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他們催促著去吃飯，我要去看老太太。我現在的正式身份是老太太的兒子了，孝敬老太太是我必須的義務和職責。我希望通過我的努力，老太太能夠在稀散的“咯咯”聲中生活。可是那看護老太太的白衣天使來了，她說她已經受不了老太太的尖叫了。
我忙跑了去，抱住老太太，弓下腰，把肩膀放在她啃得到的地方，老太太餓極了。老太太果真啃了我一陣肩頭後望著我“咯咯”起來了。我又哄她把假牙放迴嘴裏去；我告訴她牙齒除了用來咀嚼食物，還有美觀的作用，尤其是假牙。看來她不懂美學。
我帶著老太太和他們一起上了一輛豪華汽車，我把老太太的頭抱在胸前，我怕車子關門窗時她會驚叫。老太太很喜歡我這個兒子。我覺得我們像是前世有什麽緣分，她的“咯咯”分明吐露著一絲絲幸福，我感謝她的三個兒子使我嚐到了敬孝芳馨。
第17頁
我們進了一個豪華大酒店。地上是紅地毯，紅豔得像在燃燒。樓梯，走廊，大廳，雅廳都站著衣著豔麗的美女。在我的心目中，美麗的歌唱家是最美的。但在這裏，我的審美神經有點躁動了。希望美麗的歌唱家沒有看出來。
她們是服務員，被稱作“服務天使”。我們是在這裏來做上帝的。我們進了一個雅廳，裏麵擺設十分華麗。服務天使安排我們入了座，便站在身後伺候我們。我對胸毛一直沒有好感，但酒桌上的胸毛真就是個人物，他的言談舉止無不讓上帝們大開胃口。
食物作為營養學的價值完全可以忽略，吃的氛圍，吃的情趣，吃的文化，吃的審美才是食物的真正意義。品評菜肴，頻頻舉杯，無主題的發言，酒桌上高潮迭起，雅廳裏其樂融融。吃香喝辣，人人享有富貴；談天說地，個個能定乾坤。
可是老太太在我身邊筷子都沒有動。大家請她吃，給她夾了一碗的好吃的，她先是看著大家“咯咯”起來。再夾菜來，再勸她吃，她就開始“喔喔”了。我知道她接下來會取假牙，我不能讓她這樣。我的辦法是把她的臉和亂發貼在我的胸上。
第18頁
芝麻院長不愧有專業經驗。她說老太太一個人吃飯習慣了，可以單獨給她擺個桌子。作為上帝的胸毛立即叫服務天使去辦。很快就給老太太單獨擺了一個桌子，把老太太服伺到那個桌子上去吃飯。老太太還是不吃。老太太吃飯問題成了個難題了。
芝麻院長又生一計，說老太太吃飯要大碗，把菜飯和在一起吃。這下肯定對了，服務天使去拿來了一個大碗，給老太太盛了一大碗好菜好飯，可是老太太還是不吃。我看她看我一眼，又看我桌子上的雞頭一眼，我明白了，我把那雞頭夾到她碗裏了。
老太太終於“咯咯”了。她把那碗有雞頭的飯端起了，朝廳外走。我們都不知道她要做什麽，難道她是要端迴去嗎？我叫他們別動，也不要服務天使去。我去尾隨老太太，這是我的責任。老太太端著飯在前麵走，我尾隨著。所有的上帝和服務天使在呆滯著。
老太太端著飯，來到出大廳的梯子上坐了下來，大口大口地吃起來了。她一會兒大口吃飯，一會兒把碗放在膝上拿起雞頭來啃，吃得十分愜意。我想上帝就該是這個吃相。胸毛叫服務天使來關照老太太，叫我迴到雅廳繼續吃飯。
第19頁
胸毛在酒桌上真的是一個天才，他很快將酒桌的氣氛恢複了。相互敬酒是宴席的高潮，人人都有千百個敬酒的理由。根據美麗的歌唱家的介紹，胸毛是她分局長哥哥的上司，當然是這裏所有人的上司了。院長就要做局長了，但還是要比胸毛矮個級別。
胸毛自然是這裏的老大了，他也是最能言談的人。他說他對我表示敬佩。他說社會發展了，人的意識改變了，像我這樣的人不多了。我聽不懂他的話，因為我是什麽人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更不知道我這樣的人是什麽人，難道是卡了磚頭的原因嗎？
他說現在的人票子要，房子要，車子要，兒子要，妻子要，別人的妻子都敢要，就是不想要自己老媽子。他說他在公園裏看到我讓老太太啃肩頭那一幕非常感動。他當時以為老太太就是我媽，他都流淚了，現在他更要敬我一杯酒。又是一個好理由。
第20頁
酒這個東西真有意思，一下肚子就會掀起思緒。人的世界原來有這般生機。我試圖從他們的言談和情緒表達中去領悟他們的內心世界，去學習人世間的活法。坐著吃喝的是上帝，站在伺候的是天使。我已經看到了上帝和天使的活法是不一樣的了。
上帝們又各有各的活法。歌唱家喜歡歌唱；院長喜歡做手術，甚至不在乎局長的權位；芝麻院長研究老太太大碗吃飯的問題；胸毛先生最特長什麽呢？是不是研究什麽時候才該出大牌？昨天我覺得他出大牌出得很合適，一下就把那些人打得落花流水。
但也不對，美麗的歌唱家昨天在呀，怎麽不給我介紹胸毛先生呢？她今天怎麽沒有去練嗓？為什麽說我去替三個兒子孝敬老太太是她的功勞？我得問問美麗的歌唱家了。酒在衝動我的思緒。我又不知道我有沒有像胸毛先生那樣侃侃說話的權力。
我到現在還沒有侃侃而談過。是酒引起的衝動。我輕輕地在喉嚨裏咳嗽了一下，想引起大家的注意，我看他們講話前都是這樣預備的。但他們沒有給我機會。胸毛先生站起來了，外麵有人招唿他。接著外麵鬧嚷起來了。
第21頁
沒有等胸毛先生坐下來，雅廳外來了一群舉著酒杯的人，說要來給總老大敬酒。看來他們特別熟悉，稱兄道弟，勾肩搭背。這些是文藝界人士，說是有人出了本書，煮酒道賀。還特意送上胸毛一本，以求雅正。胸毛很有禮貌地翻了幾頁，放在桌上。
“筆耕辛苦，筆耕辛苦！該祝賀，該祝賀！”胸毛一一給大家介紹他出書的兄弟。當然也是敬酒的一個理由了。一一幹了杯，說些祝賀的話。胸毛問作家還帶書來沒有，在座的一個給一本。作家數了數人，似乎有些為難。
胸毛先生拿起書來翻了一下書價，對作家說：“給我拿20本來。”他叫一個服務天使去把他們酒店經理叫來。經理應聲就來了。胸毛先生對經理說：“這20本書300塊錢，請你付給這位作家，記在我的賬單上，他們今天的消費也記在我的賬單上。”
作家果真帶來了書，恭恭敬敬把書送給在座的每一個人，我也是有的，我翻了扉頁，作家簽名很有特色，比起我寫的“周圍”有味道。我暗暗想：我以後要好好練練“周圍”兩個字。胸毛先生對我的讚美，這就意味我會有更多機會簽寫“周圍”這個名字。
胸毛先生很有禮貌地離開坐席，親自送藝術家們出去。他走出雅廳，又有人招唿他。“哦，是張老師！”他很激動，他迴來提了一瓶酒，到張老師桌上去敬。他給桌上每人都敬了酒，說“當老師辛苦，當老師辛苦！”“經理，這一桌記在我的賬單上。”
第22頁
胸毛先生坐迴了原位，這下誰也得不到說話的機會了。看來我的想法太多餘了，我要去揣摩人家的內心世界，人家根本就赤裸著。世界是上帝創造的，不可能上帝讀不懂他的世界，我愈來愈佩服胸毛先生了，他會使許多人愧疚人生。
第23頁
我正在想去看看老太太是不是還在啃雞頭？她啃雞頭的味道是不是比啃我的肩頭好些？但胸毛的酒又敬到我這裏來了。同時他又發表高見了：他說他的人生就是講究吃。他說他有一張好嘴，有一個好胃，有一卷好腸子。
他說和他一起做官的人病的病，死的死，下的下，撤的撤，關的關，判的判。他就能安然無恙。原因很簡單：不要去累，不要去貪，但要敢吃。他說天上飛的除了飛機，地上跑的除了汽車，水中遊的除了輪船，他什麽都吃過。胸毛先生覺得自己很熱，就解開了襯衫扣子，正想脫光上衣，突然覺得今天在這裏露出胸毛有些不得體。就穿了迴去，扣上了幾顆扣子，又開始演講起來了：“把錢抄進腰包，別人要看到；把錢吃進肚子，就變成自己的了。”
他說：“再吃得多，我簽單就是了。財務來結賬，我不掏錢，也不賺錢。吃了，誰會叫我吐出來嗎？國家是吃不垮的，而且越吃越繁榮，越吃越發展。你別小看我們吃的這一桌酒席，它可以帶動相關生產和服務業。你吃一碗稀飯走了，有意思嗎？”
大家都附和著胸毛先生的精辟見解。但我是不懂這些的。吃出繁榮，吃出發展，為什麽不是人人都來吃呢？這些服務天使難道認為伺候著上帝吃比自己坐下來吃更有味道嗎？我想，應該是這些上帝們對這個社會有過巨大貢獻，所以他們有權力索取罷了。
第24頁
經理拿來了作家那一桌的賬單，包括付出去買書的三百塊錢，要胸毛簽單。胸毛接過去大筆一揮，了了。比起我寫“周圍”要愜意得多。但經理沒有馬上離開，他怯生生地對胸毛說：“你們那個老太太在那裏吃飯，客人會覺得不雅觀，能不能……”
沒讓經理說完，胸毛火了。大聲告訴經理：“老太太也是上帝！”經理忙道歉離開了雅廳。此時，老師那一桌客人又端上酒杯進來了，他們來迴敬胸毛的酒，酒席又進入了新的高潮了。但我總是要想起老太太來，她在“咯咯”嗎？
第25頁
一位服務天使進來掃了大家的興，她說老太太不見了。我一下站了起來，要衝出去。胸毛桌子一拍：“叫你們經理進來！”服務天使說經理正帶著人找老太太去了。胸毛先生說經理是在裝蒜。明明是把老太太弄到什麽地方去了，怕老太太影響他的客人。
經理帶著人正好進來，說自己沒有帶走老太太，還特意給老太太安排了服務員照顧。一個服務員站出來證明說老太太很講衛生，坐在那裏吃飯，啃雞頭，一點骨渣都沒有掉在地上。她說老太太把掉在地上的飯撿起來吃，她不要老太太吃，老太太就叫了起來。
她說到這裏就低著頭不說話了。胸毛和所有的人都急了，問她為什麽守在那裏，老太太會不見了？服務員說老太太的叫聲把她嚇跑了，她躲進衛生間不敢出來。是其他服務員把她從衛生間找出來的。我顧不得聽他們解釋了，我衝出去找老太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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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實不知道該去什麽地方找，我的目光沒有目標，我的腳步沒有方向，自責占據了我的整個心房。我希望空氣中傳來老太太恐懼的尖叫，但偏偏這麽寧靜。我走了很久，因為著急，我沒有記住迴來的路，我眼前什麽都是陌生的，我把自己走丟了。
城市入夜了，一切都由燈光來主宰，我感覺到天空很低矮，全靠高樓支撐著，燈光把城市分成格，便於人們去尋找自己的位置。我苦了，我不知道我該去哪一格。我有時會忘記我是在尋找老太太。我真希望我是那位鄙視我的猩猩：我羨慕它們鐵籠的美麗。
世界的璀璨是光豔，我卻眼看那些光豔褪色，城市由璀璨變得灰暗了。人們幾乎不在道上漫步，偶爾一輛車迅猛開過。光的璀璨會消退，是不是人的璀璨更持久呢？但我不敢確定，我去那大酒店看到那些美麗的服務天使時，我就動搖過歌唱家的美麗。
我已經是偶爾才會想起自己是在尋找老太太了。我左顧右盼，我的信心已經不夠了，我已經在找理由來說服自己，我不該為老太太失蹤負責任。“咯咯”，我也不知道自己會情不自禁地“咯咯”起來，難道有些混沌的內涵隻有用“咯咯”才能夠表達嗎？
突然一輛警車停在我的麵前，一個警察下車給我行了手禮。問我是“周圍”先生嗎？我吃了一驚，竟然此時此地有人叫我“周圍先生”！人有名字很好，不同時間地點叫你的名字意義不一樣。我太激動了，如果我有孔雀的美麗羽毛，我會向他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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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警車送迴了院長的醫院。院長和美麗的歌唱家已經在我的病房了。我頓覺得親切，我像是遠歸的遊子，我像有不少的話要說，他們卻一點也不激動，像以前見到我一樣平靜。“老太太呢？”我看靠窗的床上沒有老太太。
我把老太太失蹤和我自己的走失都看成了天大的事情，他們卻沒有這樣地認為。“一個電話就解決了的。”我經常聽到人們這樣蔑視難題。他們的電話確實有這樣的能耐。芝麻院長迴她的福利院去了，胸毛打了幾個電話後也走了。
看來睿智的還不是什麽作家，警察真的厲害。他們斷定半夜後所有的人都會迴到他們自己的格去；我會在街道上漂浮。果真過了半夜，他們派出警力就把我找迴了。現在，我的心又被老太太的“咯咯”占去了。我至少要對她的三個兒子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我最大的理想是找到老太太後，我親自去給她的三個兒子說，我把老太太帶迴他們郊外的老院子去住，等老太太去和她的老鄰居們交流，我去給他們種菜，用自己拉的屎尿作肥料，絕對低碳。我真希望有人問起我時，我說我有個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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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的歌唱家和院長都叫我不要為老太太的事情著急。今天的協議已經作廢了，我不需要對老太太負任何責任。我算是白白簽寫了“周圍”這個名字，但總得知道這到底是怎麽迴事情嘛。我要他們給我一個說法，我似乎覺得我該有這樣的權力。
我餓了，他們給了我一些吃的。我一邊吃著，一邊聽著他們的敘述。早上，胸毛要派美麗的歌唱家大哥去開緊急會議，來告訴美麗的歌唱家，他替他哥哥請客。老太太啃我的肩頭時，芝麻院長和老太太的兩個兒子也在運動的人環裏，他們十分感動。
老太太要跟著兒子過日子，兒子怕照顧不好老太太。老太太喜歡我，我又不忙工作，他們就想出了讓我替他們孝敬老太太的招來。他們請美麗的歌唱家來幫他們做我的工作，他們對老太太去郊外的小兒子聯係了，小兒子也讚同。
但小兒子被村長叫去了，情況就發生了變化。村長告訴小兒子，說已經定下來了，開發區把他們全村土地，房屋全都占了，要按照土地和房產麵積賠償，老太太的土地房產不少。小兒子找村長毛算了一下，“媽呀！”“咯咯！幾百萬！”但一定要當釘子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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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不能節外生枝呀！這麽貴重的老太太誰不願意孝敬？三個兒子當機立斷，先把老太太搶迴去了，他們要輪流供養老太太。大兒子說他的屋頂花園很漂亮，老太太肯定喜歡；二兒子說他的底樓平順，老太太走哪裏去跟上個人看著就是了，不會出問題。
三兒子說再有困難，自己的媽更重要。三個兒子都沒有怨言。他們把老太太弄迴家裏，老太太時不時就要驚叫。但三個兒子都十分地孝順，輪流彎下腰，拿肩頭去讓老太太啃，直到老太太發出稀散“咯咯”聲為止。
老太太不是我的，幾百萬也不是我的，隻是老太太“咯咯”總留在我的耳邊。我送走了美麗的歌唱家和院長，我覺得十分疲倦，想好好睡一覺。我不知道那窗該不該關上，我怕有人會扔雜物進來，但我又希望外麵會傳來“咯咯……”
他們催促著去吃飯，我要去看老太太。我現在的正式身份是老太太的兒子了，孝敬老太太是我必須的義務和職責。我希望通過我的努力，老太太能夠在稀散的“咯咯”聲中生活。可是那看護老太太的白衣天使來了，她說她已經受不了老太太的尖叫了。
我忙跑了去，抱住老太太，弓下腰，把肩膀放在她啃得到的地方，老太太餓極了。老太太果真啃了我一陣肩頭後望著我“咯咯”起來了。我又哄她把假牙放迴嘴裏去；我告訴她牙齒除了用來咀嚼食物，還有美觀的作用，尤其是假牙。看來她不懂美學。
我帶著老太太和他們一起上了一輛豪華汽車，我把老太太的頭抱在胸前，我怕車子關門窗時她會驚叫。老太太很喜歡我這個兒子。我覺得我們像是前世有什麽緣分，她的“咯咯”分明吐露著一絲絲幸福，我感謝她的三個兒子使我嚐到了敬孝芳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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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進了一個豪華大酒店。地上是紅地毯，紅豔得像在燃燒。樓梯，走廊，大廳，雅廳都站著衣著豔麗的美女。在我的心目中，美麗的歌唱家是最美的。但在這裏，我的審美神經有點躁動了。希望美麗的歌唱家沒有看出來。
她們是服務員，被稱作“服務天使”。我們是在這裏來做上帝的。我們進了一個雅廳，裏麵擺設十分華麗。服務天使安排我們入了座，便站在身後伺候我們。我對胸毛一直沒有好感，但酒桌上的胸毛真就是個人物，他的言談舉止無不讓上帝們大開胃口。
食物作為營養學的價值完全可以忽略，吃的氛圍，吃的情趣，吃的文化，吃的審美才是食物的真正意義。品評菜肴，頻頻舉杯，無主題的發言，酒桌上高潮迭起，雅廳裏其樂融融。吃香喝辣，人人享有富貴；談天說地，個個能定乾坤。
可是老太太在我身邊筷子都沒有動。大家請她吃，給她夾了一碗的好吃的，她先是看著大家“咯咯”起來。再夾菜來，再勸她吃，她就開始“喔喔”了。我知道她接下來會取假牙，我不能讓她這樣。我的辦法是把她的臉和亂發貼在我的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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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麻院長不愧有專業經驗。她說老太太一個人吃飯習慣了，可以單獨給她擺個桌子。作為上帝的胸毛立即叫服務天使去辦。很快就給老太太單獨擺了一個桌子，把老太太服伺到那個桌子上去吃飯。老太太還是不吃。老太太吃飯問題成了個難題了。
芝麻院長又生一計，說老太太吃飯要大碗，把菜飯和在一起吃。這下肯定對了，服務天使去拿來了一個大碗，給老太太盛了一大碗好菜好飯，可是老太太還是不吃。我看她看我一眼，又看我桌子上的雞頭一眼，我明白了，我把那雞頭夾到她碗裏了。
老太太終於“咯咯”了。她把那碗有雞頭的飯端起了，朝廳外走。我們都不知道她要做什麽，難道她是要端迴去嗎？我叫他們別動，也不要服務天使去。我去尾隨老太太，這是我的責任。老太太端著飯在前麵走，我尾隨著。所有的上帝和服務天使在呆滯著。
老太太端著飯，來到出大廳的梯子上坐了下來，大口大口地吃起來了。她一會兒大口吃飯，一會兒把碗放在膝上拿起雞頭來啃，吃得十分愜意。我想上帝就該是這個吃相。胸毛叫服務天使來關照老太太，叫我迴到雅廳繼續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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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毛在酒桌上真的是一個天才，他很快將酒桌的氣氛恢複了。相互敬酒是宴席的高潮，人人都有千百個敬酒的理由。根據美麗的歌唱家的介紹，胸毛是她分局長哥哥的上司，當然是這裏所有人的上司了。院長就要做局長了，但還是要比胸毛矮個級別。
胸毛自然是這裏的老大了，他也是最能言談的人。他說他對我表示敬佩。他說社會發展了，人的意識改變了，像我這樣的人不多了。我聽不懂他的話，因為我是什麽人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更不知道我這樣的人是什麽人，難道是卡了磚頭的原因嗎？
他說現在的人票子要，房子要，車子要，兒子要，妻子要，別人的妻子都敢要，就是不想要自己老媽子。他說他在公園裏看到我讓老太太啃肩頭那一幕非常感動。他當時以為老太太就是我媽，他都流淚了，現在他更要敬我一杯酒。又是一個好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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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這個東西真有意思，一下肚子就會掀起思緒。人的世界原來有這般生機。我試圖從他們的言談和情緒表達中去領悟他們的內心世界，去學習人世間的活法。坐著吃喝的是上帝，站在伺候的是天使。我已經看到了上帝和天使的活法是不一樣的了。
上帝們又各有各的活法。歌唱家喜歡歌唱；院長喜歡做手術，甚至不在乎局長的權位；芝麻院長研究老太太大碗吃飯的問題；胸毛先生最特長什麽呢？是不是研究什麽時候才該出大牌？昨天我覺得他出大牌出得很合適，一下就把那些人打得落花流水。
但也不對，美麗的歌唱家昨天在呀，怎麽不給我介紹胸毛先生呢？她今天怎麽沒有去練嗓？為什麽說我去替三個兒子孝敬老太太是她的功勞？我得問問美麗的歌唱家了。酒在衝動我的思緒。我又不知道我有沒有像胸毛先生那樣侃侃說話的權力。
我到現在還沒有侃侃而談過。是酒引起的衝動。我輕輕地在喉嚨裏咳嗽了一下，想引起大家的注意，我看他們講話前都是這樣預備的。但他們沒有給我機會。胸毛先生站起來了，外麵有人招唿他。接著外麵鬧嚷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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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等胸毛先生坐下來，雅廳外來了一群舉著酒杯的人，說要來給總老大敬酒。看來他們特別熟悉，稱兄道弟，勾肩搭背。這些是文藝界人士，說是有人出了本書，煮酒道賀。還特意送上胸毛一本，以求雅正。胸毛很有禮貌地翻了幾頁，放在桌上。
“筆耕辛苦，筆耕辛苦！該祝賀，該祝賀！”胸毛一一給大家介紹他出書的兄弟。當然也是敬酒的一個理由了。一一幹了杯，說些祝賀的話。胸毛問作家還帶書來沒有，在座的一個給一本。作家數了數人，似乎有些為難。
胸毛先生拿起書來翻了一下書價，對作家說：“給我拿20本來。”他叫一個服務天使去把他們酒店經理叫來。經理應聲就來了。胸毛先生對經理說：“這20本書300塊錢，請你付給這位作家，記在我的賬單上，他們今天的消費也記在我的賬單上。”
作家果真帶來了書，恭恭敬敬把書送給在座的每一個人，我也是有的，我翻了扉頁，作家簽名很有特色，比起我寫的“周圍”有味道。我暗暗想：我以後要好好練練“周圍”兩個字。胸毛先生對我的讚美，這就意味我會有更多機會簽寫“周圍”這個名字。
胸毛先生很有禮貌地離開坐席，親自送藝術家們出去。他走出雅廳，又有人招唿他。“哦，是張老師！”他很激動，他迴來提了一瓶酒，到張老師桌上去敬。他給桌上每人都敬了酒，說“當老師辛苦，當老師辛苦！”“經理，這一桌記在我的賬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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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毛先生坐迴了原位，這下誰也得不到說話的機會了。看來我的想法太多餘了，我要去揣摩人家的內心世界，人家根本就赤裸著。世界是上帝創造的，不可能上帝讀不懂他的世界，我愈來愈佩服胸毛先生了，他會使許多人愧疚人生。
第23頁
我正在想去看看老太太是不是還在啃雞頭？她啃雞頭的味道是不是比啃我的肩頭好些？但胸毛的酒又敬到我這裏來了。同時他又發表高見了：他說他的人生就是講究吃。他說他有一張好嘴，有一個好胃，有一卷好腸子。
他說和他一起做官的人病的病，死的死，下的下，撤的撤，關的關，判的判。他就能安然無恙。原因很簡單：不要去累，不要去貪，但要敢吃。他說天上飛的除了飛機，地上跑的除了汽車，水中遊的除了輪船，他什麽都吃過。胸毛先生覺得自己很熱，就解開了襯衫扣子，正想脫光上衣，突然覺得今天在這裏露出胸毛有些不得體。就穿了迴去，扣上了幾顆扣子，又開始演講起來了：“把錢抄進腰包，別人要看到；把錢吃進肚子，就變成自己的了。”
他說：“再吃得多，我簽單就是了。財務來結賬，我不掏錢，也不賺錢。吃了，誰會叫我吐出來嗎？國家是吃不垮的，而且越吃越繁榮，越吃越發展。你別小看我們吃的這一桌酒席，它可以帶動相關生產和服務業。你吃一碗稀飯走了，有意思嗎？”
大家都附和著胸毛先生的精辟見解。但我是不懂這些的。吃出繁榮，吃出發展，為什麽不是人人都來吃呢？這些服務天使難道認為伺候著上帝吃比自己坐下來吃更有味道嗎？我想，應該是這些上帝們對這個社會有過巨大貢獻，所以他們有權力索取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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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理拿來了作家那一桌的賬單，包括付出去買書的三百塊錢，要胸毛簽單。胸毛接過去大筆一揮，了了。比起我寫“周圍”要愜意得多。但經理沒有馬上離開，他怯生生地對胸毛說：“你們那個老太太在那裏吃飯，客人會覺得不雅觀，能不能……”
沒讓經理說完，胸毛火了。大聲告訴經理：“老太太也是上帝！”經理忙道歉離開了雅廳。此時，老師那一桌客人又端上酒杯進來了，他們來迴敬胸毛的酒，酒席又進入了新的高潮了。但我總是要想起老太太來，她在“咯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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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服務天使進來掃了大家的興，她說老太太不見了。我一下站了起來，要衝出去。胸毛桌子一拍：“叫你們經理進來！”服務天使說經理正帶著人找老太太去了。胸毛先生說經理是在裝蒜。明明是把老太太弄到什麽地方去了，怕老太太影響他的客人。
經理帶著人正好進來，說自己沒有帶走老太太，還特意給老太太安排了服務員照顧。一個服務員站出來證明說老太太很講衛生，坐在那裏吃飯，啃雞頭，一點骨渣都沒有掉在地上。她說老太太把掉在地上的飯撿起來吃，她不要老太太吃，老太太就叫了起來。
她說到這裏就低著頭不說話了。胸毛和所有的人都急了，問她為什麽守在那裏，老太太會不見了？服務員說老太太的叫聲把她嚇跑了，她躲進衛生間不敢出來。是其他服務員把她從衛生間找出來的。我顧不得聽他們解釋了，我衝出去找老太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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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實不知道該去什麽地方找，我的目光沒有目標，我的腳步沒有方向，自責占據了我的整個心房。我希望空氣中傳來老太太恐懼的尖叫，但偏偏這麽寧靜。我走了很久，因為著急，我沒有記住迴來的路，我眼前什麽都是陌生的，我把自己走丟了。
城市入夜了，一切都由燈光來主宰，我感覺到天空很低矮，全靠高樓支撐著，燈光把城市分成格，便於人們去尋找自己的位置。我苦了，我不知道我該去哪一格。我有時會忘記我是在尋找老太太。我真希望我是那位鄙視我的猩猩：我羨慕它們鐵籠的美麗。
世界的璀璨是光豔，我卻眼看那些光豔褪色，城市由璀璨變得灰暗了。人們幾乎不在道上漫步，偶爾一輛車迅猛開過。光的璀璨會消退，是不是人的璀璨更持久呢？但我不敢確定，我去那大酒店看到那些美麗的服務天使時，我就動搖過歌唱家的美麗。
我已經是偶爾才會想起自己是在尋找老太太了。我左顧右盼，我的信心已經不夠了，我已經在找理由來說服自己，我不該為老太太失蹤負責任。“咯咯”，我也不知道自己會情不自禁地“咯咯”起來，難道有些混沌的內涵隻有用“咯咯”才能夠表達嗎？
突然一輛警車停在我的麵前，一個警察下車給我行了手禮。問我是“周圍”先生嗎？我吃了一驚，竟然此時此地有人叫我“周圍先生”！人有名字很好，不同時間地點叫你的名字意義不一樣。我太激動了，如果我有孔雀的美麗羽毛，我會向他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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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警車送迴了院長的醫院。院長和美麗的歌唱家已經在我的病房了。我頓覺得親切，我像是遠歸的遊子，我像有不少的話要說，他們卻一點也不激動，像以前見到我一樣平靜。“老太太呢？”我看靠窗的床上沒有老太太。
我把老太太失蹤和我自己的走失都看成了天大的事情，他們卻沒有這樣地認為。“一個電話就解決了的。”我經常聽到人們這樣蔑視難題。他們的電話確實有這樣的能耐。芝麻院長迴她的福利院去了，胸毛打了幾個電話後也走了。
看來睿智的還不是什麽作家，警察真的厲害。他們斷定半夜後所有的人都會迴到他們自己的格去；我會在街道上漂浮。果真過了半夜，他們派出警力就把我找迴了。現在，我的心又被老太太的“咯咯”占去了。我至少要對她的三個兒子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我最大的理想是找到老太太後，我親自去給她的三個兒子說，我把老太太帶迴他們郊外的老院子去住，等老太太去和她的老鄰居們交流，我去給他們種菜，用自己拉的屎尿作肥料，絕對低碳。我真希望有人問起我時，我說我有個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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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的歌唱家和院長都叫我不要為老太太的事情著急。今天的協議已經作廢了，我不需要對老太太負任何責任。我算是白白簽寫了“周圍”這個名字，但總得知道這到底是怎麽迴事情嘛。我要他們給我一個說法，我似乎覺得我該有這樣的權力。
我餓了，他們給了我一些吃的。我一邊吃著，一邊聽著他們的敘述。早上，胸毛要派美麗的歌唱家大哥去開緊急會議，來告訴美麗的歌唱家，他替他哥哥請客。老太太啃我的肩頭時，芝麻院長和老太太的兩個兒子也在運動的人環裏，他們十分感動。
老太太要跟著兒子過日子，兒子怕照顧不好老太太。老太太喜歡我，我又不忙工作，他們就想出了讓我替他們孝敬老太太的招來。他們請美麗的歌唱家來幫他們做我的工作，他們對老太太去郊外的小兒子聯係了，小兒子也讚同。
但小兒子被村長叫去了，情況就發生了變化。村長告訴小兒子，說已經定下來了，開發區把他們全村土地，房屋全都占了，要按照土地和房產麵積賠償，老太太的土地房產不少。小兒子找村長毛算了一下，“媽呀！”“咯咯！幾百萬！”但一定要當釘子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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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不能節外生枝呀！這麽貴重的老太太誰不願意孝敬？三個兒子當機立斷，先把老太太搶迴去了，他們要輪流供養老太太。大兒子說他的屋頂花園很漂亮，老太太肯定喜歡；二兒子說他的底樓平順，老太太走哪裏去跟上個人看著就是了，不會出問題。
三兒子說再有困難，自己的媽更重要。三個兒子都沒有怨言。他們把老太太弄迴家裏，老太太時不時就要驚叫。但三個兒子都十分地孝順，輪流彎下腰，拿肩頭去讓老太太啃，直到老太太發出稀散“咯咯”聲為止。
老太太不是我的，幾百萬也不是我的，隻是老太太“咯咯”總留在我的耳邊。我送走了美麗的歌唱家和院長，我覺得十分疲倦，想好好睡一覺。我不知道那窗該不該關上，我怕有人會扔雜物進來，但我又希望外麵會傳來“咯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