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旒雲的條陳遞了上去,立即得到兵部的集體支持。劉子飛為了私人恩怨定要出來唱唱反調,但是兵部卻沒有一個人支持他的,好沒意思——不過,他也還是找到了同盟者,禮部和戶部強烈反對這些新建議。禮部認為,太祖、太宗立國以來學習楚製,四書五經、聖人文章,那才是治世之本,雖然馬上打天下,但是不可以馬上治天下,設立武備學塾等於給了武夫做文官的機會——那以後武舉豈不是和科舉混為一談?這就是挑戰了聖賢的權威性,還不天下大亂。更何況,讓小民都知道了如何治軍,如何打仗,朝廷還怎麽統治平民?戶部的理由則是賬目問題——建立如此龐大的一項新稅和撫恤儲備本來就很麻煩,老兵退伍之後分散到全國各地,地方上要怎樣將他們一一紀錄在案,月月分發薪金?還要對誰死了誰活著、誰的老婆有沒有改嫁都了如指掌,戶部哪裏還這麽多官員管理這些芝麻綠豆的小事?說到設立新官職的可能性,就牽扯到吏部了。吏部本來在劉子飛和玉旒雲的爭執上就站在劉子飛一邊,此事雖與他們並無太大關係,但還是表明了態度:需要反複論證,仔細考慮,不妨看看議政處是何態度?


    問議政處就等於是問悅敏。悅敏大概很奇怪在這個時候玉旒雲為什麽要搞這些花樣。他不敢輕易批準或者駁迴,所以一邊叫玉旒雲迴去想想怎麽解決禮部和戶部提出的問題,以備朝會辯論,一邊就將條陳抄了一份帶迴去給趙王看。


    玉旒雲想,郭罡既然敢叫自己提出這些建議來,就不怕被趙王知道,因此並不擔心。隻不過如何對付禮部和戶部的刁鑽問題,實在大費腦筋。她心裏自然的覺得這兩部官員提的問題都是故意刁難,但自知這樣在朝會上辯論必然顯得幼稚可笑。為了尋出不容駁斥的理由,她自然而然又想到了去請教郭罡。


    於是便故技重施,拿翼王做幌子去刑部大牢審訊奸細。


    翼王不疑有他,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玉旒雲一叫他獨自審問,他就立刻賭咒發誓,說這次一定要問出個所以然來。而玉旒雲就像上次一樣悄悄地來到了郭罡的囚室前。


    郭罡依然還是守著一盤棋,自己同自己拚殺。聽了她的問題,嗬嗬笑道:“什麽東西能治世,那還不是人說的?這就好像什麽東西能治病一樣——就連神農氏也是遍嚐百草才知道哪些能救人哪些會害人吧?而神農之後又有多少郎中孜孜不倦,尋求新藥?如果大家就捧著太古時代傳下來的幾種藥奉為萬靈之丹,世上將有多少人枉送性命呢?這治國的道理也應該不斷地尋求,不斷地完善,怎麽能就憑著孔孟說的幾句話,寫的幾本書,就當成萬古不變之理?”


    玉旒雲聽言不禁一愕:可不是如此!便暗暗記下了,準備朝會上用。


    郭罡接著道:“至於朝廷將無法統治百姓這一條,簡直就是狗屁!就像先前我和大人所討論過的,一支每一個士兵都‘訓練有素,進退有度,處變不驚,靈活機動’的部隊才是王者之師,才能百戰不殆。國家不也一樣麽?今有一國之民懵懂愚昧,一國之民醉生夢死,另一國之民勤奮*,哪一國將製造出最精良的武器?哪一國能培植出最高產的糧食?哪一國能出現最卓爾不群的學者?哪一國將最終稱霸天下呢?一個愚蠢無用的將軍,最希望自己的士兵也都愚蠢無用,因此就不會發現自己的短處,一個*無能的朝廷最希望自己的百姓都蒙昧癡呆,就不會發現朝廷的短處。今樾軍有玉大人和石將軍這樣機智驍勇的戰將,如何需要護短?禮部的那些人想阻止大人開民智,難道是怕百姓懂得了分辨是非,就發現禮部的那些人實際都是蠢材嗎?還是他們想指桑罵槐說萬歲爺無用?”


    “哈!妙極了!”玉旒雲差點兒拊掌大笑。這一番言論如此符合她的個性,朝會上她就這說,看看禮部的家夥們臉色會變成什麽樣兒!


    郭罡微微而笑:“那記賬的事顯然是戶部故意找麻煩。”


    “可不!”玉旒雲道,“他戶部不願意做,我兵部來接手不就好了?”


    “那也萬萬不可。”郭罡道,“一國的財政就要由專司財政的衙門來管,要是人人都橫插一腳,還不亂套了?”看玉旒雲很是不忿的樣子,他又接著道:“當然,戶部的人存心給大人找茬兒,將來我自然幫大人收拾他們。不過現在先把他們這些無聊借口先擋迴去——戶部在地方上收人頭稅不是很在行麽?這些都能搞得清楚,怎麽就不知道誰當過兵沒有?再說,退伍之人將軍可以發憑證,用多板套色印刷,兵部密印防偽,上麵注明人姓名的出生年月籍貫何處,並在兵部戶部備案,將來隻要憑著這張紙去地方衙門領銀子就行。如果去的是女人,縣衙裏難道沒有戶籍表明她是誰的妻子嗎?兩下裏一對照就行了。若有人冒領,抓住重重懲治幾個,其他人也就不敢了——這都是很遠的事,二十五年後,大人早就把戶部收拾得服服帖帖,也不用這麽麻煩了。”


    玉旒雲很想知道究竟郭罡要怎麽幫自己“收拾戶部”,但這時卻還關心不了那麽多。說到多板套色印刷,她自然就記起利用張至美傳信給細作偷取楚國官票印板之事,這是出自郭罡的建議,但怎樣實施,以及將來怎樣用楚國的銀子來興辦武備學塾,卻是她自己想出來的。心中不免得意,把對郭罡的戒備與厭惡都暫時拋到了一邊,向是小孩子要向長輩炫耀自己在學堂裏的成績似的,將這件事原原本本地講給郭罡聽了一遍。


    郭罡聽罷,拈須笑道:“大人聰敏機智,舉一反三,天下還不遲早是大人的囊中之物?”


    這是一句要掉腦袋的僭越之話,玉旒雲也沒在意,想想不能耽擱太久,既然問題都解決了,便退出了刑部大牢。


    第二天適逢朝會之日,玉旒雲就把郭罡所教之話原封不動地拋了出來,禮部、戶部的官員目瞪口呆。龍椅上的慶瀾帝都有些一愣一愣的:“玉愛卿,你再說清楚些,朕不太明白。”


    悅敏從一眾議政王中出列稟奏,把玉旒雲前日遞上的條陳總結了一番。有點出乎玉旒雲意料的是,他大力支持,而且提出應該把這新法推行到侍衛禁軍、護軍和步軍之中:“雖然當差的地方不同,但都是為萬歲效力的軍人,到了年齡如果願意也可以退伍,將來朝廷亦應該替他們養老。”


    對於這個建議,玉旒雲聽不出表麵上有何不妥,不過她直覺上以為,悅敏迴去跟趙王商議了一番,決不可能真心支持自己,必定有所陰謀。細細想了一下:莫非是要借禁軍、護軍和步軍人事變動之時有些不軌之圖?那可決不能答應。因此,她立即出聲反對:“不可!”


    “哦?為何?”悅敏帶著一絲笑意,仿佛玉旒雲已經掉入他的圈套。


    玉旒雲心思轉得飛快,知道自己必須找一條令人信服又不那麽敏感的理由。這兩天看著郭罡的手劄算賬算得多了,倒有不少心得,信手拈來,道:“外麵的普通士兵月俸甚少,今讓萬歲賞他們每月五厘作為養老稅,過了二十五年,積攢起來的錢足夠支付五兩。但禁軍、護軍和步軍的月俸可高得多,禁軍就是每月十兩,如果萬歲爺隻賞五厘,豈不是要五十年才能攢夠銀子?倘若要多賞些,又哪兒來這麽多銀子?”


    “有道理。”悅敏點頭,“不過,我卻有一條不明——玉大人是領侍衛內大臣,統領京城駐軍。同時你也帶領京外各部——他們大家都是為皇上當差,為何禁軍、護軍和步軍的俸祿要比普通士兵高?前鋒營、驍騎營等衝鋒陷陣,出生入死,難道不應該和禁軍享受同樣的薪俸麽?如果這些士兵在從軍之時能拿到和禁軍一樣的薪俸,儲蓄數載,到了五十歲時,也有可觀的數目供自己頤養天年了——玉大人似乎精通算學,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玉旒雲一愕,意識到自己還是沒能逃脫悅敏的陷阱:郭罡讓她為士卒爭取養老銀子,乃是為了鼓勵更多的人主動參軍,同時也提高自己在軍中的威信。而悅敏尖銳地指出京外普通部隊的薪俸比駐京部隊少一半還不止,自己如果反對給這些士兵加月例,那就是明顯偏幫禁軍,悅敏稍去宣傳,必定引起不滿。而如果自己支持加俸,頃刻之間,軍費開銷就要翻一倍,那還不把戶部、兵部全都得罪光了?


    真是可惡,她暗暗捏緊了拳頭。


    好在慶瀾帝出來解圍了:“兩位愛卿算來算去的,朕的頭都大了。不如你們迴去商議好了再來朝會上奏報。其他還有誰有本上奏?”


    自然有好幾個人有事要向皇上稟報,這時依次進行。因為並不是什麽複雜的問題,沒一會就都處理完了。慶瀾帝即宣布退朝,但叫玉旒雲留了片刻,悄悄問道:“玉愛卿,這時候你不幫朕想法子對付皇叔,卻來弄這個什麽養老稅,是何意思?”


    玉旒雲暗想,姐夫是個好老人,對於爾虞我詐之事並不在行,郭罡的計策一時半刻又怎麽解釋得清楚?因道:“萬歲放心,臣必不會讓趙王爺有可乘之機。養老稅是為了鼓勵士卒更加忠心為皇上辦差,所以請萬歲務必批準。”


    慶瀾帝道:“你們說的這個,朕一頭霧水。不過玉愛卿的提議,朕是一定準奏的。隻是永澤公把持議政處,玉愛卿不過他那一關,這事朕也無能為力——說起來,永澤公在議政處隻手遮天,始終是心腹大患,愛卿想出什麽對策麽?”


    玉旒雲搖搖頭。


    正這時,本已出了殿的翼王又折返迴來:“玉大人,藤王府新來的戲班子唱作俱佳,我好容易才借迴去一日,想請你賞光一起聽戲,意下如何?”


    玉旒雲哪兒有心情理會他?慶瀾帝看了看弟弟,又頗有深意地看了看玉旒雲:“愛卿,如果你能進議政處的話……”


    那就非得做內親王。這是將她和翼王的婚事舊事重提。玉旒雲立刻板下臉,行禮道:“萬歲,臣還要迴去考慮修改養老稅一事,先行告退。”


    “唉,這……”慶瀾帝也拿她沒辦法,隻好揮揮手,準她離去。


    翼王窮追不舍:“玉大人,養老稅的事,小王能幫上什麽忙?”


    玉旒雲正是心煩意亂,看到他更加氣不打一處來,加快步子,要將他甩開。一時走得急了,連等待在殿門口的石夢泉也沒注意到,一徑跑下了台階去。


    翼王腳不沾地緊緊追上:“大人,要是一時想不出,不妨先拋開一邊,去小王家裏聽戲。我從藤王府借的那個班子可好啦……”


    玉旒雲隻當沒聽見。


    翼王並不氣餒:“要是大人覺得聽戲不是正經事,小王陪大人做正經事也行——養老稅想不通,就先做點別的——去審問楚國奸細如何?我看他們也嘴硬不了多長時間啦!”


    聽他這樣說,玉旒雲放慢了腳步:去找郭罡商量商量也好。本來她怕自己頻繁提出去刑部遲早會引起懷疑,但既然是翼王先說的,那又另當別論。


    “好。”她道,“就去找那些老匹夫們出出氣也是可以的!”


    “太好了!”翼王幾乎原地蹦起三丈高,“大人請——”


    遠遠的,石夢泉聽不見兩人的談話,但是看到兩人幾乎是肩並肩沿著步道朝宮外走,他心中好不奇怪:究竟是什麽,能夠讓玉旒雲忍受翼王如此接近自己?


    他忍不住想追上去看個究竟。可是,腳步才動,卻聽到了愉郡主的聲音:“好不好看?”


    他一愣,見到一條繡花汗巾遞到了自己的跟前。黑色的底子上繡著一匹銀色的駿馬,而愉郡主擎著汗巾的那隻手上隨處可見針紮的傷痕,可見這匹駿馬是她的傑作了。


    “到底好不好看?”愉郡主見他不說話,就追問。


    “郡主您親手一針一線繡的,怎麽能不好看?”嬌荇陪在一邊笑道,“所以石將軍才看傻了呀!”


    愉郡主瞪了丫鬟一眼,將汗巾塞到石夢泉手中:“不管好不好看,你要係起來,每天都得係著,不許拿下來!”


    “郡主,”嬌荇小聲提醒,“這是汗巾,每天都帶著豈不是要臭了?要是想石將軍天天都係著您繡的汗巾,恐怕得多做幾條才行。”


    “多嘴!”愉郡主斥道,“是不是母妃叫你盯著我多做女紅?你又從她那兒討了什麽好處?”


    “冤枉哉!”嬌荇道,“王妃讓郡主做女紅,奴婢我能得什麽好處?最後還不是都成了奴婢做女紅——”才說到這裏,發覺漏了嘴——這豈不就是告訴石夢泉,那汗巾上的繡花至少有一大半是她嬌荇的功勞?


    愉郡主氣得直跺腳,正舉手要打,聽悅敏的聲音道:“小愉,太極殿門口是給你胡鬧的麽?”原來下朝之後他竟沒有離去。這時走上前來,跟石夢泉拱了拱手:“石兄弟,你迴來之後咱們還沒好好說過話呢!”


    大家現在是什麽立場,心照不宣。石夢泉略帶尷尬地迴了禮:“小王爺現在整天在議政處忙碌,怎好意思打擾?”


    “又說這麽見外的話!”悅敏道,“我是你未來大舅子。我叫你兄弟,你也應該當我是兄弟,什麽‘小王爺’不‘小王爺’的?我就在議政處有一座山那麽多的公文要處理,也不能不和未來妹夫你喝一杯酒。再說,我父王也一直很惦記你和玉大人呢。”


    “豈敢。”石夢泉客套著。


    “今日倒很清閑。”悅敏道,“本來想請玉大人一起去家裏坐一坐,剛才看她和翼王爺走了,真是件怪事。”


    “有什麽奇怪?”愉郡主插嘴,“翼哥哥想了多少主意要娶這個男人婆?雖然我看她沒什麽好,但是既然翼哥哥吃了秤砣鐵了心,我也希望皇天不負有心人啦!”


    悅敏搖頭笑笑,對石夢泉道:“怎樣,兄弟?玉大人雖然沒空,你願不願意賞光?”


    這是做什麽?莫非事到如今,趙王還想拉攏他?石夢泉心中轉過了無數的懷疑,無論如何,總不至於騙我去趙王府想殺了我吧?便跟去摸摸他們的底細也好。因答道:“小王爺如此盛情,下官恭敬不如從命。”


    果然是出於趙王的授意。到趙王府的時候,酒席早就準備好了,也預留了玉旒雲的座位,悅敏說她和翼王一起走了,趙王才愣了愣,笑道:“哦?莫非這兩人的好事也近了麽?”跟著就吩咐人撤去一套碗筷,請石夢泉入席。


    趙王妃、愉郡主都在席上,所以並沒有任何要緊的話說。無非趙王妃的言語中旁敲側擊,想看看石夢泉打算什麽時候迎娶愉郡主過門。她也暗示丈夫和兒子明確地把這問題提出來。但趙王就仿佛沒聽見。而悅敏則不住地說起在北方和蠻族作戰的趣事——當初玉旒雲讓戴罪的鎖月總兵岑遠去北方挑起戰亂,如今從悅敏的敘述中知道,岑遠受了重傷,軍醫說恐怕下半生都會癱瘓,所以岑廣已經奏明慶瀾帝,將侄子接到身邊去。也不知道岑遠說了什麽沒有?岑廣老將軍是會怪罪趙王還是怨恨玉旈雲?石夢泉不免擔心——這實在不是另外樹敵的時候!


    一時飯畢,趙王妃要去歇午覺,愉郡主須得陪同母親迴房。覷著這一個時機,悅敏立刻建議:“父王,請石兄弟一起喝茶吧?”


    “恩。”趙王點頭,“上練武房那邊去,清靜些,省得婦道人家一直在耳邊嘮叨。”


    練武房,石夢泉知道,那裏有間密室,一年前就是在那裏,趙王向他和玉旒雲提出了合作謀取天下的建議,如今又要到那裏去,趙王這是要切入正題了。他於是一邊起身跟著這父子二人出門,一邊提醒自己,要時時警惕,步步小心,千萬不要中了人的奸計,陷玉旒雲於危險之中。


    於是,由悅敏打頭,三人來到了趙王府練武房。正如石夢泉所料,悅敏打開了密室的門,將父親和石夢泉都引了進去。


    這裏看來跟一年前並無甚變化,樾太祖皇帝手書的“馳騁天下”條幅依然氣勢雄渾地掛在正對麵的牆上,書架和兵器架側立兩麵,顯著“文韜武略”之意。唯一不同的是,原來擺放在當中的青銅寶鼎不知去向——但隻要趙王心中還有問鼎之念,這笨重的青銅玩意兒在與不在又有何關係?


    三人在原先擺放寶鼎之處站定。悅敏輕輕拍了拍手。石夢泉隻聽“卡卡”數聲,書架和兵器架都移開了,後麵各露出一扇門來,而內中魚貫走出兩列人,書架後走出的都是文士打扮,而兵器架後走出的,自然都是束袖的武者。石夢泉也習武多年,一看就知道,這些人不是普通行伍出身,都是武林高手。當先一個鶴發童顏的,才一現身,悅敏立刻就迎了上去,恭恭敬敬地行禮道:“大師父。”而後麵跟著的人,悅敏也一一見過,分別稱為“二師父”“三師父”,又有幾個是他的師兄師弟。


    啊!石夢泉心想,原來悅敏都是跟著這些江湖中人學的武藝,難怪當初他能用“鐵砂寒冰掌”這種古怪功夫襲擊玉旒雲。卻不曉得這些高手們還教了他什麽厲害玩意兒?


    悅敏微微笑著向石夢泉介紹這些文士武者,並且稱他是自己的未來妹夫。這些隱藏的高人也就很有禮貌地同石夢泉或點頭或抱拳作為招唿,仿佛真是見了趙王的半子,自己未來的半個少主人。寒暄了一圈,悅敏道:“各位都還有正事要忙,父王和我也要和石兄弟談點事,大家各忙各的吧!”這些人也就紛紛行禮,退迴那兩扇門中去了。悅敏再次拍了拍手,書架和兵器架都移迴原位。剛才的一切好像都沒有發生過。


    石夢泉看著這父子倆,揣測他們下一步的計劃。


    趙王負著手,慢條斯理:“上次你和玉旒雲來的時候,本王跟你們說過。你們走進了這間密室,可以好端端地走出去,也可以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你們兩個年輕人大概是把本王的話當成玩笑了吧?”


    原來是一個下馬威,石夢泉暗想,但是諒趙王也不敢真的叫他“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所以他神色自若,道:“下官不敢把王爺的話當玩笑,玉大人也是一樣。”


    “是麽?”趙王看了看他,“你們兩個在西瑤好大的動靜,竟然說服孝文太後和青鋒太子跟你們結盟——本王花了那麽多心血才達成的盟約,你們兩個年輕人竟然這麽輕易就達到了,實在叫本王不敢小覷。”


    “王爺,一個巴掌拍不響。”石夢泉道,“如果不是青鋒太子相邀,下官和玉大人也不會冒險穿過楚國遠赴西瑤。西瑤人之所以最後要舍棄王爺而和皇上結盟,個中原因王爺自己也應該能猜測得到吧?”這句話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謀朝篡位者,人人得而誅之。


    趙王卻並不生氣:“西瑤人不是跟皇上結盟,而是跟玉旒雲結盟。你們兩個都是人才,就連本王都希望與你們合作,何況西瑤人呢?這次你們提出設立武備學塾,又增加養老稅金,實在是一項絕妙的設想。如果由本王來做主,根本就不會容禮部、戶部的人來刁難,一早就詔令實施了。”


    “這都是玉大人的提議,下官不敢居功。”石夢泉道,“而現在刁難著不想讓這新法通過的並不是禮部和戶部,正是小王爺永澤公您——”


    悅敏拉著指節,格格作響,笑道:“我今天在朝堂上所說的並非存心刁難,而是指出新法的漏洞,讓玉大人補上。這些新法可以使我大樾國的軍隊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相信實施一段時間後別說楚國、西瑤不是我們的對手,就算穿過沙漠那些兇狠的紅毛番國騎兵,也不在話下。如此重要的新法,如果有漏洞就太可惜了。我想,以玉大人的聰明一定可以盡快想出解決之法。到那時候,我一定鼎力支持新法的實施。”


    你會麽?石夢泉狐疑地看了悅敏一眼。


    悅敏仿佛聽見了他這個無聲的問題,挺胸而立,道:“石兄弟,你我都的帶兵之人,豈有不想軍人得利的?朝中大臣多為了一己之私而不顧社稷和百姓。我悅敏卻不是這樣的人。就算你和玉大人想要與我為敵,我的目的卻是要使國家強盛。我父王也是如此。你和玉大人是想在如今的朝廷中捆手捆腳,被人猜疑被人刁難,還是想要新朝廷新氣象,盡情地一展身手?”


    石夢泉忍不住冷哼了一聲:連謀逆都說得如此冠冕堂皇!


    “不僅是一展身手的問題。”趙王道,“其實也是生死存亡的問題。石將軍,你能夠坐到今天的位置,當然是出自玉旒雲的提攜,你便就一直對她忠心耿耿,哪怕她要你去死,你也會去死。男人知恩圖報,本王很欣賞你這一點。然而,如此愚忠對你的主公並沒有好處。玉旒雲性格偏執,認定了一件事對,就非要去做,認準一個人好,就非要去擁護,你比她冷靜,比她成熟,應該替她看清形勢。你想眼睜睜看著她走向覆亡麽?你想跟著她一起走向覆亡麽?”


    “下官不明白王爺的意思。”石夢泉道,“如今勝敗未分,怎見得走向覆亡的不是王爺您?”


    趙王笑了笑:“不錯,本王要做的這件大事的確還是勝敗未分。但是你以為你們幫著皇帝鬥敗本王,你們就不會走向覆亡?”


    大概又要說起那“功高震主”的老一套,石夢泉暗想,什麽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趙王就是個好例子。當今聖上慶瀾帝怎麽會加害玉旒雲呢?


    趙王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笑了笑,道:“年輕人,你以為皇上真是你所看到的那樣?如果他是一個毫無主見,萬事都需要別人來替他決斷的人,他是怎樣坐上今天這個位子的?仁宗朝兄弟鬩牆,朝中多少王孫公子送了性命,偏偏就這樣一個窩囊的老好人活了下來,還碰巧仁宗無後,讓他當了皇帝?天下間竟有這麽奇怪的事情?難道真是什麽佛祖在背後保佑他麽?”


    石夢泉怔了怔:慶瀾帝的確平庸,但是待人寬厚。也許老天正是要讓機關算盡小人們知道公義之所在,才讓慶瀾帝一帆風順,處處化險為夷。巧則巧矣,卻沒什麽不合情理的。


    趙王冷冷一笑:“年輕人,世上沒有佛祖。所謂事在人為,你所見到的所有巧合,都是人做出來的。他裝得越傻,你們就是越肯替他賣命,等有朝一日你們發現的時候,他早就已經坐穩的王位,又牢牢抓住了你們的弱點,隻要動動小指頭,你們兩個就丟了小命——到那時候,就太遲了。”


    石夢泉覺得趙王純粹是危言聳聽,說得前言不搭後語:“王爺找下官來就是為了要說這些?忠臣不事二主,就算將來皇上要下官的性命,下官也沒有什麽好說的。總強過謀朝篡位,不得好死。”


    “石夢泉!”悅敏低喝道,“我父王是還想拉你一把才跟你說這些,你不要不識好歹!”


    趙王抬起一隻手,示意兒子不要插嘴,自己微微一笑,對石夢泉道:“年輕人,我知道以你的性格,我若不給你看看真憑實據,你是怎麽也不會相信的。我來問你,你知不知道當今皇後是什麽出身?”


    玉朝霧?石夢泉隻道能嫁給王族為妃的自然出身不凡,雖然後宮之中從來沒聽人人提過,他本以為大概是皇太後的某位遠房親戚。但是去年秋天和玉旒雲楚國一行,藏身在芙蓉廟古墓之中,他親耳聽到玉旒雲告訴自己,她原來是楚人,那麽毫無疑問,玉朝霧也是楚人了,兩人都是那“於文正公適之”的女兒。趙王突然有此一問,不知他對這件事知道多少?石夢泉警覺了起來,咬了咬嘴唇,道:“皇後娘娘的事,我做臣子的,怎麽會去打聽?”


    趙王道:“玉旒雲沒有跟你說過吧?嗬嗬,這樣的事,她怎麽會跟你說呢?你真要打聽,也沒處問。”老奸巨猾露出了難以捉摸的笑容:“不過我想有一件事你應該是知道的——太宗八年的時候,楚國戰敗,送了一位公主來和親。但是公主進宮之後不久就沒了蹤影,而楚國也以此為借口撕毀盟約,與我國重新開戰——這些太宗實錄上都寫著呢,你知道吧?”


    石夢泉當然知道。他就是在太宗天元八年的時候和母親來到西京,也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了玉旒雲。


    趙王道:“楚國的借口,確切的說來是認為太宗皇帝害死了這位公主,而我國還擊的理由是楚國自己派人刺殺了這位公主——在雙方的史書上,我相信這位公主都已經死了。她的封號是朝陽,而她來的時候陪嫁的還有一個妹妹封號是素雲。石將軍,你現在能猜出這位公主是誰了麽?”


    趙王把話說到這份上,顯然朝陽公主必是玉朝霧,而素雲公主不消說就是玉旒雲。各國用宗室甚至不相幹的女子充做公主外嫁敵國也不是什麽稀奇之事。石夢泉隻是不明白,就算是樾、楚兩國盟約已破,玉朝霧姐妹也沒有必要隱瞞身份,皇上、皇太後更不需要對此事絕口不提——宮廷中多年以似乎沒人談及此事,也不可不謂一樁怪事。玉旒雲不肯說的事,必然有她的理由。換在過去,石夢泉有再大的好奇心,也會壓抑下去。然而趙王的話語讓他產生了一絲不安。他不由自主地看著這父子二人,眼神已經把他的動搖表露無遺。


    趙王微微笑了笑,吩咐悅敏道:“看來石將軍對個中奧秘一無所知,我得好好跟他聊聊,給我們上茶來。”


    “是。”悅敏恭敬地答應,退開一邊。趙王便請石夢泉坐下,慢條斯理道:“對於仁宗初年的真假遺詔之爭,你知道多少?”


    石夢泉在太宗天元八年進京,天元九年太宗皇帝駕崩,其長子奉大行皇帝遺詔繼承大統改元開泰,史稱仁宗。雖然仁宗是太宗的長子,且十歲時就已經封為太子,但是太宗尚有一幼子密王是皇後元氏所出,太宗對他寵愛有加,時常說這個兒子同自己最相像。有傳聞說,太宗打算廢長立嫡,以幼子即位,長子輔政。究竟有沒有這迴事,擁護仁宗的持遺詔為憑,而擁護密王的堅持說太宗已經打算修改遺詔,隻是來不及,並有元皇後作證。朝中的親貴大臣審時度勢。分成兩派,展開了一場激烈的黨爭。


    對於這一切,石夢泉隻有模糊的印象。一是因為當時年幼,二是因為那時封為慶王的慶瀾帝在眾皇子中最甘於平淡,任親貴大臣們日日奔走,連橫合縱,他除了每日向母親全太妃晨昏定省以及必要的朝會之外,基本不進皇宮。別人養了一門的謀臣死士,他卻養了一群樂師畫匠——不是陪玉朝霧下棋彈琴就是找高僧到府中來講道,又延請名師來給玉旒雲授業,仿佛隻要他的慶王府裏人人歡喜,他就再沒什麽別的好憂慮了。在劍拔弩張的西京,慶王府就像是與世隔絕的桃花源,關起大門來就是自己的世界。


    “真假遺詔和當今皇後娘娘有什麽關係?”他故作鎮定地反問趙王。


    “沒有什麽直接的關係。”趙王淡淡的,“那場黨爭的細節你們這些年輕人自然不會清楚。親貴大臣們除了自己親自上陣之外,他們家中的女眷也都忙得不亦樂乎。密王的母親是正宮皇後,密王的未婚妻是開國元勳樂安侯的孫女兒;支持密王的有淑貴妃的兒子齊王,他母舅是九門提督,嶽父是戶部尚書;妄圖自立門戶的秦王,母親靜貴妃是鐋國公主,自己又娶了個鐋國郡主;後來擁兵叛亂的東河公,雖然母親宣嬪出身寒微,但嶽父卻是當地首富;仁宗自己更是如此,他個性懦弱怕事,能坐穩王位全靠女人支持——他母親莊懿孝顯皇後早亡,但外公總督南方七郡,把握全國一半以上的糧食;仁宗先後立過三位皇後也都是名門望族——開泰初年五名所謂太宗的‘托孤之臣’其中有三位都和仁宗的皇後有關。這些有錢有勢的女人,大概在太宗駕崩之前就已經開始處心積慮為兒子為丈夫經營,希望可以爬上龍椅,掌握天下。”


    石夢泉皺著眉頭:玉朝霧雖然是楚國公主的身份,但是來到樾國和親,可以算是被祖國拋棄,既沒錢也沒勢,和這些顯赫的貴族女子剛剛相反——趙王究竟想說什麽?


    趙王微微一笑,道:“今上,也就是當時的慶王爺正好是兩樣,他的母妃全貴妃出身商家,以前在關外是馬販子,因為太祖皇帝起兵時曾向她家借過馬,後來才算成了有功之臣,在朝中並沒有什麽實權。慶王的王妃就選得更加妙了——楚國送來的所謂公主,舉目無親、一文不名,然而美貌賢淑楚楚可人,就好像一把寫了情詩的扇子,輕輕一豎,額頭上哪怕刻著野心,也都擋住了。如此母親,如此妻子,在天下大亂的仁宗初年不就是保命符麽?”


    石夢泉感覺趙王的推斷實在強詞奪理有些可笑:“王爺如此說皇太後,難道忘記了王妃是太後娘娘的妹妹麽?”


    “怎麽會忘記?”趙王道,“太宗皇帝是如何對我的,你們也聽說了。在他的眼裏,‘造反’兩個字就刻在我的臉上,如果我也娶一個父、兄都掌握大權的妻子,恐怕太宗皇帝早就把我殺了。在大亂之時,鋒芒畢露隻會自尋死路。”


    可真是機關算盡,石夢泉想,趙王這樣一個小人,怎見得世上之人都和他一樣?


    正巧這時悅敏上茶來了,也不知有沒有聽到趙王評價王妃的那些言語,隻是將茶碗分別遞給石夢泉和父親。趙王呷了一口,繼續道:“在你眼裏當今皇上也就是當年的慶王是一個與世無爭之人。不錯,在太宗年間,甚至在仁宗年間,他都根本不具備與別人一爭的實力。越是在這種時候,越是應該裝傻充愣,這樣,就可以等著對手一個一個互相消滅,自己便不爭而勝了。他就是靠著這個戰略一步一步登上了皇帝的寶座。如今,他就等著本王和玉旒雲鬥個你死我活——無論我們誰勝誰負,失敗的一方會死,勝利的一方也將受到重創,他就可以輕輕鬆鬆地把我們都除掉了。”


    石夢泉覺得這些話越來越荒謬:“皇上和皇後娘娘相敬如賓恩愛和美,玉大人對皇上忠心耿耿,皇上為什麽要她除掉?王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說話簡直全無道理。”


    “相敬如賓恩愛和美?”趙王冷笑,“如果是農夫和他的婆娘,這也許可信,不過皇室之中‘相敬如賓恩愛和美’值幾個錢?慶王和朝陽公主成婚,這其中的曲折可大著呢——”他將茶碗放開一邊,手指輕輕在膝蓋上敲著,道:“當年朝陽公主來到我國,本是要配給太子仁宗為妃。慶王陪著兄長一齊到城外來迎接。不想從朝陽公主的送嫁隊伍裏突然跳出一名刺客來,挺劍直向仁宗刺了過去。仁宗嚇得魂不附體,是慶王舍命推開了兄長,這才保住他的性命。侍衛高手一擁而上,將這刺客抓獲,但是沒問出個所以然,他已經自盡了。當時推斷,楚國送公主和親是假,企圖謀刺太宗父子是真。於是,朝陽公主一行立刻被軟禁,隻待查出真憑實據就要處死。”


    竟有這種事?石夢泉的確沒聽說過。


    趙王接著道:“不過我們料錯了一點。原來楚人使的是連環毒計。刺殺太子不成,他們就企圖殺掉朝陽公主,並將罪責推於我國,借口撕毀和約。也算是朝陽公主命大,這次又被慶王‘英雄救美’。但與其說慶王是救美,倒不如說是要救自己。其時各皇子覬覦王位,一方麵想害太子仁宗,一方麵又想把其他人也都鏟除。太宗身體不好,管束不了兒子們,兄弟相殘已經到了白熱化的地步。慶王每天風花雪月地為自己做掩護,朝陽公主很快就成了他的新幌子。他讓母親全貴妃上奏太宗,說楚人詭計多端,但朝陽是無辜被利用,他對朝陽一見鍾情,希望太宗可以把朝陽許配給他,雲雲。朝陽公主既是涉嫌參與謀刺太子的犯人,又是楚國刺客不斷試圖刺殺的對象,差不多是一個等死的人。慶王竟有如此提議,聽到的人都驚訝萬分。太宗教訓兒子,不可以為了美人而不顧江山、不要性命。慶王答說,江山現在是父王的,將來是兄長的,他從來也沒想要;而性命是他自己的,他愛朝陽公主更甚於自己,就算為此丟了性命,他也在所不惜。太宗雖然大罵他沒出息,但是心裏卻喜愛他更甚於那些成日就打算謀太子之位的皇兒。全貴妃和太宗商議,為了成全兒子的‘癡情’,對外宣稱朝陽已經遭了楚人的毒手,背地裏將朝陽改名換性,冒充為珍太妃的遠房親戚重新由太宗指婚給慶王。由於宮廷之中並沒有什麽人見過朝陽,這個計劃未遇到阻滯,世上從此憑空消失了兩個人,又憑空多出了兩個人。”


    原來是這樣,石夢泉想,楚人刺殺自己的公主,這事他是有所耳聞的。難怪玉旒雲會如此憎恨楚國。不過,有一點十分奇怪:他當年見到玉旒雲的時候,顯然姐妹二人已經改換了身份,但後來有一日見她拿著一柄劍在花園裏瘋狂地劈砍,且發誓要滅亡楚國,不知這期間她又受到了什麽打擊?


    趙王把故事接著說下去,就解開了他的疑問:“成事的關鍵在於瞞天過海,因此知道內情的人要盡可能地殺掉滅口。況且太宗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楚人敢跟他玩詭計,他就要加倍奉還。他密令大內高手將朝陽的送嫁隨從、官員統統殺掉,並且將一切都推到楚人身上。最後一個殺的是素雲的保姆。因為下手的時機不巧,正好被素雲撞見。素雲向來和保姆親昵,就撲上去自不量力要和殺手搏鬥。若不是朝陽和慶王正巧撞了進來,素雲早就殞命當場。慶王為了心上人不顧一切,在有限的幾個知情人中傳為美談,尤其太宗和仁宗對這個重情重義的皇子分外欣賞,其他幾位皇子大約也有眼線打探到了此事,從此既不把慶王當成對手,也不把他當拉攏的對象。他才在開泰初年的混亂之中保全了實力。玉旒雲根本就不知道,她姐姐是慶王和全貴妃用來演戲的木偶,而她自己其實連木偶都不如,充其量不過是一件道具。可憐她還一心以為是楚人想置她們姐妹於死地,所以讀書習武發誓要滅亡楚國。總算她頗有武運,小小年紀就已經在軍中嶄露頭角。仁宗駕崩,慶王順利地登上王位,玉旒雲既為了給自己‘報仇’,又為了報答‘救命恩人’,開始替當今皇上東征西討——現在,皇帝又要利用她來對付本王,她這件道具經曆磨練,成了皇上的一件兵器。皇上用這兵器鏟除異己,平定天下,然後會如何?”


    石夢泉還在震驚與懷疑中掙紮,根本沒有注意到趙王的問題。而趙王也沒打算要他迴答,徑自說下去:“其實去年和玉旒雲在此會麵時我已經提醒過她,她的真實身份一旦被公諸於世,她恐怕很難在樾軍中立足。現在皇上用得著她,自然不會說半個字。然而有一天皇上再用不著她了,或者覺得她‘功高震主’了,自然就會把她扳倒。”


    “王爺把這經過打聽得如此詳細,我看是王爺想要用這些來威脅玉大人幫你謀反才是。”石夢泉道,“反而皇上那邊,隻要玉大人一直對他忠心不二,他何必要公布皇後娘娘的身世?”


    “不錯。”趙王笑道,“如果玉旒雲不識時務堅持不肯跟本王合作,本王會公開她的身份,讓她再也無從立身朝堂。至於皇上——以前你們被他那裝傻充愣的行為所迷惑,認定他不會忌諱玉旒雲的戰功,如今我已經把他的真麵目告訴了你,你還堅持那樣認為麽?如果本王倒了台,皇上第一個對付的就是玉旒雲。”


    說來說去都是趙王的臆測,沒有任何的真憑實據。石夢泉雖然有些煩亂,但還是保持著舊念:“王爺不必再說了。皇上的為人如何,大家有目共睹。你的片麵之詞實在荒唐可笑。有時間來編出這些言論,又作些非分之想,還不如安享天年。”


    “石夢泉!”悅敏怒道,“父王是看你跟玉旒雲的確是人才,想拉你們一把,才把這些告訴你們。你不要不識好歹。”


    “我們就是知道好歹才不做這大逆不道的事。”石夢泉道,“就算是玉大人受了你們的要挾幫你們謀朝篡位,他日你們忌諱起她來,還不是一樣會再把她的身世公開?與其相信你們這不忠不義之人,還不如相信皇上。”


    “你……”悅敏起初讓家中的高手出來,就是為了要震懾石夢泉,讓他乖乖聽話。不想,他竟敢當麵斥責,不由既驚且怒。


    趙王拈須嗬嗬而笑:“隻要玉旒雲不讓我忌諱不就行了?她再怎麽用兵如神,畢竟還是個女人。女人嫁了人生了孩子,外頭再發生天大的事情,她也不會管了。石將軍,你們助我得王位,我就助玉旒雲滅亡楚國,然後我把她許配給你,如何?”


    石夢泉一怔,不意他竟突然說出這種話,沒的一連退開了好幾步:“王爺胡說些什麽?”


    “胡說?”趙王笑道,“我那個傻女兒的確是看上了你。不過你心裏是怎麽想的,我又怎麽會看不出?年輕人,我吃鹽比你吃飯還多,看事情自然也看得比你準。雖說我們皇親國戚官宦世家,兒女聯姻首要是利益,感情根本不在考慮之列,但是強把小愉嫁給你並不能綁住你的人,倒不如真正讓你稱心如意,你才會領本王的情,真心替本王做事。”


    “王爺這話說得太過分了。”石夢泉正色道,“無端毀人名聲。下官對玉大人從來就沒有非分之想。”


    趙王擺了擺手:“不用否認了。本王的眼線決不止泰和商號的那些人。你們南下西瑤又東征鄭國的一舉一動我都了如指掌——啊,說到這個,你們在富安奪了範柏的兵權之後曾經請求皇上給一封發兵的聖旨,正式任命玉旒雲為主帥,然而等來等去,就是不見聖旨來到,是也不是?”


    傳信兵被你殺了,自然無法遞送聖旨,石夢泉暗想。


    趙王道:“我臘月初十迴到京中,手下就向我匯報了這個消息。他們知道我不想玉旒雲在歸順我之前就重掌兵權,然而攔截聖旨畢竟太過張揚,在沒請示我同意之前,他們未敢擅自行事。此時我再要決斷,想那傳信兵也已經去得遠了,如何還追得上呢?我正為這事煩惱,皇上就請我進宮品嚐冰葡萄酒。這樣的大冷天,哪有喝冰葡萄酒的道理?我知道他必有所謀。果然,在冰窖中發現了一具屍體。我的手下認出那人來,正是你們所派的傳信兵。”


    他的意思是,傳信兵並非他所殺?石夢泉皺了皺眉頭:慶瀾帝說,趙王是臘月初一迴京,而趙王卻說是臘月初十;慶瀾帝說是趙王提出要喝冰葡萄酒,故意讓人發現屍體以此“示威”,而趙王卻說是慶瀾帝請自己去喝冰葡萄酒,因此才發現了屍體——究竟誰在說謊?


    “他既要借玉旒雲之手除掉我,又不想雙方的實力太懸殊,這場爭鬥太輕易就結束。”趙王道,“他要的就是兩敗俱傷,然後他就可以輕鬆收拾殘局了。”


    “你胡說。”石夢泉微微顫抖。


    “年輕人,”趙王道,“玉旒雲被仇恨蒙蔽,所以隻看到事情的假象。你比她理智,應該注重真憑實據。我告訴你的這一切都是真的——我承諾你的也決不食言。”


    石夢泉隻覺得一時間有太多的聲音同時在他的腦中爭吵,他不知道該聽哪一個,該信哪一個。連帶的,他的精神也恍惚了起來,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離了趙王的密室,怎麽擺脫了愉郡主的糾纏,又是怎麽離開了趙王府的。


    他一個人在西京繁華的街道上走著,玉旒雲的身世,那些血淋淋的刺殺,一幕一幕地出現在他的眼前。不論趙王的話是真是假,他總算依稀了解了玉旒雲憎恨楚國的原因。而玉旒雲的將來,也無論趙王的話是真是假,都籠罩在她身世的陰雲之中。他想傾盡一切,流幹最後一滴血,咽下最後一口氣,也要保護她,然而要怎樣呢?


    他想,如果要阻止趙王將玉旒雲的身世公開,隻有盡快將他扳倒;可萬一慶瀾帝真的深藏不露,隻等著“飛鳥盡,良弓藏”,那該……使勁甩了甩頭:效忠慶瀾帝有十幾年了,難道所見都是偽裝?不可能!今日種種,必然都是趙王的攻心術!


    這樣一想,他的思緒又清朗起來:趙王還沒有做好造反的準備,所以遲遲不能起事,他忌憚玉旒雲權勢日增,所以要造些謠言來擾亂人心。那麽,不如逼迫趙王提早動手,趁他們不成熟,迅速將其撲滅?


    這倒是可行之計!他想,可以使人將那“肖家娘子樹下走”的歌謠傳出去,謠言一起,趙王恐怕就要狗急跳牆了。


    有了頭緒,他想要立刻跟玉旒雲商量,因而加快了步子。但這時也發現自己竟然將坐騎忘在了趙王府,再抬頭看看,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兵部衙門跟前。心裏猛地起了另一個念頭:真相,也許這裏就會有答案!


    因而走了進去,仿佛不經意地向書記官要去年兵隊調動的紀錄。翻到十一月時,他的手已經有些顫抖,再翻到十二月,他已經全身都繃緊了,不過眼睛一瞟,頓覺輕鬆——在十二月初一,上麵記載趙王率部凱旋迴京,而十二月初十卻是空白的。


    趙王果然是滿口胡言!他微微地笑了起來。


    書記官不明就裏:“將軍怎麽想起來翻這些?難得有人查呢!”


    石夢泉笑笑:“隻是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沒什麽,多謝了!”拱了拱手就轉身出門。卻險些和一個太監迎麵撞上。


    “哎喲,我的天老爺!”太監想是跑得急了,帽子也歪了,看到石夢泉,先是賠罪,又笑道:“在這裏見到石將軍就好啦,省得奴才還要再多跑一趟您府上。”


    “什麽事?”石夢泉問道。


    “自然是大喜事。”太監笑道,“各位兵部的大人們,大喜事呀。萬歲爺今晚設宴招待各位,你們有什麽公務都先擺一擺,準備進宮吧。”


    大家都有些奇怪:“公公,說了半天是什麽喜事?萬歲爺怎麽突然要設宴?”


    “瞧我!”太監一拍腦袋,“跑急了說話顛三倒四——玉旒雲玉大人要和翼王爺訂婚。她說兵部的同僚就好像她自己的弟兄一樣,這訂婚宴也要請你們出席。”


    “什麽!”當場就有好幾隻硯台和鎮紙摔到了地上。聽在石夢泉的耳中,如五雷轟頂:“公公,你說玉大人和翼王爺訂婚……這……這……”這怎麽可能!


    “天降良緣,真是人人都驚喜萬分呢!”太監道,“玉大人和翼王爺自己跟萬歲爺說的,立刻下聖旨了——奴才是負責通知石將軍和兵部各位大人的,還有旁人去通知城外的軍官了。石將軍,奴才看您也別在衙門裏耽擱了,快快迴家洗把臉換身衣服準備進宮吧!”


    “是……啊……”石夢泉怔怔地說了一句。他是要進宮。他想知道這幾個時辰之內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作者有話要說:真是鬱悶,本來禮拜六想要更新的,結果我家網掛了,跑到學校,居然刷卡耍不進大樓——兩座樓都刷不進去……氣死了。


    雖然遲了……大家將就著看吧……


    祝我自己11月17日生日快樂——也過了……哭死……


    這個禮拜放感恩節假,但是如果網掛了,我就不更新。況且作業很多。完畢。


    01/26/2008 typo correction


    06/27/2009 typo corre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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