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旒雲和烏曇等人奔赴郢城。先要繞去岑家軍大營,因為此刻郢城內外,也不知有多少亂黨集結,他們不能就這樣幾乎單槍匹馬地迴去——既然鐵山寺有僧兵,還有兵器,連火油、火藥也都知道使用,這就是一場敵暗我明的戰爭了。


    還未抵達大營,迎麵便遇上了傳訊的士兵,急忙攔下他問話。


    那士兵見到玉旒雲一行自是又驚又喜,報告說陳熙山在大營中等候多時,不見沈彪迴來報訊,好不焦急。正商議是否要再派人和鐵山寺聯絡,忽然聽到外麵又詭異的響動。哨兵循聲追擊,抓獲十五名複興會亂黨。挫敗了他們企圖炸毀營地的陰謀。一應火油、火藥以及引線機關全數繳獲。又據亂黨交代,他們兵分兩路,還有一撥人馬負責炸毀鐵山寺腳下岑家軍的營地。陳熙山聽言,立刻派人去鐵山寺傳訊。


    “不必去了。”玉旒雲道,“那邊的亂黨也已經被抓獲。咱們的人毫發無傷。”


    “那可太好了!”士兵欣喜,當下引著玉旒雲一行迴到大營。


    至於自己在鐵山寺的經曆,玉旒雲無暇細說,但是岑遠部下被全殲,營地被炸毀之事,她都告訴了陳熙山等將領。又讚賞將士們及時抓獲亂黨,避免我方人馬損失。“隻不過,這火油火藥,還是得引爆。”她道,“複興會自以為計劃周詳,可以擊敗我軍,奪取郢城。今日他們孤注一擲,定然傾巢而出,是我軍將其殲滅的大好時機。但是,讓若讓他們覺察,計劃出了大紕漏,他們可能就會臨時變卦,龜縮不出。那要消滅他們,便不知得等到何時。”


    陳熙山等人點頭稱是:“咱們將這火油、火藥帶去南麵的荒灘上引爆,總之弄出點響動來。”又問那幾個被五花大綁的複興會中人:“你們還不老實交代,你們的頭領身在何處,下一步是何計劃?”


    幾個人都脖子一梗,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陳熙山待要再勸,不意玉旒雲忽然揮劍將最靠近她的那名亂黨的頭砍了下來,幹淨利落,那頭顱滴溜溜滾開,眼睛還睜著,身體也要保持著跪姿。眾人無不驚訝,卻見玉旒雲麵不改色地上前去,一腳將那無頭屍首踹倒:“冷冷道,是麽?要殺要剮隨我開心麽?那就成全你們吧!”說時又揮第二劍。這次,似乎失了準,沒有砍在脖子上,而是斬在一人的後腦,雖鮮血四濺,但頭卻沒有砍下來。“不是我的劍,有些不趁手呢!”玉旒雲喃喃,完全無視那人的慘叫,幾乎慢條斯理地端詳著劍鋒,“這就打卷兒了,看來軍械司還得繼續努力才行!”伸手示意陳熙山再給她一把劍。那陳熙山是使刀的,又喚副手來,才替換了劍,讓玉旒雲結果了那亂黨的性命——雖然耽擱的時間並不久,但那人哀嚎慘叫,打滾掙紮,以致房內遍地鮮血,仿佛剛殺了十幾個人一般充滿了腥味。


    “怎樣,烏幫主?”玉旒雲望向烏曇,“你不是號稱比我還狠麽?你對付蓬萊人、伽耶人的那一套,也讓我見識見識呀!”


    烏曇並不愛好濫殺,但是玉旒雲既吩咐,且對方乃是敵人,他便也一言不發走上前去,兵刃也不要,直接將一名俘虜的脖子擰斷了。那人還不立刻煙氣,抽搐了許久,還是陳熙山看不過眼,才去一刀結果了他的性命。


    “王爺——”陳熙山怕玉旒雲還繼續這樣屠殺下去,勸道,“這些亂黨既然嘴硬,不如……”


    “我說——我說——”他還沒說完,一個俘虜已經連滾帶爬跪行上前,“別殺我,我說……”


    “趙平!你怎麽能這樣——”旁邊一人嗬斥。但那人的罵聲未落,玉旒雲的長劍已經刺進了他的心窩。餘人再也不敢嘴硬,紛紛叩頭求饒,加入這個叫做趙平的叛黨的行列,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他們的任務——


    他們都是徐鬆濤的舊部。徐鬆濤自己帶著私兵去了北門,準備與鐵山寺的僧兵會合。而城西門就交給某遺老,為要把守官道,阻止岑家軍進城。這位遺老的私兵雖然多達三百人之眾,也私自打造了刀劍等兵器,但是絕非岑家軍的敵手。所以,炸毀岑家軍大營才是取勝的關鍵。這十五人肩負重任,本來得手之後便要迴去加入某遺老的私兵,助他阻擋從大營逃脫的兵士。如今功敗垂成。


    “那這支企圖阻擋我軍的賊軍又埋伏在何處?”玉旒雲問。


    俘虜猶豫了一下,還是不敢隱瞞,老老實實到地圖前都交代了——徐鬆濤預計,雖然火油火藥威力巨大,但是以岑家軍大營的規模,爆炸之後仍會有至少半數的兵士生還。要應付這千五兩千左右的人馬,一定要占據險關。是以,他們借口出門尋找自家子侄,連夜在黑鬆坡布下埋伏,隻等岑家軍經過。


    “這個徐鬆濤也不完全是個草包嘛!”玉旒雲眯眼看著地圖,“黑鬆坡雖然不是一夫當關的險要之地,但也是這條官道上唯一可以伏擊敵人的地方了。他有這樣的本事,為何當初和我軍交戰的時候卻完全看不出來?”


    “那是因為徐將軍他……”俘虜不及迴答,已經被玉旒雲打斷——她根本就沒興趣知道徐鬆濤過去的事,她隻要現在再一次擊潰對方。因讓陳熙山立刻集結大營中的兵士——其實除卻已經派在鐵山寺、清水庵以及郢城中各處的兵士,留守大營的隻有五百人而已。以五百人對陣三百人算不得有絕對的勝算。不過,既然知道敵人潛伏何處,隻要繞去其背後偷襲便可。


    當下與眾軍官計議一番。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已經布署妥當。一小隊人馬押著數名俘虜去荒灘上引爆了火藥,接著,由烏曇率眾海盜帶著另幾名俘虜打頭陣,混入黑鬆坡的敵軍之中。確認位置無誤,立刻展開了進攻。敵人被殺了個措手不及,隻不過一頓飯的光景,已然全數被殲滅,唯有領頭的被生擒,帶到玉旒雲的麵前,要他交待所知的計劃。不料此人性子剛烈,居然咬舌自盡——雖然搶救及時沒死成,但滿口鮮血,既說不了話,也決不說話。玉旒雲隻有作罷,一方麵讚賞了他寧死不屈的精神,一方麵下令將其斬首,成全他對故國的一片丹心。


    雖然從他的口中並未問出複興會其餘的計劃來,先前帶頭招供的趙平卻又供出一些有用的消息:原來他們事先約定,若成功阻擊岑家軍,奪取城西門,就在城頭換上複興會的大雁旗幟。這麵旗幟正在方才被斬首的那頭領的身上。


    “甚好!”玉旒雲讓人把染血的旗幟取來,“咱們這就去西門掛上大旗,看看亂黨們會不會自投羅網。”


    當下整肅隊伍,繼續朝郢城進發。約莫辰時二刻,來到城外一箭之地的小山坡上,可以望見郢城的城牆了。北國冬夜漫長,這會兒還是一片漆黑,城樓的殘燈照著城門上“延德門”三個字。城牆上飄揚的,依舊是岑家軍的旗幟。


    謹慎起見,還是先派了小卒前去聯絡打探,片刻確認並無異常,護軍打開城門,將眾人都迎了進去。正有一名先前派去聯絡魚腸胡同的兵士在城門前:“卑職剛要迴去稟報,可巧王爺就來了!”


    陳熙山麵有慍色:“不是讓你們把魚腸胡同給端了嗎?怎麽去了這麽久?”


    “本來也是想要端了的……”那士兵道,“但是中途忽然出了變故,卑職等又監視了許久,實在怕打草驚蛇,不敢胡亂決斷。”


    “什麽變故?”玉旒雲皺眉。


    “莫大人傳信說,那裏是複興會綁架的一些公子哥兒和他們的家眷,看守的人也不多。”那士兵道,“可是等卑職們準備去端了那裏的時候,發現看守的人馬忽然變多了——粗略估計,總有百人之眾——本來我等為了掩人耳目,假扮成例行巡邏的,隻有二十人,無論如何不是對方的敵手。何況,被綁架之人若是都關押在地牢,並不需要百人把守。我等覺得事有蹊蹺,不應貿然迴來求援,就設法潛入那宅子去一查究竟,結果發現前朝太子在那裏!”


    “太子?”玉旒雲隻是推測複興會造反要擁立一個什麽人,沒有廢帝在此,能有廢帝的骨肉自然最為便宜,哪怕是假的都可以用來蠱惑人心。她還沒想到複興會真的搞出一個太子來了。“你怎知道是太子?”


    “隻是湊巧。”那士兵道,“那是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原先可能一直藏身在花園中一處僻靜的樓閣,今日午後自己頑皮跑了出來。卑職等初初見到,還以為是被綁架的某個孩子逃出了地牢。可後來見到好些人追出來,竟不捉拿他,反而前唿後擁,稱他是‘太子殿下’。而這孩子也似乎很習慣被如此對待,毫無怯意,對身邊的人懿氣指使,派頭十足。看來真的是坊間傳言,廢帝潛逃後藏身民間的前朝太子。”


    “是麽!”玉旒雲冷笑,“所以反賊們是打算奪取了郢城,占領了舊皇宮,就擁立這個毛孩子?那些造反有功的遺老諸如徐鬆濤之流,就成為輔政大臣?郭貴妃還可以垂簾聽政?真真可笑之極。”


    “反賊齊聚一堂,正好一網打盡。”陳熙山道,“這兩三年來,有過不少對於廢帝骨肉的傳聞,也抓到過幾個自稱太子、公主的孩子,其實都是鬧事或者騙錢的。但謊言這東西,總是越傳越有鼻子有眼,越是抓到假的,就越是讓人相信還有個真的沒有被抓到,那些不安分的人才有了盼頭。如今這個真太子現身了,就要公開處斬,讓人知道,前朝已經再無死灰複燃的可能。”


    玉旒雲撫額思考:“的確,管他是真太子還是假太子都不能留。”


    “那是否卑職等現在就去魚腸胡同?”陳熙山請示,“掌握了這個廢太子,反賊們便不敢輕舉妄動了。”


    “那倒不一定……”玉旒雲沉吟,“這小孩不過就是個傀儡。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反賊豈會為了一個孩子放棄自己的全盤計劃?沒了這個孩子,還能再找另一個孩子——廢帝的骨肉又不止一個,而且用來當傀儡,是真是假又有什麽所謂?”


    可不是如此!陳熙山撓頭,所謂擒賊先擒王,還是得先擊潰廢太子背後的那一群人物才行!


    “不過,要讓這小毛孩失去作用,或許有一條可行之計!”玉旒雲忽然揚起了臉,對烏曇和眾海盜道,“你們上次假扮蓬萊武士的那場戲唱得不錯,要不要再粉墨登場一次?”


    蓬萊武士?海盜們互相望了望:“蓬萊武士能在這裏派上什麽用場?”


    “這次不要蓬萊武士。”玉旒雲道,“你們得扮成馘國皇孫——那種登高一唿,馘國人就會群起響應,擁他為王的。”


    “遺老遺少中還有這樣的人?”海盜們一時有點摸不著頭腦。還是烏曇時常陪在玉旒雲身邊,聽多了四方的消息,便猜到了她的心意:“你是說袁哲霖?”


    玉旒雲點頭:“比起那個半大的孩子,在楚國為了複國而奔走掀起恁大風波的袁哲霖,豈不是更好的起義領袖?比起那個拋妻棄子獨自逃往楚國的窩囊皇帝,隻怕複興會也更個願意迎迴文武雙全的袁哲霖吧?”


    的確如此!陳熙山等人也想,由始至終他們並不懼怕複興會的烏合之眾,因為其中根本沒有一個人將馘國遺民擰成一股繩和樾軍對抗。袁哲霖就不同了。雖然他們不曾見過,但是此人的事跡已然傳遍天下,而且經過江湖藝人添油加醋,一般百姓,哪怕沒有造反之心,也佩服他的本領與膽色。此時此刻,複興會孤注一擲。集合全部力量,要奪取郢城與禁宮,之後便要依靠“皇帝”,團結人心,以應對樾軍的鎮壓。他們眼下用的是個娃娃傀儡,好處是隨時傀儡失去了,還可以再造一個出來,反正無人知曉。但是號召力卻有限。若出現一個袁哲霖,誰還願意追隨傀儡?那個廢太子,無論真假,自然就失去了效用。


    不過,袁哲霖既然是廢景康帝的弟弟,遺老之中必然有不少見過他的人。讓眾海盜假扮成他和他的手下,豈不是很容易被拆穿嗎?“不知王爺究竟打算如何利用假袁哲霖挫敗反賊的陰謀?”陳熙山問,“咱們又要如何給烏幫主一行化妝,確保以假亂真?”


    “不用化妝。”玉旒雲道,“抄沒的前朝財物中,有龍袍沒有?找一件來即可。”


    “這……”陳熙山等人麵麵相覷——前朝財物大部分已經運往西京,像龍袍這種,雖然昂貴,對於樾國皇帝來說,卻一無用處,自然是在岑廣的監督下銷毀了。雖然有可能被人偷偷收藏起來一兩件,現在也不知在何處。要如何找出來?


    玉旒雲見他們那為難的樣子,哈哈笑了起來:“我跟你們說笑呢!要那勞什子作甚!又不是當真需要演一出皇帝登基給他們看。等他們真的到了皇宮就已經離死期不遠了!”當下讓眾人靠過來,講出自己的計劃:


    其實,之前她已與眾人在途中商定,城門護軍全體詐敗,將複興會引入城中,來個關門打狗——郢城沒有險關,隻要城外圍堵,加上城內狙擊,便能將這一群烏合之眾殲滅。雖然此乃舊時的京都鬧市,人口十數萬,選擇城內巷戰,難免會造成百姓死傷。不過,升鬥小民通常不會鋌而走險支援叛軍。一但戰鬥打響,多半閉門不出,以保自己身家性命。即便有少數人包庇反賊,也成不了什麽氣候——這等人若是喪命,便是自己往鬼門關裏闖,怨不得旁人。此外,複興會既然是前朝遺老遺少,應當會盡量避免在他們自己的都城造成房舍損壞和人員傷亡。這又可以進一步減低無辜百姓的傷亡。


    此刻,這計劃大體並沒有改變,隻不過,要烏曇和眾海盜假稱是袁哲霖一黨,“奪取”城門之餘,散布“英雄”歸來的消息,鼓動複興會成員擁立袁哲霖為帝。在亂黨內部形成“太子派”和“皇弟”派。他們起內訌,自然最好,不起內訌也無所謂。總之,將一眾亂黨引至舊皇宮,盡可能在此地將其一舉殲滅。


    “你們隻消自稱是袁哲霖的手下。”玉旒雲道,“就算亂黨中有人認識袁哲霖,卻一定不能認得他每一個手下,何況他去了趟楚國,招募了些楚國武林中人也不稀奇。如此,自然就不會露餡了。”


    “果然好!”眾海盜玩心大起。他們之前在楚國潛行,也聽過許多有關楚國武林的軼事,知道好些門派的掌故,這會兒張三說要扮琅山派,李四說要扮鐵劍門,你一言我一語,好不熱鬧。唯有烏曇顯得有些猶豫。“我們都去設局誘敵,誰留在你身邊護衛?”他看著玉旒雲,“反賊可是處心積慮想要置你於死地。”


    “你未免也把我和岑家軍的這些兵士想得太草包了吧!”玉旒雲笑道,“況且,要讓反賊無從謀害我,最好的方法難道不是將他們一網打盡嗎?你且放心的去吧,稍後咱們就可以在舊皇宮裏見了!”


    烏曇本還要爭辯,說自己受石夢泉之托,要緊緊守護在她左右。可心知這不過是個借口。況且連石夢泉——那個對玉旒雲的牽掛決不在自己之下的人——不也聽從了命令,先是出征東海,後來又奔赴瑞津?對於玉旒雲來說,性命並不是最緊要,為了達成夙願,她可以不惜一切。


    多說無益,他唯有點點頭:“好,今日一定鏟除一切反賊!”當下率領海龍幫一眾人等出門而去。


    隻這麽一刻功夫,天已經亮了。不過,百姓不知是受到了夜間隕星雨的驚嚇,還是已經從連日的種種事件中嗅到了變亂的味道,大部分的店鋪都門板緊閉。偶爾有一兩間開了門的,也是夥計與掌櫃在門口閃閃縮縮地窺探著,似乎在觀察形勢,看是否應該放棄今日的生意。烏曇一行先前在岑家軍營地都換上了岑家軍的軍服,在街上行色匆匆,更加增添了幾分緊張的氣氛。有些臨街的房子,先還打開了半扇窗戶,待他們走過,就“啪”地關上了。


    這樣倒也方便。一路上幾乎沒有遇到任何的阻滯,順利來到了玉旒雲所吩咐的城南明德門。隻不過,因為郢城甚為宏偉,從延德門策馬而來,也用了兩個時辰。其時已經天光大白,而明德門卻緊緊關閉。眾人覺得蹊蹺,大口魚便上前去打探。見城門護軍仍是岑家軍的人,他即出示了玉旒雲的信物,詢問情況。


    原來,清晨未開城門之時,就來了一批道士,自稱是為郢城消災的。兵士們說,時辰未到,讓他們在門口等候。而不久,又來一夥樵夫,說要販運柴火進城。其後,又有一隊人馬,說是某位遺老的家眷,剛從依闕的娘家迴來……那會兒已經到了開門的時間,但守將心中起疑:雖然這些人個個都有合理的說辭,但是素沒有遇到過這許多人在城門未啟之時便在外等候的。況且,販運木柴、木炭的,一般都是從北麵承德門進出,隻因那裏森林茂密,適合砍柴燒炭。明德門對著的是一馬平川,哪裏來的薪炭?因此,他讓士兵告知城外諸人:今日延德門因故關閉,讓眾人隨便繞去其他城門進城。


    城外諸人一聽,可炸開了鍋。這個說家裏等著他賣柴換錢買米下鍋,那個說婆家先人忌日,不得耽擱……一應理由冠冕堂皇。但守將聽至此,已越發確定這些人來者不善,決不肯開門放行。雙方於是在此僵持——期間,有個別想從城裏出南門的百姓,見城門不開,都原路折返。亦有零星從城外想進來的,選擇繞路。然而,堅決不肯繞路者也越來越多,聚集在門外鼓噪不止。好些人大喊:“老子在此住了幾十年,除了敵寇來襲,從未遇到過城門不開——你們莫非是在城裏做了什麽虧心事,害怕被人知道麽?”隨後,便有人道——莫非是玉旒雲下令屠殺遺老遺少?聽說還要放火燒毀舊皇宮,但凡對前朝還有一絲留戀的,都要關進皇宮裏一並燒死……如此這般,危言聳聽。及至此,守將已可以斷定,此乃複興會反賊了。


    “他們企圖蠱惑其他百姓。”負責守衛明德門的百夫長將烏曇等一行迎至城門樓上,指了指下麵甕城裏聚集的百多個人,“不過,大多數百姓都膽小怕事,一聽說城門不開,就繞路了。偶爾有留下來跟他們攀談的,聽他們大放厥詞,也都嚇跑了。”


    玉旒雲所料果然不差,烏曇想,百姓豈肯輕易鋌而走險?複興會太高估自己的號召力了!“我來傳王爺的軍令——”他當下將玉旒雲命令各個城門守將詐降之事說了。“開城門之後,待反賊進入郢城,即放下甕城的千斤閘,切斷他們逃離和增援的路徑。”


    “既然確定是反賊,此刻將他們射殺在甕城豈不更好?”百夫長質疑。


    “城中還有隱藏的賊人。”烏曇道,“王爺要等他們傾巢而出。”


    百夫長想了想,果然是這樣的道理。又問明了其餘的指示,諸如詐敗之後在何處埋伏,放進城來的敵人要如何監視等等,烏曇都一一迴答了。事不宜遲,岑家軍兵士一個接一個離開了城樓,一部分悄悄沿著翁城牆進入箭樓埋伏,另一部分則下了城來,躲進兵器庫中。一切準備停當,烏曇命人打開了城門。


    城外眾人正聒噪,猛聽得厚重的大門轟隆隆打開了,不由得一愣。接著見烏曇等身著樾軍服飾之人出現在門口,這全然出乎他們意料之外,不知該繼續假扮百姓,還是抽刀迎戰。還是大口魚招唿道:“還愣著做什麽?龜孫子已經全被咱們放倒了!”


    眾人不由更加驚奇:“軍……軍爺……說……說什麽?”


    大口魚嘿嘿一笑:“難道諸位不是複興會的英雄嗎?”


    那些人還很謹慎:“什麽複興會……我等可不做那掉腦袋的勾當。”尤其那自稱某遺老家女眷的,馬車旁還有丫鬟仆婦,七嘴八舌地嗬斥海盜們胡說八道。


    “那看來是我們誤會了。”烏曇道,“既然是馘國父老,我勸你們今日還是不要入城為妙。因為我家主公今日要在此與樾寇決一死戰。為免傷及無辜,諸位還是在城外暫避


    “你家主公?”對方果然來了興趣,馬車中的女子打起簾子來,“未知是何方神聖?”


    烏曇見她年約半百,不過姿容端麗,一望而知年輕時風華絕代,而且一身貴氣渾然天成,應該果然是前朝親貴女眷,並非江湖中人假扮。丫鬟仆婦在旁低聲說了些什麽,似乎是要提醒她莫要輕易和不明來路的人交談,小心上當。但她卻並不介意,上下打量著烏曇一行,等待他們迴答。


    “我等的主公就是……”大口魚方要說,便被烏曇製止了——哲霖從前在馘國是什麽封號,他們並不知曉。遺老遺少們若背著人時對他有尊稱,樾軍中人自然不知。此刻胡亂說,肯定要露陷——若是大口魚衝動地直唿其名,那就更加糟糕——試問天下間哪裏有臣下直唿主公姓名的呢?


    “我等主公的姓名,豈可隨便說與外人知道?”烏曇道,“你們若是馘國的子民,隻需曉得我們的主公——或者不如說是我等的大哥,今就要驅除樾寇,光複故國,其後將登基為帝,救社稷於危難,救蒼生於水火!你們若是有心有力,想殺敵複國的,就請進城來,若是老弱婦孺,還請遠遠避開。我們袁大哥可不想傷害自己的臣民。”


    “袁大哥?”


    這三個字可謂烏曇費盡心機想要對方聽到的。論起掉書袋扮迂腐的義士,他實在沒有這個本領。前麵那些文縐縐的話,說得他自己舌頭都要打卷兒了。不過,最重要的還是“袁大哥”,既有尊卑主從之分,也有江湖義氣,足夠讓人往哲霖身上想了。


    對方果然神色一變。那幾個“樵夫”喝到:“大膽,居然和皇上稱兄道弟!”


    “我們跟袁大哥乃是八拜之交,如何不能稱兄道弟?”烏曇道,“況且,袁大哥何曾稀罕什麽王位,隻不過是廢帝太過窩囊,拋家棄國,龜縮在楚國當個侯爺,就算複國成功,迎他迴來又能成什麽氣候?因此,袁大哥才勉為其難,哪怕旁人議論指摘,也要肩負起中興馘國的重任。但在我等看來,袁大哥他文韜武略,天下間沒有比他更適合坐這個位子的了!”


    “你說的是……是……”那幾個樵夫露出了驚喜之色。而幾個道士則忽然憤怒了起來:“你說得可是袁哲霖那個狗賊?”


    狗賊?烏曇不由一怔:這是哪一路人馬,怎麽管哲霖叫“狗賊”?複興會中人不是應該對他敬仰萬分嗎?不過,他們這群海盜不愧是在道上混久了,有的是隨機應變的本事。一愣之後,也立刻吼道:“你算是什麽東西,膽敢辱罵我大哥?”其餘海盜也都跟著捋起袖子來——他們手臂上,都是花花綠綠的海獸紋身,一望而知是江湖中人。對方若是先前懷疑他們為樾軍士兵假扮,這時便可再打消幾分疑慮。


    不過,道士們卻不像是佯怒,個個瞪圓了眼,還有的抽出了隱藏的兵器來,喝到:“袁哲霖那狗賊在哪裏?快叫他出來!老子要將他碎屍萬斷!”邊說,邊揮刀向烏曇斬了過來。


    變故突如其來,但烏曇豈能輕易著了對方的道兒?對方一出手,便曉得其武功遠在自己之下。他連閃也不閃,直接伸手朝對方的刀刃上抓去。那道士卻沒想到對手出此怪招,自信這一刀下去,肯定要把烏曇的手給削下來。豈料刀鋒遇上了烏曇的手,就好像嵌入城牆上的磚縫,動也動不了。才驚異,下一瞬間,刀已經被烏曇用兩根手指拗斷了。“你……你……你是何門何派?”他駭然。


    “我是何門何派打什麽緊,你罵我袁大哥就不行!”烏曇丟下斷刀,同時一把扼住道士的喉嚨,“你又是哪根蔥,敢在這裏滿口噴糞?”


    道士不得唿吸,瞪眼張口,麵色發紫。他的同伴們紛紛想要搭救,卻忌憚烏曇的武功,不敢上前。還是那幾個樵夫來勸解,這邊廂攔住了道士們,那邊又示意烏曇千萬不要害人性命,好言問道:“幾位,當真是齊王千歲的手下麽?”


    哲霖的封號是齊王?烏曇小心謹慎,並不迴答,反而問道:“你們是何人?”


    “我等皆是複興會中人。”樵夫自報家門姓“鐵”名“忠”,從前是馘國的一名參將,其餘的幾個假樵夫也都一一報上了名號。“這幾位並非我馘國人士——”他指著那群假道士,“他們都是楚國豪傑,乃是出於俠義之道,前來助我等一臂之力。可能過往在楚國和齊王殿下有些誤會,所以……”


    原來是楚國武林中人,烏曇恍然大悟,哲霖在那邊攪起了軒然大波,多少同門兄弟反目成仇,多少泰山北鬥一夜跌落神壇。雖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可若沒有他,楚國武林的崩潰隻怕還不會來得這麽快、這麽猛。綠林中人憎恨他,也是人之常情。不過,這夥人既然來自楚國,那麽自己和眾弟兄就不便自稱楚人了。他飛快地向大口魚等人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不要亂說話。


    “不是誤會!”一個楚國俠士吼叫道,“袁哲霖這個狗賊,為了一己之私,搞得我楚國廟堂江湖皆不得安寧,我非要宰了他,為天下除害!”


    “真是笑話!”烏曇道,“我大哥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光複馘國,哪裏是一己之私?你們既如此憎恨他,又來馘國做什麽?”


    “早知狗賊迴來了,老子才不來馘國!”那俠士怒斥,又轉向鐵忠,“鐵兄,我等與袁哲霖水火不容。隻是,今日乃是你們複國起義之日,我等不便向他尋仇,待成就大事之後,我等再來同他算賬!但是,複國既然由他領導,我等也決不能助他,就此告辭!”說著,又衝烏曇道:“還不放開我師弟?你自去複國,日後,我等再與你決一死戰!”


    他這番話說得一本正經,但烏曇和眾海盜差點兒忍不住笑出聲來——這些楚人究竟是迂腐還是愚蠢?本來馘國人造反就不關他們的事,何況他們還和哲霖結了梁子,那何苦還千裏迢迢跑來趟渾水?既然來了,遇到仇人便該痛痛快快打一場,竟然說什麽等人家複國成功再來尋仇?那時候是要來殺人家的皇帝嗎?如此荒謬,竟也能說得義正詞嚴,仿佛自己是多麽俠肝義膽——可真笑死人了!


    “王大俠稍安勿躁!”鐵忠上來勸解,“眼下是民族存亡的危急關頭,個人的恩怨,能不能容後再議?咱們還是先依照徐將軍的布署,奪取京城。”


    徐將軍?就是那個徐鬆濤了吧?烏曇想。放開手中的假道士:“不錯,萬事以大局為重,既然諸位都是為了複興馘國而來,那就暫時將過往的恩怨拋開,共謀大事。”


    “呸!”那假道士踉踉蹌蹌跑迴同夥身邊,“過往的恩怨當然可以暫時不計較,吾等也不是那樣心胸狹窄的人。否則,也不會跋山涉水到馘國來。但是,徐將軍說的是鏟除岑廣和玉旒雲這兩個大奸賊,擁立馘國太子,可沒說要助袁哲霖這混賬趁亂篡位。”


    “你說什麽篡位!”海盜們咋唿起來,“比起那個毛孩子,我們袁大哥好千倍、萬倍!”


    楚國俠士們何甘示弱,跳起來怒吼:“一國太子尚在,由太子登基,乃是天經地義。若是凡事不問綱常倫理,單憑實力強弱,那和禽獸有何分別?你們既喜歡讓文武全才統治,那何不幹脆接受樾寇的奴役?我看樾國朝廷人才濟濟,連玉旒雲一介女流都率軍橫掃天下,可比袁哲霖那狗賊高明千百倍!不如你們擁戴她做皇帝好了!”


    眾海盜憋笑憋得肚子都疼了,心道:這群楚國的飯桶,真本事沒有幾分,卻恁地喜歡抬杠,難道耍嘴皮子還能幫他們打勝仗嗎?依舊拚命裝出憤怒的模樣:“□□爺爺的,這怎麽可以相提並論!我們袁大哥文韜武略,一心隻為百姓著想,他……”


    “少說兩句吧!”烏曇怕弟兄們言多必失,打斷了他們,轉向鐵忠道,“這些楚人諸多囉嗦,顯見著根本不是真心要助我們一臂之力。我看也不必再浪費時間,先奪取京師要緊。至於之後是袁大哥登基,還是太子即位,等大功告成再商量不遲!”


    瞧鐵忠一行的神情,他們似乎也是一樣的想法,隻不過覺得楚國武林人士畢竟也是一支可用的隊伍,既然來了,若不善加利用,實在可惜。當然,從方才交手的情形來看,烏曇這邊的實力更勝一籌,得他們相助,舍棄楚人也不算太大的損失。是以,他們雖然仍是對楚國俠士好言相勸,卻並不十分熱心了。


    反倒是烏曇心中盤算:這些楚國匹夫來到此處,應該在玉旒雲的意料之外,不知他們還有多少同黨,若是不能打探清楚將其消滅,或許會成為鏟除複興會的一大變數。還是得把這些人騙進城去,控製在自己的視線範圍內才是!他即招唿眾海盜進城,又高聲冷笑:“你們看,袁大哥說的不錯,複國之事隻能依靠自己。這些楚國人,嘴裏講什麽要殺岑廣、玉旒雲報仇,他們能有什麽國仇家恨?終日就隻會內鬥而已!”


    “狗賊,你嘟嘟囔囔又說什麽!”那幾個俠士果然被他激將。


    “我說什麽?我說的無非是我在楚國的所見所聞罷了!”烏曇道,“聽聞當初玉旒雲隻帶著一個護衛來到楚國,你們傾全武林之力,布下重重關卡要置她於死地,結果呢?你們自己爭奪起盟主之位來,讓她毫發無傷地穿越楚境。後來,袁大哥費盡千辛萬苦,想讓大家團結一致,誰知,又為了個盟主之位,搞給天翻地覆。連朝廷裏唯一的好官程亦風大人都被牽連……”


    “你不要含血噴人!”俠士們怒道,“我等自始至終都不曾參加那勞什子的武林盟主之爭。都是袁哲霖那狗賊,還有端木平那老家夥——老家夥一心隻想著自己的榮華富貴,甚至還把獨生女兒送去樾國給玉旒雲當軍醫。似他這等不忠不義之徒,根本就算不得我楚國綠林的一員!”


    “嗬!”烏曇冷笑,“原來你們也知道端木姑娘——不錯,她的確是在樾國行醫。但是她素來不曾效力樾國皇帝,她隻不過是本著醫門中人救死扶傷之心,努力在做著自己的本分而已。為了救人,她甚至願意潛入瘟疫爆發的城池,甘願與病患共存亡。你們做得到嗎?我看是做不到的!不然也不會幾次三番在樾寇手裏吃敗仗——差點兒連京城都被人家攻破!”


    幾個俠士被戳中軟肋,一時無從辯駁,愣了愣,才反唇相譏道:“共存亡?我們做不到,難道你們就做到了?可別忘了,貴國的皇帝陛下還在我國當侯爺呢!”


    “廢帝是廢帝!”烏曇道,“袁大哥可不一樣!當初城破之時,他可是戰鬥到最後一刻。之後又一直為了複國奔走!今日,他帶領我們迴來郢城,也是打定主意不成功便成仁——要不就殺盡樾寇,光複故國,要不就死在這城中。你們可有如此的覺悟?”


    那幾個俠士都呆了呆——他們哪裏有什麽必死得覺悟?隻想著借複興會起義的大好時機可以刺殺岑廣和玉旒雲,之後全身而退。


    烏曇當然也猜到他們如此的想法,是以,不待他們迴答,即冷笑道:“既不能立刻迴答,可見沒有抱著必死之心,那就給我滾迴楚國去!像你們這種滿腦袋功名利祿的鼠輩,到了戰場上也隻會畏畏縮縮——不,是根本沒見到敵人,已經諸多借口。我看你們不過就是想趁眾義士奮戰複國之時,給自己撈點兒好處罷了!”


    “你說什麽!”俠士們被激得跳了起來,“我們也是決心斬殺惡賊,才不遠萬裏來到馘國。你這滿口胡言的臭小子,爺爺今日便和你賭,看誰取下玉旒雲的人頭!”說著,率先往城門裏走,其餘俠士也都咋咋唿唿地跟著。烏曇裝模作樣去阻攔,被鐵忠等人勸阻。


    “楚國的各位大俠也是一片好心。”鐵忠道,“大敵當前,咱們自己別起內訌,大俠方才不是也一直說內訌誤事麽?未請教大俠高姓大名?”


    “我姓吳。”烏曇隨口迴答。見楚國俠士已經被騙進城,目的達到,也就不再多言,假裝是被鐵忠勸服了,招唿眾海盜“護送”鐵忠一行迴城——可不能容一人漏網。


    那馬車轆轆駛過他的麵前,車內婦人吩咐略停一停,挑起簾子來將他上下打量,目光中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欣喜和激動:“壯士……齊王……他……可好麽?”


    烏曇怔了怔,不知要如何迴答。正思量著編個什麽謊話,見那婦人垂下淚來:“這一路上……他……受了很多苦吧?”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了。旁邊的丫鬟仆婦便上來勸慰,但一行勸,一行自己也哭了起來,邊哭還邊說:“這下可好了,娘娘您日盼夜盼,齊王殿下這不是好好的迴來了嗎?不僅迴來了,還要光複故國,登基為帝了呢!”


    這婦人莫非和哲霖還有什麽關係?烏曇皺眉,不敢妄言。幸而鐵忠迴來低聲向他解釋:“這位長壽宮珍太妃,是齊王殿下的親生母親。”


    哲霖的親娘?烏曇一驚,和手下們交換了一個眼神,意思是要小心謹慎,說錯一個字就會露餡。即帶著眾人向珍太妃行禮。


    “免禮。”珍太妃拭著眼淚,“我得好好感謝諸位壯士。那孩子能走到今天這一步,都是多虧了諸位保護和扶持。今日無論成敗……無論生死……諸位的恩惠,我都記住了。”


    無論成敗生死?眾海盜皆想,做你的春秋大夢,今日是你的忌日,此地是你的葬身之處!不過表麵上,大家還扮出恭敬之態,垂首道:“娘娘請放心,吾等為袁大哥……不,為齊王殿下,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如此這般又表了一番決心,那邊楚國武林人士早已經等得不耐煩了,珍太妃一行才進了城門去。鐵忠隨即吩咐手下登上甕城城牆,於箭樓等處了望埋伏,又放下了甕城門的千斤閘——看來複興會懼怕樾軍從其他兵營前來鎮壓,所以先切斷對方增援的路徑吧!


    也好,烏曇想,這樣他們把自己關在了城裏,倒省了我們的事了!又瞥了鐵忠一眼——他差人做事井井有條,像極了樾軍中的那些將領,果然軍官出身和江湖中人還是不同的。


    正這樣想著,鐵忠走到了他的身邊:“吳大俠,還未請教大俠出身何處?”


    “出身?”烏曇皺了皺眉頭,“此刻箭在弦上,就要和敵人拚死一搏,鐵兄還有功夫閑話家常麽?”


    “不。”鐵忠道,“正是因為箭在弦上,才更須小心謹慎——”他的神色已經從方才在城外乍聽哲霖歸來時的驚喜變成了冷冰冰的嚴肅:“吳大俠,我知道你武功高超,此刻你我二人相距不過一尺,你要取我的性命易如反掌。隻不過,你看城上——”方才他安排的複興會中人居高臨下,都拿出了隱藏的弓矢,隨時可以將烏曇一行射成刺蝟!


    可惡!烏曇心中暗罵自己疏忽——珍太妃已經離開了甕城,這會兒自己手中連個人質也沒有!誠如鐵忠所言,他可以殺了鐵忠,但也僅限於此了!


    一旁的眾海盜也注意到情形不對,有幾人已經去腰裏摸兵刃。烏曇連忙用眼神製止:此時和對方動手,就什麽都完了。


    他冷冷一笑:“我和弟兄們打開城門,讓你們進來,最後卻落得如此下場麽?”


    “吳大俠不要誤會。”鐵忠道,“我並無心傷害諸位,隻不過聽諸位口音甚為陌生,似乎不是我馘國人士。謹慎起見,須得請教諸位的出身,並且請諸位解釋一下,究竟是如何結識齊王殿下,又和他結為兄弟?”


    烏曇的心思轉得飛快:既不能自稱是楚人,也無法冒充馘國人,此刻能蒙混過關的身份還剩下什麽?是了!鄭國人!同樣為樾國所滅,有著足夠的報仇理由,再加上他們的東海口音,應是當下最令人信服的說辭了!因不卑不亢道:“既然你非要知道,說出來也無妨——我和弟兄們都是鄭國人,原本也是不同門派,隻不過國破家亡,流亡楚國,在楚國遇到了袁大哥,折服於他的膽色與本領。我鄭國並無如此有勇有謀願意為複國奔走的皇孫。所以,我等願意追隨袁大哥,哪怕不能光複鄭國,能助他複興馘國也是好的。”


    “鄭國人?”鐵忠略沉吟,又掃了眾海盜一眼。


    “信不信由你。”烏曇道,“袁大哥還在等著咱們。你們既然不願聯手,那不如就此別過!”說著,轉身便走。


    “等等——”鐵忠伸手去搭他的肩膀,被烏曇縮身避開,迴頭怒視,已然滿麵殺氣:“你還想怎樣?”


    “雖然有些無禮,但事關重大,我還是不得不問——”鐵忠逼視著他,“請問齊王殿下現在何處?”


    烏曇當然可以隨便編一個所在。隻是,一個謊言總要用另一個謊言來支撐,隻怕謊話編得多了耽誤時間倒是其次,一不小心被聽出破綻,就前功盡棄。當下冷冷道:“你也曉得事關重大,我為何要告訴你?”


    鐵忠怔了怔,隨後露出一絲無奈的笑容:“吳大俠說的也有道理。雖然聽聞齊王殿下歸國,萬分欣喜,但一則此事無法確認真假,二則複興會起義計劃周全環環相扣,中間可沒有諸位的一席之地。我若貿然讓諸位加入,隻怕弊大於利。權衡之下,隻好委屈各位在此等候。倘若齊王殿下當真歸來,待事成之後,鐵某人自當負荊請罪,聽憑處置!”說著,招唿左右要將烏曇等人拿下。


    “老大,眼下怎麽辦?”大口魚低聲問。


    事到如今,也隻有扯下麵具,跟他們一戰了,烏曇想,隻不過要退到城頭羽箭射擊的死角。他因而假裝為複興會中人所逼,同眾海盜一起緩緩後退,到了甕城的一處藏兵洞門前。而恰恰在這個時候,聽城樓上傳來一聲慘叫,一個複興會中人摔將下來。眾人皆是一驚,抬頭看時,又見接二連三有人跌落。


    “有埋伏!有埋伏!”城樓上傳來嚷嚷聲。


    “這是怎麽一迴事?”鐵忠怒視烏曇,手中兵器已經半截出了鞘。


    “就是……”烏曇隻說了這兩個字,鐵忠的長刀便如同變戲法般到了他的手上。下一刻,寒光過處,鐵忠從肩膀到腰被斜斜劈成了兩截。


    其餘甕城內的複興會中人見狀大駭,紛紛揮舞兵器撲了過來。但海龍幫中人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常年在海上征戰,他們習慣近身肉搏,而且敵人越是氣勢洶洶,他們也越勇猛兇殘,一個個都亮出家夥,看到有敵人近前來,就直接揮刀猛斬。他們不像行伍出身的兵士講求章法,也不像普通綠林豪傑在意公平決鬥。他們隻想要斬殺對手,所以不管對方是一人還是兩三人,他們但凡能圍攻的,都盡量圍攻。兵器砍了出去,中不中要害也不管,反正砍瓜切菜一般,砍了脖子是脖子,砍了手腳是手腳,一時間,藏兵洞門前不僅鮮血四濺,還骨肉亂飛,猶如地獄。


    鐵忠率領的這一支複興會的隊伍可能大多是馘國兵士,向日在戰場上也沒見過如此兇殘的打法,一時間被殺愣了,全無招架之力。他們城上的同黨雖然想彎弓射擊,但一則角度刁鑽,二則混戰之時難辨敵我,更何況,原本藏身箭樓的樾軍士兵蜂擁而出,頃刻在城上殺成一團。而原本躲在兵器庫中的樾軍士兵此刻也沒有繼續埋伏的必要,紛紛殺將出來。這樣,還不夠一盞茶的功夫,甕城之中全部複興會中人都變成了支離破碎的屍首。


    海龍幫中人雖然也渾身浴血,但幾乎都是敵人的血。偶爾有受傷的,都不嚴重。隻是模樣看來甚為駭人。玉旒雲此來西疆,樾軍兵士多多少少聽說她帶著一群從東海收服的海盜,本來以為這些人不過是武功高強,擔任護衛之職。此刻才第一次在戰鬥中見識到他們的本領。與其說驚歎他們的武藝,不如說是震懾於他們的兇殘。無不在心中慶幸這群惡鬼並非自己的敵人。


    “老大……這下可違背王爺的命令了!”大口魚搔搔後腦勺,“一個活口沒留下,誰去散布袁哲霖歸來的消息呢?”


    方才情急之下哪兒考慮到這些,烏曇環視四周,忽然意識到楚國俠士和珍太妃一行早就進了城去,不知是否目睹方才的廝殺?這可要壞事!他趕緊衝進城門去,卻哪裏還見得到那一行人的蹤影?


    事到如今,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明德門就留給諸位守衛了。”他拜托那當值的百夫長,“從此刻起,既不準出,也不準入。”又轉身交代大口魚——現在起,海龍幫兵分兩路,分別搜尋珍太妃和楚國俠士們——他分析,楚國俠士方才口口聲聲說要殺岑廣和玉旒雲,此刻玉旒雲迴城的消息他們應該還不知道,而岑廣病臥府中整個西疆都曉得,這夥人多半是衝著平北公府去了。而珍太妃是複興會帶來參與複國的,最終的目的地應該是舊皇宮。但此刻或許受到驚嚇,去哪裏躲藏了。城中複興會的巢穴眾多,他知道的隻有魚腸胡同,還有花街的百媚閣等幾處娼館。不能一處處搜索,隻能順路瞧瞧而已。


    “大口魚你們往平北公府,我往魚腸胡同——”他道,“若是遇上楚國的匹夫或者那老太妃,自然斬草除根,若是沒遇上,也不執著——到了決一死戰的時刻,區區幾個人,也成不了什麽氣候。”


    “好說了!”大口魚道,“總之如果遇上其他複興會的龜兒子,咱還說自己是袁哲霖的手下便是。”


    烏曇點頭,便要出發。這邊守城的兵士又叫住他們,問他們要不要換一身衣服才走——他們的模樣,好像剛從地獄裏鑽出來的厲鬼一般。讓城裏的百姓見到,隻怕帶來不必要的恐慌。


    “這就不必了吧!”大口魚笑道,“咱們不是齊王殿下麾下的猛士,剛剛經過一場惡鬥奪取了明德門嗎?這樣看著多英勇——再說了,這街上連條鬼影都不見,去嚇唬誰呢?”


    眾人一想,可不如此?也都付諸一笑。不過,就在這個時候,原本“鬼影不見”的街道盡頭忽然傳來喧囂的鑼鼓聲,有一支猶如廟會花車巡遊一般的隊伍朝這邊咚咚鏘鏘緩緩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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