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陵,赭圻縣。


    天光晴明,夾道花樹繽紛,落英如雪。


    馬蹄踏花而來,粉蝶逐塵,翩躚飛舞。


    那馬蹄稍停,如意便翻身下馬。


    臨街的鋪子裏,書桌陳列成排,桌上鋪開著白宣,那桌頭筆墨尚還濕潤。霽雪正一張張的將桌上宣紙收疊起來。聽聞外頭馬蹄,抬頭一望,便見如意一身男裝自外頭進來。


    霽雪忙將宣紙收好了,上前呈給如意。如意伸手接過來,一麵低頭翻看,一麵便問道,“人都迴去了嗎?”


    霽雪道,“還沒呢。答完了試卷,都請到裏頭喝茶去了——二舵主在裏頭。”


    如意見那試卷答得參差不齊,連翻八九張,竟沒有一個全對的,心下不由略感失望。正待再翻,便又聽霽雪道,“步少夫人和陳姑娘來找過您,坐了一會兒,才剛迴去——路上您可碰見她們了?”


    如意才抬起頭來,道,“沒有。她們是有什麽事嗎?”


    霽雪便道,“也沒說什麽事——不過我打量著,似乎是因為忽然得知了您的身份,前來討好您來的。”見如意不接話,她忍不住八卦之心,感歎道,“原來就算是官家娘子,也並非人人都貌美如花啊……”


    如意不由瞟了她一眼,霽雪便道,“也不是說不好看。可若和咱們二殿下站在一處,就……”就不免黯然失色了。


    如意抬手用試卷輕輕敲了敲她的頭,道,“多嘴。”


    霽雪臉上一紅,用手捂著頭,笑道,“我就是那麽一說嘛……您就一點都不上心?”


    如意也不作答,隻翻看手中答卷。片刻後吩咐霽雪道,“別驚動裏頭,咱們悄悄的去隔間聽一聽這些人的談吐。”


    霽雪隻能無奈應道,“是,這就去!”


    二月初,如意手下商隊便已在南陵郡齊聚——在台城被圍之初,蕭懷朔便令這些人盡數轉移了。故而總舵裏人手幾乎沒什麽損失,霽雪也輾轉跟著他們迴到如意身邊。


    如意準許蕭懷朔去商隊裏聘任人才,一度令商隊的骨幹成員士氣低迷。但隨著她身體漸漸康複,越來越多的露麵親自主持舵裏的事務,如今商隊運行總算再度平穩下來。


    隻是商隊所剩人手已不足早先的十之三四。有兩支商隊因為舵主被蕭懷朔挖走而幾乎整支隊伍追隨而去,其餘的商隊也散亂不成編製。所幸早年創建時的元老幾乎都留了下來,隻何滿舵一人暫時留在蕭懷朔手下,替他打理一些瑣務,也便於兩邊的聯絡協調。


    如意便將早先的七支商隊縮減為四支,重新編排了,招募新的人手。


    倉促之間選拔出來的人難以盡如人意,無法立刻派上用處。故而辦起事來略有些捉襟見肘,效率大不如前。如意便從太守府中搬出來,在赭圻縣江渡前盤下幾個鋪子,自己親自住過來主持事務。


    所幸前日蕭懷朔當眾說破如意的身份,如今如意以舞陽公主的身份在南陵走動,招募人手、處置事務都比先前便利了許多。


    當然,身份被說破也有不便之處——譬如這幾日南陵府上上下下,凡有些頭臉的女眷都要前來拜訪她,令她不勝其擾。


    旁人倒也罷了,陳家卻是想將女兒嫁給蕭懷朔的。


    在如意的身份被說破之前,他們就曾借著來探望如意的名義,讓小陳氏和蕭懷朔在她這裏偶遇了幾次。想必小陳氏和蕭懷朔打過照麵了,如今她已不再排斥這樁婚事,反而還隱隱存了些期待。


    這姑娘被養得很好。單純、文靜,略有些貴族少女特有的孤高,幹幹淨淨的,不染煙火氣。


    可是這樣簡單的小姑娘,根本就打動不了蕭懷朔這樣的少年。在見識和思慮上,他們是不匹配的。蕭懷朔很明顯就隻將她看作她父兄手中的一顆棋子,他沒將她當一個對等的人。


    若陳家請如意幫忙牽線,於情理上如意難以拒絕。可從心底裏,她並不看好這樁婚事。


    她便幹脆避而不談。


    屋裏的麵談也並沒有什麽人脫穎而出。


    如意隻聽了一會兒,便知道這些人大都不是她的同道中人——他們大都是為了討生活而來,或是想當公主的門人,或是以為她在聘任掌櫃、活計。都不是能跑商、做事的人才。


    不多時,二舵主李兌也脫身出來,得知如意在耳房中,便來見她。


    如意問道,“可有看中的人選?”


    李兌苦笑著一搖頭,反問道,“少當家的覺著呢?”


    如意想了想,便道,“你帶他們去江渡上——郢州新到了一批布帛,你再去考考他們。凡會記賬的都留下吧。”


    李兌道,“也隻好如此了。”又問如意,“覆釜山那邊的事怎麽樣了?”


    覆釜山以東、以北是古城鳩茲所在。鳩茲地勢低平,湖泊沼澤星羅棋布。灘塗汀渚水草叢生,鳩鳥雲集棲居,由此得名。鳩茲一代多水澤,地形零碎複雜,常有水賊出沒。前日從宣城運來的一批貨物便在鳩茲一代被劫走。


    如意這一日清晨出門,正是為了此事。


    李兌問起來,她便道,“有些頭緒。稍後把何老大叫迴來,我仔細同你們說一說這件事。”


    李兌便道,“要叫著何老大?是需要官軍出動嗎?”


    如意點頭,“是。”


    李兌便不再多問了,隻道,“我這就帶他們去江渡上,少當家的一起去看看?”


    如意確實想去江渡上看看。


    赭圻縣是南陵郡治所,也是控製長江中遊的重鎮。


    近來因大軍出動,頻繁調撥水軍和糧草,江上常有戰船通行。


    從南陵進攻采石渡以至於建康,走水路、陸路皆可。蕭懷朔手下尤以水軍見長,吃定了李斛不擅長水戰,當然要從江上奪迴先機。


    原本這是台城陷落後南朝第一等大事。但因為顧淮態度不明,如今軍中將領人心紛亂,都在揣摩、議論顧淮的動向。本該氣勢如虹的大軍出擊,也蒙上了一層前路不明的消沉色彩。


    所幸這影響尚未波及到底層將士。


    而東方也傳來消息——吳興、吳郡和會稽三郡同徐儀結為同盟,共同出兵抵禦李斛。李斛在東路隨便派出幾百疲兵就能接受一座城池的勢頭已然被遏止,如今叛軍和徐儀率領的盟軍正在義興一代交戰。蕭懷朔趁此時機從西線發動進攻,是用兵的正法。因此大軍雖有後顧之憂,但對此次出征並無疑慮。


    ——所有人都想盡快打一場勝仗,盡快遏止李斛擴張的勢頭,也順便震懾那些在後方各懷心思、蠢蠢欲動的觀望者。


    也因大軍出動的緣故,江渡上的盤查十分嚴格。


    如意來到渡口上時,她的商船才剛剛通過盤查,停泊在港口前。


    李兌便安排那一行新招募來人手上船盤點、核對貨物。


    如意原本也要上船,然而不經意間抬頭,便望見不遠處江麵上又有船來。


    那船很小,飄蕩在浩茫江天之間,宛若一葉蘆葦。


    然而那葦舟船頭分明站著一個很眼熟的少年,十七八歲,容貌俊美、身姿挺拔。意氣風發的微微揚頭,懷中還抱著一柄格外長的長劍。


    在浩蕩的江水之上,在船首那方寸之地,要保持這種醒目的姿勢,需要的並不僅僅是嫻熟的身法,還要有一顆頑強的高調著,哪怕很累、不舒服、沒必要也非得秀給所有人看的裝腔作勢之心。


    如意不能不承認,這少年的每一次出場,都能給她留下分外鮮明、深刻的印象。


    而且他的每一次出場,都在十分關鍵的時刻。


    她便令霽雪附耳過來,吩咐道,“悄悄差人去告訴二郎,就說顧淮的兒子來了。”


    那少年也很快便望見如意,目光倏的一明。不待渡船靠岸,他便已縱身起跳。宛若驚鴻掠水一般幾個起落便來到岸上——那姿態瀟灑得令人想一箭給他射下來。


    到了岸上,他眼中就隻看見如意一個人,滿臉喜色的上前打招唿,“想不到在這裏竟也能遇見你!”


    如意身前侍衛持戈阻攔,那少年卻並不放在眼裏,伸手便將長戈撥開。侍衛們招唿幫手,他則隻同如意說話,“聽說建康淪陷了,我還以為你落入敵手了。”


    如意見他歡喜的純粹,忍不住就刺了他一句,“你倒是猜得很準。”


    那少年卻還在裝糊塗,“你當真被俘了?他們有沒有對你——”


    如意就沒見過臉皮這麽厚的人。


    戍衛們很快趕來,將這少年左右去路截斷。他們雖不認得如意,卻知道李兌是臨川王蕭懷朔的親信。便問如意,“你認得此人?”


    那少年似乎這才察覺出異常,目光向四周一掃,複又落在如意臉上。


    他目光中閃著一絲狡黠的笑意——和去歲在建康,被羯人追殺時他強拉如意下水前的表情一模一樣。


    如意果斷否認,“不認得——他強行闖關,你們快拿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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