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景瑞十五年八月,如意四歲。中秋節,宮中有家宴。


    這其實也是如意頭一次參加家宴,見到她的“哥哥姐姐”們。


    大公主妙法和二公主妙音是一對雙生子,這一年正十六歲,天子正在為她們物色佳婿。大皇子維摩十歲,三年前封王開府。三公主琉璃比如意長一歲,剛過了五歲生日。又武陵王的兒子蕭懋德在座。


    這些人裏,除了妙法、妙音公主幼時同堂弟懋德養在一處,後來皇後又抱養了大皇子,彼此之間比較親近熟悉之外,其餘的雖是兄弟姊妹,卻都沒什麽往來。


    碰麵時,除了天生的親近好奇之外,總有一份尷尬的生疏在裏頭。尤其是維摩和琉璃之間。


    不過這同如意也沒什麽關係。她同這些人還是頭一次見,正處於好奇、想親近的階段,沒什麽好尷尬的。


    這夜月明風清,有明燈璀璨如銀河,臨水之處光影輝映,一派絢爛剔透。又有曼妙笙歌自對岸傳來,那曲調飄渺優美,宛若天籟。而她的哥哥姐姐們,就如神仙般衣香鬢影的從容說笑著走來,衣袂當風、環佩叮咚。


    一出場,便已先聲奪人。


    同大姐姐們相比,琉璃還年幼沒張開,沒那麽亭亭玉立的氣質,氣質也不夠高貴從容。但她生的如雪團子一般白淨嬌嫩,大約是鬧了些別扭,被訓斥了,一包淚的被張貴妃牽在手裏。見了天子,掙開張貴妃的手就撲上去,一口吳語如糯米糕含在口中,軟嫩甘甜,委屈卻讓人心都花掉了,“阿爹,快幫我說說阿娘,她又逼我背詩啦。”


    天子雖努力沉下臉來,指責她,“偏你就喜歡告狀。”但說話間就繃不住臉笑起來,“隻此一次,下不為例。”如意看著,隱隱又有些羨慕。


    因是家宴,自然就有座次順序。天子居中,左右是徐思和張貴妃,往下依次是妙法妙音兩位公主、大皇子和蕭懋德、琉璃和如意。二皇子最年幼,和徐思坐在一處。其餘的嬪妃們按位分依次排列下去。


    如意身旁正是大皇子。


    他同琉璃一樣,皮膚白淨得堆雪一般。隻是生來體弱,文文靜靜的,不大愛說話。便不比琉璃粉雕玉琢、活潑可愛。


    兩位公主十分疼愛他,大公主嚐著席間果子好,隨手便端了給他,道,“這個好吃,你嚐一嚐。”


    聽見她咳嗽,二公主隔著坐席,已吩咐好人給他換上糯米淡酒,又命人給每個弟妹身後陳設屏風。


    天子聽聞動靜,問道,“下首冷嗎?”


    二公主道,“風略有些濕,倒不覺著涼。隻是弟妹們年幼體弱,吹久了怕不大好。”


    天子點頭笑道,“你能替弟弟妹妹想,這很好。”便吩咐膳房添些宜秋的飲食。


    這一日宴席是張貴妃負責籌備,聞言她便笑道,“二公主素來心細。是臣妾疏忽了,竟沒有想到這裏。”


    她意在示好,但二公主態度淡淡的,仿佛事不關己,隻迴頭同蕭懋德繼續說話。


    就算如意年幼,也看得出張貴妃很尷尬。她不由疑惑,這神仙似的大姐姐,適才是失禮了吧。


    她看向徐思——徐思正專心喂二郎吃東西。二郎雖還乖巧的坐在她懷裏,卻顯然已有些心不在焉了,見如意望過來,一雙黑眼睛便倏的一明。魚也似的扭了扭,就要從徐思懷裏掙脫出來。然而徐思隻道,“先吃東西。”他便又安分下來。


    隻是咀嚼立刻就有力起來,顯然是打算盡快吃完,好讓徐思放開他。


    如意不由就有些想笑——她雖還不明白什麽叫不合時宜,但也意識到在這麽安靜的宴會上失笑出聲不妥,忙忍下去。


    她開始覺著,這家宴其實還不如和她阿娘、弟弟一起用飯熱鬧有趣。


    她正想著,忽就聽對首琉璃道,“我就不要屏風了。”


    她聲音甜糯,天生帶一些撒嬌的意味,但表情實在太生動,那點不滿全寫在臉上了。


    天子皺眉望過去,她縮了一縮,隨即加倍理直氣壯起來,“我不冷,而且我還要看風景呢~”那尾音嬌俏,又化作略帶得意的撒嬌了。


    二公主隻一笑,依舊不大理會人,“那就不要給三妹妹設屏了。”


    她轉而又問如意,“四妹妹要不要?若不要幹脆一並撤去。”


    話題突然就砸過來,連徐思都不由停下來,有些擔憂的望向如意。


    如意覺著氣氛有些不大對,這令她有些緊張。但怎麽想這個問題分明都很簡單。


    她到底還是坦率的迴答,“要的。”所有人都望著她,她覺著自己還是該再說些什麽才好。思忖片刻,覺著這也是件很應景的事,便道,“其實,我還想要一枚小勺……”


    旁人劍拔弩張,她還在這裏一本正經的認真吃飯——你不能說她做錯,但多少有些令人哭笑不得。


    不過她確實太小了,還不到四歲,坐在席上統共比幾案高不了多少。因她舉止大方不扭捏,同席人竟都沒察覺,她那雙小胖手攥著長長的木筷子,用得十分笨拙。


    她一出此言,席間就有短暫的微妙的靜默。


    隨即大皇子笑道,“快給四妹妹取勺子來。”


    但女兒同庶母之間的暗潮,已然破壞了天子賞月的心情。他此刻怪罪哪一個都隻會激化矛盾,聽如意開口,便沉下臉來,道,“誰侍奉四娘用飯?這點眼色都沒有,需得四娘親自開口,還要你們何用!”


    上頭安排了一人一席,席間坐的不是天子嬪妃就是公主皇子,氛圍又如此,侍女們誰敢發出半點聲響?結果還是免不了無辜受牽累。忙都噤聲跪到地上。


    如意見她們受罰,心中著急,卻不明白是哪句說錯,才要開口辯解,大皇子已抬手輕輕按下她,示意她不急出頭。


    果然便聽徐思笑道,“這卻不怪她們,如意正學著用筷子,故而我讓她們不必喂她,由她慢慢嚐試著自己吃。”


    大皇子也笑道,“四妹妹持著雖笨拙,卻又像模像樣,吃的努力踏實,又自得趣味。倒讓兒子舍不得給她一柄勺子了。”


    一言帶過,滿座人都忍俊不禁。


    他出言迴護,大公主也終於開口笑道,“四妹妹這麽努力,阿爹便別生氣了吧。”


    就算這麽多人為她說話,如意也直到最後都沒明白天子究竟為何無緣無故就對她發脾氣,又是如何消氣的。


    她畢竟太年幼,尚還不懂得什麽叫遷怒,什麽叫替罪。


    所有人總算都其樂融融起來,但她卻不知為何無法跟著歡喜起來。仿佛有一道不可見的鴻溝,將她同眾人隔絕開來。


    不過她再看向徐思和二郎,便覺著自己也不是孤身一人。便安心下來。


    她安安靜靜的專心吃東西。但乳母們經此一嚇,俱都戰戰兢兢,服侍她時候簡直一點風吹草動便能令她們緊繃起來。


    水邊多飛蟲,仲秋時節依舊可見。喂如意飲湯時,乳母忽瞧見湯勺中撞進一隻飛蟲,她驅趕不及,眼看著那飛蟲落入湯中。她怕再激怒天子,不敢潑去,一時猶豫便愣在當場。


    如意張口等喂,見她一頓,眼睛也跟著一垂,便瞟見那乳白魚湯裏一點黑。


    她一楞,不由對上乳母的目光。乳母手都有些抖了,但如意竟然控製住了表情。她恍若沒察覺一般,略一向前,就將銀匙中湯喝了下去。乳母眼圈一紅,卻也長長鬆了一口氣,開口時聲音略有些抖,那聲調卻輕柔安心,“您還想吃什麽?我幫您夾。”


    蕭懷猷在一旁看著。


    先皇後去世早,真正撫養他長大的其實是先皇後的妹妹沈貴人。漸漸懂事後,他便也明白,沈貴人待他雖很好,但也隻是麵上而已。論說她心頭所愛,恐怕就連殿裏那隻狸花貓都排在他前頭。但他畢竟自幼就當沈貴人是他的母親,心裏還是親近她的。


    他六歲時,因為如意被不知哪裏來的一隻野貓衝撞了,天子便大張旗鼓的要逐貓。


    他其實也不喜歡沈貴人殿裏那些貓——她太喜歡貓了,含潤殿裏滿院子都是貓食盆,一到飯點,十幾隻野貓聚集過來。令整個院子都陰森森的。夜間貓叫如嬰兒淒厲嚎哭,令他怕得睡不著覺。


    但沈貴人想留住殿裏那隻狸花貓時,他還是開口幫她求情。


    結果天子反而更加震怒,對沈貴人說出要麽貓走,要麽沈貴人同貓一起走的話。


    沈貴人對天子懷恨已久,聞言竟真的跟貓一道走了。雖事後沈家好說歹說的將她送迴來,但天子已然厭惡了她,不肯令她再撫養子女。


    於是蕭懷猷長到七歲上,終於被送迴到生母身旁。


    不止他對生母感到茫然,連他的生母也感到很茫然。仿佛他隻是個暫住的貴客,小心翼翼的伺候著,一麵還在尋摸能將他送迴給沈家的法子。


    不過他也果然沒有在生母身旁留多久。


    沒多久,徐思生下二皇子。朝中有奏請天子立太子的聲音,天子便幹脆將兩個兒子都封了王,以示不急。大概看他同張氏相處得實在艱難,不久便授官給他,令他出宮開王府、選幕僚。


    在見到徐思和如意之前,蕭懷猷對她們是心懷敵意的。


    但如意同他想象中截然不同。


    他想象中如意同琉璃近似,嬌俏可人,有些小聰明,但大旨是被慣壞了,舉止任性囂張,犯任何錯都能拉住父母的手用撒嬌代替認錯。而父母溺愛她們,還真就會因此原諒她們。


    但事實上,如意雖然年幼,卻已很是進退有度。她知禮節,從容大方,並不畏懼場麵。能坦率的應答,既不會矯飾浮誇,也並不畏畏縮縮的去偷看大人的臉色。盡管隻是一個照麵的功夫,他已覺出如意的教養,在她這個年紀上,這是很難得的。


    這都是家教,倒也未必同人之善惡本性相關,還觸動不了他。


    但剛剛她明明看到湯中飛蟲,卻還是立刻喝下去以幫著侍女消滅罪證免入處罰,那分明正是慈悲之心。


    這樣的“敵人”,不免就令人心生親近。


    他便對如意笑道,“我也吃過。”如意懵懵懂懂,他便指了指湯勺。


    ——他確實曾做過和如意類似的事。


    見如意迴味過來,他便又說,“可以吃,很好吃。”


    如意果然露出了吃驚的表情,又仿佛心底大石落地,“真的?”


    ——她見乳母手抖,下意識就知道這東西不能吃。其實心裏還是有些怕的。


    “真的。”蕭懷猷便笑道,他見她反應有趣,不由就起了逗弄之心,道,“在江州之南多蟲瘴,當地百姓便選肥滿的蟲子炸製成菜肴,聽說鮮美更勝牛羊,不親口嚐一嚐難以備述其味。”


    如意似懂非懂,不明覺厲。蕭懷猷見她喜歡聽,便又說,“寧州之南也有百蟲宴,其民將蟻卵、竹蟲、蠍子、蜈蚣、蜻蜓炸熟,作饗客的佳肴。”


    這次如意至少明白了那些蟲子能吃,竟不由咂了咂嘴——她雖已過了剛學走路時,抓起什麽都往嘴裏填的年紀,但也正無知無畏,正眼觀其形、耳聞其聲、口嚐其味的昂首闊步探索著世界,你跟她說什麽好吃,她都會想嚐一嚐。


    蕭懷猷一時就有些停不下來,“青州、萊州之民,善於吃蟬”,“鬧蝗之年,百姓也多捕蝗為食”,“沙蟲是海味珍品”……


    說到最後,盡是些如意不認識的蟲子,蕭懷猷也說上興致來,便細細描述某地產某物,其形狀色彩如何,怎麽烹調之後,怎麽吃,其滋味如何。而蕭懷猷也不愧其聰敏善文之名,說的逸趣橫生,不多時就連旁邊的大公主、距離近的侍女們也都聽得津津有味。


    如意聽了許多地名,又詢問那些地名具體指哪裏。她對距離還沒有直觀的感受,聽他說自建鄴往四麵去有萬裏之遙,隻覺得天下遼闊無邊,令人壯誌滿懷。而這個無所不知、無所不吃的哥哥,也就立刻成為如意心中有數的大英雄之一。


    她不由就問道,“你都吃過嗎?這麽多東西,要嚐幾年才能嚐完啊。”


    蕭懷猷也笑著感歎,“我也不知道,這些我幾乎都沒吃過。”說了這麽多,他竟有些不舍得打破自己剛剛在如意心中樹立起的形象了。卻還是坦率的承認,“揚州刺史顧公南征北戰多年,入京述職時常同我說起外間趣事。這些都是從他口中聽來的。”他目光柔和的看著這個最年幼的小妹妹,道,“對了,他有個兒子和你同年。待下次他入京,我帶你去找他聽故事吧。”


    如意眉眼彎彎,用力的點頭,“好啊,我們說定了。”


    他們說的興高采烈,有兩個人卻倍感委屈。


    一個是坐在如意對首的琉璃,她是蕭懷猷的同母妹妹。雖沒有同蕭懷猷養在一處,但張氏時常提起她的哥哥,言談間頗引以為傲。琉璃耳濡目染,心中對哥哥也充滿憧憬。


    何況蕭懷猷確實值得親妹妹為他感到自滿,他是天子的長子,美姿容,善辭令,年六歲能屬文,七歲開府,天下文士盡歸之。年方十歲,已堪稱獨步天下,同齡人無人可與之媲美。


    明明宮裏隻有她同蕭懷猷是同母所出,蕭懷猷也一度接迴到張貴妃身邊了,但他不喜歡琉璃,反而對兩個異母姐姐多有推崇。


    琉璃不喜歡兩個異母姐姐,她們看她和她阿娘的目光,簡直就像看兩個小人得誌的奴仆。琉璃莫名的就知道,她們瞧不起她阿娘,連帶著不願親近她。但這些人既然瞧不起她們母女,為什麽又非要抱養她的哥哥!


    琉璃不能服氣。


    她使勁渾身解數,想把哥哥搶迴來。但她越是親近他,在人前迴護他,蕭懷猷便越是對他不假辭令。他簡直就像個被強梁逼迫到牆角的弱女子,滿心滿臉都寫著,你搶完東西就快走,我不情願跟你。


    但為什麽他就能和顏悅色的同如意說笑?莫非她還比不上一個不知道親爹是誰的“野種”嗎?


    琉璃心中不樂意,便甩手起身,往上座去找天子和張貴妃去。


    但這一次天子沒空替她做主。因為,等了足足兩年之久,他小兒子終於開口說話了!


    二郎當然就是第二個倍感委屈的人。


    ——他難得出一次遠門,還是在水濱,又有這麽多沒見過的新麵孔,正打算撒丫子四處狂奔一番,結果一入席便被徐思箍住腰,硬是在這兩尺見方的小坐席上被困了一整夜。


    還讓如意同他分開坐,隔得這麽遠,他伸手向如意求救都做不到。


    而且他明明還有旁的事急著去做,徐思喂起來卻沒完沒了。他左躲右躲,徐思都能準確的把食物塞進他嘴裏。他左掙右掙,徐思都能使巧勁卸去他的力道。


    二郎一身本事都無用武之地。


    偏偏如意的目光漸漸也不看過來了,他這邊水深火熱,她那邊竟同旁人說笑起來,顯然已將他拋之腦後。


    小孩子都是有些獨占欲的,自己的東西卻被別人搶了,這怎麽能忍,當然就要拚命搶迴來。


    二郎隻能火急火燎的任由徐思喂到她覺著他飽了的程度,才終於瞅準間隙,忽然發力,自徐思懷裏掙脫出來。


    他撒腿便要往如意那邊去,卻又被天子一把撈住腰。


    二郎簡直悲憤欲哭。


    天子撈住了他,好整以暇的笑問道,“你要去哪裏?”


    二郎抬手指向如意,天子卻不抬頭,反而慢悠悠的逗弄他,“你不說,阿爹怎麽明白。”


    二郎:……


    二郎記性好,他猶記得自己在大人追逼下,頭一次開口叫阿爹——他明明叫了許多遍,艱難的糾正著自己漏風的發音,但這些大人消遣完他,居然哈哈大笑,完全將他的努力拋之腦後。


    大概是沒意識到他能聽得懂,他們當真他的麵說話毫不避諱。但偏偏二郎很聰明,他其實聽得懂,聽不懂也知道自己是被取笑了還是又被取笑了。


    且兼他極懶,所以能不開口時,他就盡量不開口。橫豎就算他不說他們也明白,他說了他們反而消遣他。


    但這一次他若不開口,勢必就要耗費無數無用功了。


    “辣鞭……”


    於是他終於說道。


    不出所料的,又引起一陣大笑。天子對徐思道,“朕是怎麽同你說的?他會說話,就是欺負你,懶得說。”


    二郎:趕緊放開我!


    天子卻又將他抱在膝蓋上,指著蕭懷猷道,“過去後要向你阿兄行禮。會叫哥哥嗎?”


    “會!”


    “叫一聲來聽。”


    “咯咯,咯咯。”二郎敷衍、抗議著,在他阿爹的笑聲中終於一溜煙的掙脫出來,向著哥哥姐姐們的方向奔跑過去。


    近前了,也不管如意和蕭懷猷驚訝的神色,先一屁股坐到他們中間去,抓住了如意的手指,才仰頭對蕭懷猷道,“哥哥……”


    明明他用那雙黑漆漆的、沉靜、精致的黑眼睛望著自己,用青澀的、因為不嫻熟而有些弱氣的聲音叫著“哥哥”,但蕭懷猷莫名的就覺著,他這個小弟弟,似乎、大概、也許是在向他宣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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