也未擔當什麽要職,無非是記錄供詞而已。”


    哲霖的眉頭擰成了川字:“隻是當書記官,應該不能影響我的計劃。他們究竟是怎樣這麽快就查出這麽多人來的?照你抄迴來的名單看,這些人有的貪汙了幾十萬兩,有的才不過受賄幾兩——雖然按律例來說,哪怕受賄一文錢也是受賄,但刑部什麽時候受理起這種雞毛蒜皮的小案子來了?這不是浪費公帑麽?”


    蔡真道:“小人聽說刑部廖侍郎和吏部王尚書也這樣和太子殿下說過,但是太子殿下對貪汙受賄深惡痛絕,親自批示無論數額大小,都要過堂,按律處置。所以近來刑部的大牢都人滿為患。”


    原來是這樣,哲霖想,大約是張呈宇口風不緊,想拉幾個墊背的,於是越牽扯越多,以至於現在人心惶惶。大家忙於自保,當然沒心思來支持他的提案。他沉思著:如此下去,不僅是提案不能通過,還會讓那些官員對他產生懷疑——萬一這些人認為是他出爾反爾在背後向竣熙通風報信,豈不是前功盡廢?得趕緊想個辦法扭轉局勢才行。


    思考了片刻,便讓人伺候筆墨,寫了一封勸諫的折子給竣熙,大意是,嚴刑峻法猶如利劍,若不用仁義之鞘來約束,必定傷人無數。許多官員因為一念之差或者為人情所迫而接受了少量的賄賂,假如統統嚴辦,等於不給人改過的機會,不僅現在朝廷的人才會大量流失,將來恐怕也會有許多人對朝廷望而卻步。所以處理張呈宇、趙錦卿一案,還是應該著重懲辦主犯,對於初犯和從犯,尤其實有悔過之心的,予以輕判,好讓他們將功折罪……如此雲雲,寫定之後,次日著人送給了竣熙。暗想以自己對竣熙的影響力,應該兩三日之內就見成效。


    於是就等了三天,果然竣熙有批示來了,不過不像平常批折子寫在夾縫裏,而是專門寫了一封信。哲霖迫不及待的拆看,卻傻了眼,隻見裏麵是竣熙感謝他大力揭發貪官汙吏,為朝廷掃清蠹蟲,說到千裏之堤可潰於蟻穴,貪汙*之風不住,朝廷新政難行,又叫哲霖不必顧忌,隻管將所知內幕報告,竣熙必然不會容許旁人對他加以報複。


    “這……這是怎麽一迴事?”哲霖驚訝的問前來送信的太監,“這是太子殿下看了我的折子之後批示的?”


    太監道:“可不是。殿下看到袁大人送去的密信,立刻就叫刑部去拿人審問了——奴才過去隻見過照方抓藥的,如今照信拿人還是頭一次見。可見殿下對袁大人何等信任——袁大人神通廣大,奴才如果有什麽做錯的地方,您可千萬包涵,別讓奴才沒了活路。”


    哲霖滿肚子的惱火,但知道拿著奴才出氣一點兒用也沒有,何況摸清情勢才最重要,因克製著怒氣,道:“公公說那裏話。袁某還要多謝公公這一番奔走呢。”因吩咐下人拿賞錢給那太監。


    太監卻把頭搖得波浪鼓一般:“袁大人饒了奴才吧!現在上上下下還有誰敢拿賞錢呢?京官已經一律不敢收碳敬了,就奴才們平日進出宮門,護軍士兵也不敢向我們要銀子。搞不好就掉腦袋了呢!”說罷,逃也似的跑了。


    哲霖怔了怔:好!對手這一招可玩得夠陰毒的!頃刻把他從最最值得巴結的人變成了過街老鼠。要怎麽辦?自己的折子是如何被換掉的?如今怎樣才能接觸竣熙?


    他焦躁地思考著,全無半點頭緒。思韞建議由自己去夜探禁宮,再讓一些武林高手去監視程亦風,看看是不是他在背後搞鬼;反正以他們的身手,常人難以發覺。哲霖卻不同意:“既然能光明正大的讓我知道我的折子被換了,對方一定早有部署。我們稍有行動就落入圈套。”


    “那要如何?”思韞道,“莫非坐在這裏等著一個月過去麽?到時候外麵是什麽世界,我們也不知道。”


    哲霖用手指輕輕敲著額頭:“張呈宇沒可能拖這麽多人下水。被逮捕下獄的人大部分都是來見過我的……對方的目的就是打擊我……他對景康侯府出入的人等倒深有研究麽!要不就是我們這裏出了內鬼,要不就是有人埋伏在這附近——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憑嫂子你來無影去無蹤的本事,應該能找到些線索吧?”


    思韞冷哼了一聲:“監視到我頭上來了?簡直是太歲頭上動土!就由我來查一查。”


    “便查出來又怎樣?”景康侯道,“難道告訴太子殿下有人抄錄了一份來拜訪你的名冊?揭發無罪,貪汙有罪。現在咱們的情形還不是一樣的?監視無罪,結黨才有罪。”


    “那大哥你說要怎樣?”哲霖拍案而起,“繼續做偏安一方的侯爵?繼續任樾寇在馘國的領土上逍遙?聽說樾國的狗皇帝發動百姓去我國境內墾荒,耕種三年,那土地就歸農夫所有。現在圈地已經快到達我馘國列祖列宗的陵寢了呢!”


    “我……”景康侯握起拳頭,“但是我們還能做什麽?”


    “皇天不負有心人。”哲霖道,“隻要不放棄,一定有出路。我就不信滅不了樾國!我就不信我的計劃不能成功……”


    正說著的時候,有個下人匆匆忙忙跑了進來:“侯爺,崇文殿白大學士來了!”


    “白大學士?”景康侯不參與朝政,一時也沒反應過來是誰。


    哲霖則立刻站起了身:“還不快請上花廳來奉茶!要好茶!”一壁吩咐著一壁又對哥哥道:“這是白少群白大學士,是康王爺的女婿!”


    “康王爺?宗人府的康王爺?”景康侯驚道,“我與他連話也沒有說過。白大學士也隻不過點頭之交,怎麽會親自登門?莫非他也以為自己有什麽把柄落在二弟你的手中?”


    哲霖不答,已經整理衣冠準備出迎,景康侯就攔著他道:“二弟,康王爺是連皇上都要敬他三分的長輩,白大學士也是位高權重之人,你可千萬不要得罪他們。否則我們兄弟連安身立命之地都沒有了。”


    “大哥就是素來隻求安身立命,這才會連祖宗基業都沒有了!”哲霖冷冷道,“要是你這次還是隻想自保,何必一開始要參加進來?你想做個太平侯爺,我走好了。”


    “不,不,不……”景康侯道,“二弟莫惱,我……”


    後麵的話還沒出口,哲霖已經丟下他,大步走了出去。


    哲霖來到花廳,果然見到有一個儒生模樣的人在等著他,不過這人轉過身來的時候,他卻吃了一驚——他並沒有很近的見過白少群,但是知道此人有四十來歲,雖然在程亦風拜相以先他是最年輕的兩殿大學士,但麵前的這個人怎麽看也不想是四十歲的模樣,連二十歲都不像。他不禁奇道:“閣下是?”


    “瞧你那哈巴狗的模樣!”這人一開口,原是清脆的女聲,“一看到我爹的名帖,就忙不迭的跑出來了。看著就討厭!”


    原來是白少群的女兒!哲霖在心裏飛快的翻閱著自己的記錄:白少群當年也是狀元出身,康王的女兒蘭壽郡主以公主禮下嫁於他,生養了幾個孩子都夭折了,唯獨這個女兒存活下來。名字叫做白羽音,封號是霏雪郡主。今年剛剛一十六歲。聽說皇後娘娘很想撮合她跟竣熙的婚事。


    哲霖趕緊行大禮:“郡主駕臨寒舍,不知有何貴幹?”


    白羽音冷淡的瞥了他一眼:“狀元郎在自己家裏何必還惺惺作態?你有千裏眼順風耳,難道還不知道我為什麽到你家裏來?你這花廳裏又暗藏了多少高手打算把我說的一字一句都記錄下來,明天呈給太子?”


    哲霖犯不著和小姑娘一般見識,更不想得罪未來的太子妃:“郡主要這樣說,下官也沒法辯駁。下官的確是‘神通廣大’的聽說了朝廷裏大抓貪官的事,也聽說了凡是跟下官有交往的,統統都身陷囹圄。不僅如此,太子殿下來寫信來表彰下官揭發有功——下官知道沒人相信,不過下官除了張呈宇和趙錦卿之外從來不曾揭發他人,無故受此冤屈,得此表彰,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白羽音盯著他,覺得他這番話簡直匪夷所思:“不要胡說八道抵賴了。你隻怕是看著那些官員都不順眼,所以就加害他們!”


    哲霖聳聳肩:“郡主不在官場,倘若迴家問問令尊自然就明白了——對待敵人最好的辦法就是使他們成為朋友。就算下官跟百官都有仇,拿住他們的把柄把他們送進監牢對下官有什麽好處?下官隻有一個腦袋,莫非想把全天下的烏紗帽都戴上?”


    白羽音道:“你少跟我耍嘴皮子。我今天來就是要警告你,你興風作浪沒關係,要是惹上了我爹,我外公——哼,就算惹上了本郡主,你也得不了什麽好果子。”


    哲霖手中根本就沒有康王的把柄,聞言心中一動:或許可以從這個小姑娘口中套出點兒什麽來。因斟酌著字句,道:“郡主真是冤枉下官了。下官就算真有興風作浪的本領,如今也被困在水缸之中,能攪得出多高的浪頭?”


    白羽音道:“反正你什麽都曉得了,我也不怕明說——想我嫁給太子,那是我爹和我外公做的美夢,我是不會嫁給那段木頭的,新年一過,帆哥哥就會跟我遠遠地離開這裏。要是到時候我走不成,肯定就是你去通風報信,將來我一定讓你活著比死了還難受!”


    哲霖以為有什麽驚天大秘密,原來是霏雪郡主要私奔。他真是哭笑不得:“郡主放心,下官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泄露郡主的秘密。不過郡主應該三思,和人遠走天涯,就意味著被宗人府除名,將來受窮受苦,貧賤夫妻的日子可不好過。”


    白羽音瞪了他一眼:“你這種眼裏隻有功名利祿的俗人怎麽會明白?我要做的事,誰也別想攔我!”


    不知這條消息賣給白少群和康王爺能得什麽好處?哲霖想,或許這兩位早就知道了,而且一直在頭疼不已呢!像白羽音這樣的千金小姐,衣食無憂,更不會在乎家仇國難,簡直令人討厭!他因為敷衍道:“好吧,郡主的私事,本來也就不是下官可以多嘴的。夜已深了,郡主還是趕緊迴府去吧,否則明日傳出風言風語來,下官才吃不了兜著走。”


    白羽音挑了挑眉毛:“你一門心思的往上爬,和我傳出風言風語,不是正順了你的意?說不定我爹和外公外了保住我的名節還真把我嫁給了你,那你就撿了天大的便宜了!”


    哲霖簡直要被她氣死:“既然令尊和康王爺肯為了郡主的名節就讓郡主和隨便什麽人成婚,郡主又何必要星夜私奔呢?趕緊和你的帆哥哥傳出點兒風言風語不就行了?”


    “你懂什麽?”白羽音怒道,“你再不濟也是個狀元出身的芝麻官兒。帆哥哥隻不過是我的侍衛而已。我爹如果知道我和他私定終身,隻會殺了他!”


    原來是個侍衛,哲霖在心裏記下這一筆:“既然郡主不想和下官傳出緋聞來,還請郡主趕緊迴府吧。”


    白羽音道:“還用你請!多看你一眼都討厭!”說著,將袖子一甩,故意打翻了茶幾上了杯子。寶藍花的白瓷茶杯摔了個粉身碎骨。“呀,真不好意思!”白羽音尖聲道,“是哪個芝麻官討好你送的?他現在恐怕已經被流放,沒辦法補送你一套了呢!不過沒關係,這種東西我多的是,改天賠你一個!”格格笑著,揚長而去。


    哲霖搖搖頭:真是不可理喻的黃毛丫頭,浪費自己的時間!因也舉步出門,打算迴到書房繼續思考對策。


    豈料,才出門,就聽見頭頂上傳來一陣金聲,伴著衣袂劃空的獵獵,顯然是有人在交手。他仰頭看,屋簷遮蔽,什麽也見不到,因點地縱起,跳上一處屋頂探個究竟。不過他才站穩,忽然又見到一條人影躥了上來——原是那白羽音也來湊熱鬧。


    這刁蠻小姐也有兩下子!他不禁驚了驚。


    白羽音卻迴頭輕蔑道:“看什麽?帆哥哥教我的!”說時,已向那打鬥聲傳來之處奔去,身形輕盈,輕功還真不俗。但哲霖怎容這丫頭在自己的地盤上撒野,便提一口氣,疾追上去。不時,兩人就來到了花園的一隅,見到穿山遊廊的頂上兩條黑影正纏鬥不休——白羽音固然不識得這是什麽人,哲霖卻看的分明——一邊是他嫂子思韞,另一邊就是當日一怒而去的嚴八姐。他心裏電光火石一般,立刻就把連日來的事情推測出了大半:定然是嚴八姐埋伏在此,將百官的秘密都偷聽了去,然後通過公孫天成這老狐狸設法交給了竣熙。可恨武林各門派的人都在別苑裏“思過”,否則大約早就將這梁上君子給抓出來了!


    他振臂一撲,躥上前去:“嚴八姐,你私闖景康侯府,該當何罪?”


    嚴八姐哈哈大笑:“景康侯府?好稀罕麽?老子我就喜歡半夜三更在人家房頂上散步,你管我散到了哪裏?”口裏說著,手中卻是不停。這裏比貢院寬敞許多,又不怕傷及無辜,他的渾身功夫可以隨意施展,思韞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哲霖有心要上前相助,卻根本插不進戰團去,好不著急。嚴八姐笑聲更大:“怎麽?袁盟主,隻許你自己趴在別人床底下偷聽秘密,就不許老子半夜散步麽?什麽叫‘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算是見識到了!”


    哲霖知道他想激怒自己,並不上當,道:“當日貢院之中太子殿下法外開恩,才放你離去。現在我與兄嫂都在家閉門思過,你又來挑釁,安的是什麽心?”


    “我就算沒安好心,也不比你一肚子壞水!”嚴八姐道,“快去把你的幫手們都叫來,否則就憑她這點兒微末的功夫,還想留得住我?”說時,招式加快,思韞連連後退。


    哲霖暗叫糟糕——各路英豪所居的別苑離這裏頗有一段路程,就算現在派人去求救也來不及。難道就眼看著嚴八姐將思韞置於死地?可是轉念一想:嚴八姐如果是公孫天成派來的,他何必要殺死思韞呢?隻不過是因為被發現了才交上手,若能脫身,想必不願鬧出人命來。想到這裏,他唿道:“嚴八姐,你跟我嫂子無仇無怨,何必要以性命相搏?今夜你夜探侯爵府的事,我可以不追究,隻要你放我嫂子,如何?”


    “現在她的性命掌握在我的手裏,幾時輪到你來討價還價了?”嚴八姐雖然口中這樣說,但已經減慢了攻勢,顯然是想趁機脫身。


    不過他卻沒有料到,這是敵人的欲擒故縱之計。哲霖覷著一個空檔,立刻攻了上去。而思韞也配合默契,從腰裏抽出兩柄軟劍來,夜風中一抖,發出“嗡嗡”龍吟之聲,刺向嚴八姐的要害。


    嚴八姐雖然智謀上略輸一籌,但武功卻比這兩人聯手也高出許多,根本就不懼怕。他冷笑一聲:“真是陰險的狗男女,老子還能著了你們的道兒?”便以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去奪思韞的劍。


    豈料他才出手,白羽音卻撲了上來,飛起一腿踢向哲霖的腰間,道:“這位大俠,我也早看他們不順眼了,我來幫你!”


    這下還不把一切都打亂?嚴八姐莫名其妙,哲霖卻要小心不能誤傷了康王爺的寶貝外孫女。白羽音因而可以拳打腳踢完全不顧章法,把他逼得手忙腳亂。還不明就裏的思韞即問道:“小丫頭,你是何人?”


    白羽音睬也不睬她,反而對嚴八姐道:“大俠,你不用擔心,有我在,他們不敢把你怎樣。”


    嚴八姐覺得這個小姑娘武功雖然差,卻有點兒俠義心腸,很是有趣,因道:“好,我從來就不擔心。這一對狗男女連我一根頭發也傷不了。如今又小姑娘你幫手,咱們就一起打他們個落花流水!”


    白羽音大喜:“好極了!落花流水!”劈掌斬向思韞的手腕。


    思韞還是不知道為什麽哲霖要顧忌這個小丫頭,不敢下殺手,又不能坐以待斃,正惱火,忽然聽得牆外一陣騷動,十來盞燈籠亂哄哄全湧進後巷。餘光瞥了一下,隻見燈籠上全是紅彤彤的“康”字,顯然就是康王府的人了。她看了看哲霖:究竟是怎麽一迴事?


    哲霖在心裏飛快的轉著各種主意。不過,他還沒想出應對之策的時候,白羽音已經一把拉住嚴八姐道:“大俠,我的仇家追來了。今天先別打了吧,你助我脫身如何?”


    嚴八姐本來也是要走的,看到下麵那十來個家丁,笑道:“這就是你的仇家?有什麽可怕的!你幫了我,我也幫你。來,咱們走!”一手托住白羽音的胳膊,先是一個俯衝,劈裏啪啦將康王府的家丁統統踢倒,接著飛身縱起,和白羽音一同消失在夜空裏。


    “那小丫頭到底是什麽人?”思韞惱火道。


    哲霖指了指下麵人仰馬翻的康王府家丁:“呶,不就是他們的小主子霏雪郡主麽?”


    “郡主?她來找你做什麽?”思韞跺腳道,“明知她是郡主,你還讓她跟著嚴八姐走了?康王爺找我們要人怎麽辦?”


    哲霖搓著兩手,忽然露出了微笑:“那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嚴八姐帶著白羽音離開了景康侯的府邸。他輕功高明,沒多久就已經躥出了好幾條街去。確定沒有敵人尾隨,嚴八姐就停了下來:“小姑娘,我還有正事要辦,就此別過吧!”


    白羽音眨了眨眼睛:“大俠,你就這樣把我扔下了?你如果是俠義心腸,應該救人救到底呀!”


    嚴八姐暗暗好笑:“我們萍水相逢,怎麽能說是我扔下你呢?好吧,你要我怎麽幫你?”


    白羽音扁了扁嘴,一副要哭的樣子:“我爹娘為了家族飛黃騰達,要把我賣給一個討厭的人做小妾。我不答應,跑了出來,他們四處抓我呢。”


    “剛才那些人是你爹娘派來抓你的?”嚴八姐皺眉道,“看樣子你家族相當顯赫,哪裏還需要賣了你再求什麽地位?”


    “那些……不是我爹娘的人。”白羽音隨口撒謊,“是未來夫家的。他們聽說我逃走了,很生氣——剛才那個景康侯也跟我未來夫家狼狽為奸。”


    “原來是這樣。”嚴八姐信以為真——他總想,哲霖不是個好人,跟他一夥兒的自然也就不是什麽好東西,“如此說來,你爹娘忒也狠毒,明知是火坑還要把女兒推下去。隻不過,你這樣自己跑了出來,將來又要怎麽樣?”


    “我本來不是打算自己跑出來的。”白羽音道,“我是想和我帆哥哥一起……可是,我爹娘……我未婚夫家裏,把他抓了起來……所以……”


    “哦,我明白了!”嚴八姐哈哈笑道,“你是想和情郎私奔。現在要我幫你救情郎,是也不是?”


    白羽音嬌羞的一笑:“大俠肯不肯幫我呢?”


    嚴八姐撓了撓頭:路見不平當拔刀相助,幫這小姑娘救個情郎,不過是舉手之勞吧。當下點了點頭:“你帶路吧。”


    白羽音歡天喜地:“多謝大俠!”便引了嚴八姐往康王府來。


    她帶著嚴八姐來到了康王府僻靜的後巷,指了指院牆,道:“那邊是花園,穿過月門就到了私牢,有不少士兵守衛。大俠隻消幫我打到那些守衛,我就可以救帆哥哥出來了。”


    嚴八姐點點頭,一托白羽音的手肘,兩人就輕輕巧巧的越過了圍牆。初冬的花園蕭索寂靜,不見巡夜的士兵。白羽音行走自己家中顯然熟門熟路,嚴八姐也沒懷疑。不多時,就到了白羽音所說的那月門。方才看見裏麵有亮光。


    白羽音“噓”了一聲:“就這裏啦,大俠你一定要把所有的守衛全都打倒。”


    嚴八姐飛快的探頭一看,那月門裏有一間房子,外頭不過才五六個看守。“這有何難?”他輕輕一縱,跟著出拳如流星,眨眼的功夫,士兵就全都被打暈在地。白羽音既驚訝又開心:“大俠,你真是太厲害了!”


    “少說廢話。”嚴八姐道,“看樣子這裏麵是有鎖的,還不止一把呢,我幫你劈開了吧。”


    白羽音點頭:“大俠,你的恩情,我來世結草銜環也難以報答!”


    “你這小姑娘年紀不大,學來的套話倒很多。”嚴八姐說著,已經一拳打破了正門,走進房內,見到還有一扇門,也就一掌劈開。但是看內中隻有幾個箱子,並不見關著什麽人。“小姑娘,牢房在哪裏?”


    他才轉身問,就聽到背後有人道:“什麽人?咦,郡主,怎麽是你?”接著是白羽音的聲音:“可不是我!帆哥哥,這下咱倆可以遠走高飛了。”那被稱為“帆哥哥”的男人道:“郡主,你說什麽呀?”白羽音道:“外公的財寶,已經到手了。”男人道:“怎麽弄到的?不是想到新年大家喝醉的時候才動手麽?你怎麽一個人打倒這些守衛?”白羽音嘻嘻笑道:“顯然不是我打倒的,是我找了個打手。他連裏頭的門都替我們開好了呢!外公故意把金庫建成這不起眼的樣子,可想不到我會來打劫他,嘿嘿!”


    嚴八姐聽到這裏,才反應過來自己被這小丫頭耍了——她根本不是要救情郎,而是要打劫一批財寶好和情郎私奔。嚴八姐怎不火冒三丈,大步衝了出來:“你這死丫頭!”


    白羽音卻笑嘻嘻:“大俠,多謝了。反正裏麵財寶很多。你的恩情,我結草銜環報答不了,你就隨便拿點兒珠寶玉器也夠你花一輩子了。”


    “混帳!”嚴八姐想要教訓教訓這個臭丫頭,但是又下不了手打小姑娘,因而罵道,“你不僅不知羞恥和人私通,還打劫自己家的金庫。你爹娘在哪裏?我抓了你去,讓他們好好管教管教你!”說時,伸出大掌要來捉白羽音。


    不過白羽音嘻嘻笑著躲開了:“我爹娘忙得很,才沒功夫管我。這裏隻有我外公,不過他老人家最喜歡我了,我說什麽他都信。你捉了我去,我就告訴他你偷竊他的珠寶又挾持我打算逃走,正好被帆哥哥撞見——你剛才在景康侯府也大鬧了一番,景康侯和他弟弟一定會作證你不是好人。到時候你就有一百八十張嘴也說不清了。”


    嚴八姐萬沒有料到這個看起來天真活潑的小姑娘不僅謊話連篇,還壞點子層出不窮。他有心好好教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壞丫頭一頓,但想到一切當以大局為重——他當日憤然離去之後,迴到了菱花胡同,隔日公孫天成就來拜訪,苦苦請求他監視景康侯府邸,又說關乎教會安危雲雲,他便接受了這個任務。如今既然被發現,應當第一時間迴去報告公孫天成才是。本來已經被白羽音耽誤了時辰,倘若再糾纏不清,豈不誤了大事?當下叉腰瞪眼道:“臭丫頭,我今天就不跟你計較。左右是你自己爹娘不積德,才生出你這樣的孽障。我懶得管你們的家務事!”說罷,飛身離開這是非之地。後麵白羽音還笑:“我爹娘就是不積德,如何?大叔你可要好好積德,省得將來生的孩子像你一樣笨!”又招唿那“帆哥哥”道:“還不快拿了東西走!”“可是,城門關了,走到哪裏去?”“笨,不是有那個……”


    嚴八姐又好氣又好笑:這個小姑娘真是壞到家了,迴頭她爹娘發現她做的好事,不知作何感想。至於她那個外公,說不定會被她當場氣死!想我嚴八姐縱橫江湖,居然被這個小丫頭騙了!這要是傳了出去,我簡直要成為天下的笑柄!


    如此一行想,一行疾奔,終於到了公孫天成的宅邸。


    在門口就見到有一駕車停著,程亦風正從裏麵走出來——原來他公務方才結束,有些問題要來請教公孫天成。他並不知公孫天成的種種計劃,是以看到了嚴八姐還十分奇怪:“嚴幫主?”可是才招唿了這一句,就差點兒跟一條黑影撞個滿懷。定睛看時,原來是魏進,滿頭大汗,一副火燒眉毛的模樣。程亦風忙問:“出什麽事了?”


    魏進道:“可不得了了!狀元郎帶了康王府和順天府的好多人把菱花胡同宅子給抄了!”


    “怎麽會這樣?”程亦風驚得差點兒沒跌倒,嚴八姐則是幾乎蹦起三丈高:“為什麽?”


    魏進道:“狀元郎說菱花胡同有邪教聚集,而且他們綁架了康王爺的外孫女霏雪郡主。不過他們搜遍了那宅院也沒見到郡主的影子,就把所有人都抓迴順天府去審問了。”


    “郡主?”嚴八姐前後一聯係,方才恍然大悟是白羽音這個小禍害,不由大怒:當然不會有那個狗屁郡主的影子啦!她偷了她外公一大堆珠寶,跟情郎私奔了!袁哲霖正好把這些全都賴到了我頭上。他娘的!如此暗罵著,心裏更後悔:剛才要是拎著那臭丫頭的後頸將他抓了迴來,就不會讓人有機可乘,牽連了教會。


    程亦風並不知還有這許多曲折,隻是關切:“那符小姐呢?符小姐有沒有被一起抓去?”


    魏進搖頭道:“當時人多,又混亂,看不清楚。好像沒見到符小姐。隻看到那些仿佛是大麻風的人,都被當場斬首了。”


    “娘的!”嚴八姐怒斥,“我去看個清楚!要是符小姐真被抓了,我就……”他後麵其實說的是“我就砸爛了順天府和狗屁康王府,且把那*蕩婦小郡主的事情都說出來!”不過,他說完時,早就跑遠了,程亦風一個字也沒有聽到。


    況程大人自己也已經轉身重又跳上了馬車——倘若符雅今天還沒有上菱花胡同去,最緊要就是攔住她,省得她自投羅網。他招唿車夫:“走,上符家去。”又吩咐魏進:“你火速把情況告訴公孫先生,看他有何對策!”


    就這樣火急火燎的來到了符家,門子一來應門,程亦風劈頭就問:“你們小姐在麽?”見對方點了點頭,他也就不要通報,大步朝裏麵衝。這可沒把門子嚇個半死。其實程亦風之前來過符府幾次,因為避忌這是一個單身孤女所居之地,怕引來閑言閑語,都是隻在門口,從不跨過門檻,今天這樣不請自來又直向裏麵闖,哪裏像是來救人的,竟像是來尋仇的!是以門子就跟在後麵追:“程大人!程大人!”


    符雅的父親生前雖是侍郎,但常年奔波在外,為官又清廉,所以府邸不僅嚴格按照品秩的規定來修建,連內中的裝璜都十分簡樸,沒有雕梁畫棟,也沒有奇花異木,若不是房裏還有燈光,簡直像是才建好沒人住的毛坯房。


    程亦風直跑進那亮燈的房間裏去,果然就見到符雅了——這裏似乎是她的書房,她正在桌邊裁紙,見到程亦風突然出現,吃了一驚:“程大人,你怎麽——”


    程亦風喘著氣:“符……符小姐……你沒出門就好……菱花胡同……被人抄了。”


    符雅手中的裁紙刀“當”的一下掉在了地上。她的人像被施法術定住了一般,微風從窗外吹來,她手下按著的宣紙“嘩嘩”作響。


    “小姐不要太過憂愁。”程亦風走上前去,幫她撿起裁紙刀,“這事,程某一定不會坐視不理,現在重要的是小姐自己沒有事,那就再好不過了。”


    符雅沒有搭腔,靜靜看著桌上的筆墨紙硯。程亦風順著她的目光望去,見到有一張紙上寫著“我們四麵受敵,卻不被困住。心裏作難,卻不至失望。遭逼迫,卻不被丟棄。打倒了,卻不至死亡。”他心中莫名地一震:此話樸素至斯,卻比許多英雄的豪言壯語更無畏,竟還隱隱有些苦中作樂之感。


    他知道這大約是符雅在翻譯的經書,又擔心:符小姐不會是受這些教導太深,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吧?那還得了!他忙又勸:“凡事都要從長計議,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呢?哪怕是小姐要譏笑程某,程某也非說不可——程某素來打仗都是保命為上,才能苟延殘喘到今天,繼續為國家為百姓效力。小姐若想完成這部經書的翻譯,讓其中教義流傳於世,還是不要意氣用事,珍重身體為上!”


    “噗哧”符雅在這關頭竟笑了起來:“大人看符雅像是個意氣用事,喜歡找死的人麽?”她將裁紙刀拿起來,繼續裁完那一疊紙,整齊起放好,又著手收拾文房四寶。最後將翻譯好的經文裝進一隻小匣子裏鎖起來。“大人深夜前來報信,符雅感激不盡。不過,符雅還是想去菱花胡同走一趟。”


    程亦風差點兒想跪下來求她:“小姐,這看萬萬使不得……”


    符雅示意他不必驚慌:“大人放心,我又不是要去自首。我隻是擔心之前翻譯好的經書,不想被人抄了去。那可是好幾年的心血呢。”


    “可是那裏想必全是順天府的人!”程亦風道,“太過危險了。”


    “教堂有另外一個入口,並不在菱花胡同。”符雅道,“不知道有沒有被官兵發現。我隻去看看,若是沒有被發現,我就去找經書,倘若已經被發現了,我決不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大人這樣星夜趕來救我,我豈能辜負大人?”


    程亦風心中一顫,一番別樣感受,難以形容。還想開口再勸符雅不要冒險,但符雅已經自己披上了鬥篷,他暗想:看來怎麽勸也無益,不如跟著去,有什麽狀況,哪怕是濫用職權和順天府撕破臉來,也要保住符雅。


    兩人便一同出了門。符雅沒有叫備車,很自然的就上了程亦風的車,轆轆的駛往菱花胡同。彼此默默無語。快要到的時候,符雅吩咐多走一條街,到隔壁磨盤街才停了下來。她和程亦風都下了車。她自在前麵引路,不時在一座低矮的民宅前停住,伸手敲門,三長兩短,便有一個中年婦人來應。程亦風認出這婦人就是當日在教堂曾給自己開過門的張嬸。


    “符小姐!”張嬸一看到符雅,立刻聲淚俱下,“白神父被他們抓去啦!好多執事弟兄姐妹也都被抓了。他們為了讓別人先從這秘道逃出來,結果自己就……所有有職分的人裏,我是唯一一個逃出來的……我對不起他們!我……我為了自己逃走,把後院的病人都丟下了。我該死!符小姐,你打我吧!你罵我吧!”


    那些病人,程亦風暗想,符雅還不知道他們都被就地斬首了。倘若告訴她,她不知會悲慟成什麽樣兒!這當兒,還是不要說的好。


    說話時,那婦人身後又冒出好些腦袋來,大概都是從教堂裏逃出來,暫時還沒散去的教徒們。他們也都抹著眼淚:“我們也都該死,隻顧著自己逃跑……不應該把白神父留下!符小姐,我們對不起白神父!”


    “張嬸,你不要責備自己。”符雅扶著這個痛哭流涕的婦人,又對著她身後的人道,“大家也不要這樣自責。若你們都對不起白神父,那我呢?我本應與你們同甘共苦,但我卻舒舒服服的待在家裏,到現在才來。”她推門走到了眾人的當中:“我們這些罪人,雖然蒙恩,*卻依然軟弱。你們記得麽?耶穌被捕的時候,連使徒彼得都三次不認他。何況我們呢?”


    眾人聽她這樣說,才漸漸止了哭聲。程亦風卻完全不曉得她說的是什麽典故。


    “符小姐,現在要怎麽辦才好?”眾人紛紛問道,“你有辦法把白神父他們救出來嗎?”


    符雅搖搖頭:“我暫時還沒有想到。不過你們不要忘記,我主說過:‘為義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你們都不要輕舉妄動,此時此刻,白神父不想看到你們用屬血氣的方法來搭救他。我方才剛剛翻譯這一章經文的,就帶來給大家看了——邱先生,不如你來讀給大家聽。”


    那被稱為邱先生的看樣子是個老秀才,麵上有種屢試不第的滄桑。他從符雅手中接過一頁紙來,就讀道:“我們雖然在血氣中行事,卻不憑著血氣爭戰。我們爭戰的兵器,本不是屬血氣的,乃是在神麵前有能力可以攻破堅固的營壘,將各樣的計謀,各樣攔阻人認識神的那些自高之事,一概攻破了,又將人所有的心意奪迴,使他都順服基督。”


    他如此讀著,旁邊的眾人就不住的劃十字。符雅道:“我想這時候白神父一定在向主禱告。大家若是暫時不能迴家去的,就在張嬸家裏禱告。我們既然是蒙神拯救的一群,他豈不為我們開路嗎?越是在困難之中,上帝才越是與我們同在呢!”


    “阿門!”眾人都應著,許多跪了下去,交握雙手,喃喃的禱告。符雅則低聲對張嬸道:“我要去教堂裏看看能不能把翻譯好的《聖經》拿迴來。我自己會小心的,且有程大人照顧我,你們不必為我擔心。”


    張嬸看了程亦風一眼,頗有懷疑:就這窮酸書生的模樣,能照顧得了誰?不過既然是符雅說的,她也無法阻攔,靜靜的將兩人引至秘道的入口處。


    看著那漆黑的通道,想著另一頭不知是吉是兇,程亦風有一種比掛帥上陣更緊張的心情。責任的重擔從來沒有比這時更加真實過。


    “符小姐,還是我在前麵走。”他奪過油燈來,“萬一那邊出口有人守著,他們也不能把我怎樣。”


    符雅望了他一眼,淡淡笑道:“那好,多謝大人了。”兩人一同步入那黑暗。


    走進秘道之後,程亦風才發現這秘道非常狹窄,隻容一人通過,他在前,符雅在後,他自己的身影就幾乎把油燈微弱的光全部遮擋住了。唯恐符雅看不清路跌倒,他向後伸出手去:“若小姐不棄,請讓程某相扶。”


    符雅沒說話,雖然背對著,他卻很確定的知道,必然有婉轉的微笑流光般的在她麵上閃過。正有些擔心自己是否唐突了,符雅就已經把手遞了過去——普通女子計較這那“授受不親”的教條,隻會遞袖管上去讓人拉著,而符雅卻直接把自己的手交到了程亦風的手裏。那種溫暖柔和的鎮定之感刹那從他的掌心傳到全身,他才恍然發現自己的手心早已汗濕了——自己是多麽的緊張啊!反而符雅一直那樣的鎮定。


    仿佛能讀出他的心思,符雅輕輕笑道:“大人別以為符雅不害怕。經上的道理我背得滾瓜爛熟,但是心裏總是害怕的。要不然我就不是人,是神了。可是,若我方才顯出慌亂的樣子,那些教友們豈不是更加無所適從?”


    “那小姐現在害怕麽?”程亦風木訥的問道。


    “原本是怕的。”符雅道,“不過我知道天上有我主上帝看著我,前麵又有大人在給我引路,我就不怕了。”


    程亦風顫了顫:她這麽說是什麽意思?莫非……莫非……心中不由慌亂:我是一個半生漂泊一事無成的酸腐書生,即便是現在突然走了官運,我自己還不清楚自己是什麽材料?符小姐聰慧過人,溫和識禮,豈是我配得上的?況且我心裏一直就惦記著那個幻想般的女子……啊呀,符小姐若是屬意於我,豈不是誤她終身!


    “小……小姐……”他尷尬的開口。


    “大人請讓我把話說完吧。”符雅靜靜地,“出口那邊不管是什麽情況,既然教會已經被官府知道,符雅總難逃此劫。未來是生是死,符雅並不知道。所有有些話怕是不說就來不及了。”


    程亦風的心狂跳著,不知道她會說什麽,更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反應。他恨不得能立刻聾了,什麽也聽不見,但心裏又有某一部分刺激著他要去聽,渴望去聽。這樣內心的爭鬥讓他好像靈魂離開了身體——那軀殼還兀自朝前走著,元神卻已經飛到了身後,看見符雅,微光中格外純淨的臉龐。


    “這些話,我其實很早就想和大人說了。”符雅道,“其實當年楚軍攻來,程大人在涼城擺空城計的時候,符雅並不在東海蓬萊國。符雅就在城樓上。那一役之後,符雅的母親病逝,符雅才由家奴帶著,去蓬萊國投奔做使節的父親,這樣輾轉漂泊,今年才算是正式迴歸故園。”她頓了頓:“十幾年來,大人當初怎樣救下了全城的百姓,還有符雅,我曆曆在目。大人就是符雅的救命恩人,我一刻也不曾忘記。隻是……大人從來就不知道有符雅這個人吧。”


    “啊,這……”程亦風訥訥道,“程某當時也慌得亂了方寸,沒見到小姐……不過那時,程某也不認識小姐。”


    “大人當然沒見到我,也不認得我。”符雅淺笑道,“大人當時眼裏隻有楚軍。到楚軍退了,大人眼裏就隻有朝陽公主吧?‘夜雨聲聲,疏鍾斷,那迴輕別。嗟憔悴,夢裏相見,青絲成雪。路指瑤池歸去晚,愁腸過似丁香結。便無情到此也*,孤燈滅。’大人這半闋《滿江紅》也是紀念朝陽公主的吧?”


    “朝陽公主?”程亦風從未聽過這個名字,但心裏如電光一閃:莫非是那個女子?若不是秘道過於狹窄,他一定會轉身看著符雅。


    符雅幽幽道:“朝陽公主,其父為故崇文殿大學士於適之,其母為當今皇後之姊,封韓國夫人。韓國夫人新寡時,皇後常叫她入宮閑談,以解煩悶。後來有一天,乘船遊湖,忽然船底泄漏,她便溺水而亡。皇後把她的兩個女兒接入宮中,視同己出,皇上也就封了她們為公主,姐姐是朝陽公主,妹妹是素雲公主。樾軍壓境時,要選宗室女子下嫁,隻有朝陽公主年紀合適,皇上就送去樾國和親……後來她在樾國下落不明,據說是遭了樾人的毒手,也有說是我朝派人暗殺她,好乘機撕破與樾國的和約……”


    原來是被選去和親的薄命女子!難怪多年來一點消息也沒聽說過!程亦風心中慨然——聽符雅這樣說,這個女子多半已經香消玉殞。他本以為自己聽到這種消息時會悲痛不已,但此時心中隻有一點淡淡的哀愁而已,是感慨,是歎息,卻不是哀痛。真的,連這個女子的容貌都模糊了。為何惦記她十幾年?難以解釋。


    “當年素雲公主似乎也在城上,”程亦風道,“這個小姑娘現在如何了?從來也不曾聽宮裏的人提起過。”


    “涼城一役的時候,素雲公主才隻有八歲。”符雅歎息道,“我做公主伴讀的時間並不長,不過和這個小公主在一起的時候最多,她自幼多病,又脆弱善感,因為沒有雙親,所依戀的唯有她姐姐和我。可是涼城一役之後,我因為母親病重,就離開了宮廷,後來更去了蓬萊國。等迴來時,才知道朝陽公主遠嫁,而素雲公主已經因為思念姐姐而夭折了。皇後娘娘再不願再提起這件事來。”


    於適之,就是變法不成鬱鬱而終的於文正公,程亦風暗歎,沒想到他的一家結局都如此淒涼。


    符雅也輕輕的歎了一口氣:“我這些年雖然不在楚境,卻一直關注著大人的行蹤,曾搜集過一本坊間流傳的大人的詩集,其中感時傷懷,有不少都是抒發對一位神秘女子的思念之情。旁人或者看不出,又或者附會成喻抱負為戀人雲雲,而符雅卻一讀就知道,大人掛念的是涼城城樓上和大人有過一麵之緣的朝陽公主。大人對朝陽公主一片癡心,卻又不知道她芳蹤何處。宮裏人都忌諱提起這段往事,若我不說,恐怕大人永遠都不會知道。”


    一片癡心,程亦風自嘲地笑了笑,此時陡然知道了這個女子的身份和去向,忽然覺得十幾年來是他所思慕的是一個自己塑造出來的神仙偶像,虛無縹緲。這叫哪門子的癡心呢?


    才想要說些什麽,猛地感覺周圍寬敞了,原來已經到了秘道的盡頭。接著,符雅抽迴了手:“符雅自知同朝陽公主相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過去總奢望,也許大人天長日久就忘記朝陽公主了。不過讀到大人的《滿江紅》,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有時我又想,如果告訴大人朝陽公主已經不在人世,大人或許就絕了這思念?隻是,那樣未免太過小人——況且,就算朝陽公主不在了,如何輪到我呢?思索再三,猶豫再三,就一直沒有和大人說。今日,我想或許是最後的機會——大人應該知道真相。作為大人的朋友,我勸大人不必為朝陽公主繼續耗費青春……”


    “小姐,這……”程亦風舌頭打結,不知說什麽好。


    符雅微微一笑,奪過她手裏的油燈:“總算把話都說出來了,了無牽掛了。”她一閃身,忽然就不見了人。


    “小姐!”程亦風朝那微光消失的方向摸索著追上去,絆倒在一架梯子上。他手腳並用的攀到頂頭,卻隻聽到上麵有人“哢”的插起了插銷。心知是符雅不願自己陪她涉險,故爾將他鎖在秘道裏。“小姐!小姐!”他拍著那緊鎖的門板,手掌觸到的隻是冰涼的鐵栓而已,和方才符雅那隻溫暖鎮定的手是那麽鮮明的反差,他陡然間竟有如失至寶的感覺。


    “小姐!小姐!”他用力撼動那門板,隻是毫無功效。


    且這個時候,他又聽到有人喝到:“誰——咦,你是皇後跟前的女史,你為什麽在這裏?”


    作者有話要說:新年禮物……大家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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