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日記》(第三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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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早上起來,第一個想法還是去跑步,這肯定是我在“那邊”養成的習慣。今天不是穿的病人的衣服,而是穿的美麗的歌唱家給我的叫運動裝的衣服。跑起來比提著褲腿跑舒服得多。我已經知道去公園的路了,我想美麗的歌唱家肯定已經在那裏練嗓了。

    我來到了公園,急忙朝美麗的歌唱家練嗓的地方跑去,沒有看到美麗的歌唱家。我不知道是我來早了還是來得太遲了,上麵的山,下麵的水池以及那些竹樹都沒有發出聲音來招唿我。那邊依然有“此路不通”的警示牌,沒有歌唱就沒有生機,我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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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停住步子在那裏張望,或許她會突然出現,給我一個驚喜。這時一位老太太朝我走來了。老太太穿得還算整潔,白胖的臉,看上去很老了,但並不弓腰駝背,隻是滿頭白發蓬亂,兩眼直直地盯著,做著笑的口形,同時發出“咯咯咯咯”的聲音。

    老太太朝我走來了,我站在那裏,沒有前進也沒有後退。我想她一定是要問我什麽問題,我肯定答不上來。但美麗的歌唱家是什麽事情都知道的人,她的丈夫是院長,就要做局長了,她還有個當分局長的哥哥,今天還要請我吃飯。

    老太太個子很矮,她來到我的麵前,望著我“咯咯咯咯”地笑,我在等著她提問題,也許這聲“咯咯”過後她就要說話了,我很耐心地等待她的“咯咯”停下來。但她不僅沒有要停下了的意思,反而加大了頻率,提高了聲量,表情也恐怖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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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突然伸出雙臂抱住我的脖子,望著我,兩眼直直地盯著,張著嘴,臉是木訥的,像是一個古舊的磁盤,嘴唇有些張合,但動得比木偶還艱難。她為什麽要這樣,難道我是她的什麽人嗎?哦,她是不是想看我頭上的那塊磚頭?

    我正想給她看,她卻將恐怖的臉蓬亂的白發貼在我的胸上,把剛才的“咯咯”聲轉換成了“喔喔”聲。她似乎覺得自己不夠放縱,她用左手抓住我的脖子,空出右手來,把口中的假牙取出了塞進褲兜裏,把剛才的“喔喔”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叫。

    “嗚——啊——哇——”,“嗚——啊——哇——”,“嗚——啊——哇——”我從來就不知道人可以發出這樣的聲音。我去過動物園,我沒有聽到過有這樣驚叫的動物。她叫累了,停下喘了幾口粗氣,我用左手抱住她,想把她的右手從我的脖子上拿下了。

    她不肯鬆開,抓得更緊了,她還用另一隻手抓住我的肩,用嘴狠狠啃我的肩頭。她太矮了,墊著腳,嘴根本就用不上力,我隻好用雙手抱著她,彎下腰,讓她放肆地啃起來。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要這樣做?或許我這肩頭本就該是她的一道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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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許多人來圍觀了,連那些逗弄動物的人也來圍著看我。我咋了?難道我比那些動物更有看頭嗎?有人說我是孝子,說我把我媽媽帶到公園來唿吸新鮮空氣。說是我媽媽得了老年癡呆症,喪失了語言功能,隻能用笑和哭來表達情緒。我不敢確定她是我媽。

    老太太像是啃累了,停了下來,張著嘴,一顆牙都沒有,口腔裏十分空闊,一臉的鼻涕和眼淚。她像是又要嚎叫了,我真希望她一直啃著我的肩頭。我受不住她嚎叫的慘烈,我要上廁所去,她不肯放開我。我說:“你是我媽媽嗎?”但她卻像個孩子望著我。

    我說:“你今天不乖,人家都笑你了。”我一邊說一邊給她擦鼻涕和眼淚,希望她不會發出那種恐懼的聲音來。她似乎聽懂了我的話,她的臉出現了笑的表情,同時嘴裏“咯咯咯咯”起來了。我不知道這些人說的老年癡呆症是什麽東西。

    老太太肯定有病,我不知道我腦殼卡了磚頭的病和她比起來誰更嚴重,但我確實不想找理由離開她。隻要她不發出那種恐怖的吼叫,我願意陪著她“咯咯”。我相信如果我不是她的親人,但她肯定是有親人的,我應該幫她找到親人,我是有身份證的人。

    圍觀的人很多,擠進來了又擠出去,構成了一個運動著的人環。我和老太太像是他們要看的稀奇物品被圍在人環的中間。我想我們值得他們這樣看嗎?是的,老太太像是一個能夠發出“咯咯”聲的雕像,我呢?我像什麽?他們是不是在看我頭上的磚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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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突然覺得應該有人打急救電話,像那位馬老娘那樣,打什麽110,120之類的。雖然因為欠費停機她沒有成功,但我敬佩她那種精神。我希望美麗的歌唱家會到這裏來,她肯定知道該怎麽辦。我四周張望,隻能看到人們在擠進來擠出去,人環在運動著。

    終於有人摸出電話來了,是一個大男人。他把電話舉到耳朵上說這裏聽不清楚,於是就擠出去了。我突然覺得我認識這個人,我就去想。我認識的人有限,很快想起來了,就是酒店裏那個“胸毛”,他有一張通吃的大牌。我想叫住他,但他肯定不叫胸毛。

    胸毛擠出去就沒有迴頭來看一眼,我對此有些失望。他打電話沒有馬路天使那樣的激情。我斷定他不是在為我們唿救。人環中也沒有看到歌唱家的影子,我感到很無助。我把老太太緊緊抱住。我把希望寄托給了老太太。我們擁抱著一個弱者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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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太望著我“咯咯咯咯”地笑,給了我很大的安慰。我突然做出了一個驕傲的決定。我說:“媽媽,今天你很乖,我們迴家吧。”老太太像是一個得到阿姨表揚了的幼兒園孩子,愉快地笑了。她就要迴家了,她用雙手拉著我的臂膀,像是在催促我走。

    “媽媽”其實是一種感覺,管她什麽老年癡呆症,我住的地方不是醫院嗎?對,我已經能夠自己找迴醫院了,她可以去睡在靠窗的那張床上。我非常滿意我的決定。一路上我牽著她,像一個出息的兒子。但我希望她把褲兜裏的假牙還迴嘴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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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迴到了醫院,我把老太太抱起來,讓她睡在靠窗的床上。她很聽話,滿臉笑容,不停地發出“咯咯”聲。我勸她把假牙放迴去了,那笑容也好看多了。真希望戴上假牙後,她能夠說出一個簡單的詞來表現她自己。但她還是“咯咯咯咯”望著我。

    我想我得不到她的詞語了。這麽大的年齡,肯定有許多經曆,也許這“咯咯”裏麵就有很深厚的內涵。我覺得該關上窗,因為我記得美麗的歌唱家說過,窗外經常會有人扔雜物進來。其實我對那窗有過許多遐想的,我還沒有去靠近過。

    盡管我不相信窗外會有那麽多缺德的人,我還是決定把我想象的美景和那些缺德們關到窗外去。老太太卻突然尖叫了起來,她急促從床上起來,到我麵前把我剛才關好的窗推開了,她又抓住我的脖子,又要空出手去取她的假牙。

    我一下將她的頭抱在我懷裏,我恐懼他的尖叫。我說:“今天你太乖了,很聽話,我們一會兒就去買好吃的。我們不關窗子,我們可以買個氣球來從窗口放出去。”她像聽懂了,“咯咯”起來。她這麽聽我的話,她會不會真的是我媽媽呀?我渴望有個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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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或許什麽都知道,隻是失去了語言表達能力。她會不會連我在“那邊”的事情都知道呢?我的家裏應該還有別的人吧?像美麗的歌唱家那樣,有丈夫,有哥哥,不知道他們有媽媽沒有?萬一他們沒有會不會來和我爭呢?問題把我的大腦絞痛了。

    我又把老太太扶到床上坐好了,我已經感覺到當她在發出稀散的“咯咯”聲時是她情緒最平靜的時候。但她還是在警惕我,怕我朝門窗走去。我突然想起鄙視我的那對猩猩來了。老太太是不是曾經被人關鎖過?或許她就是打爛了窗子逃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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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你的兒子嗎?她“咯咯”了;我不是你的兒子嗎?她還是“咯咯”著;你肯定有許多兒子?她仍然“咯咯”。用一個“咯咯”來迴答所有的問題,你真的有病!我的耐心不夠了,我需要幫助。我想起了美麗的歌唱家,院長,甚至“胸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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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堅信美麗的歌唱家是會來的,因為昨晚他說他分局長哥哥要請我吃飯,她不來我怎麽知道在哪裏吃飯?我正在想著,一位白衣天使進來了。她說她幫我看護著老太太,叫我去院長辦公室。我想是不是又要去寫“周圍”了,肯定是我頭上卡磚頭的事情。

    我去了院長辦公室,院長和一個女人在辦公室,那女人不是美麗的歌唱家。院長介紹說那女人也是院長。凡是有“長”的人似乎都是些出人頭地的人物,我對他們似乎天生就懷敬意。我向她敬禮,向她問好。她站起身來還了禮。

    我突然像是要解開一個謎似的問他們,“你們兩個都是院長,誰的官更大?”他們就笑了,似乎是笑我不該問這些傻問題,但那女人還是迴答了。女人說她是福利院院長,小芝麻官。我看她臉上確實有許多芝麻樣的黑點,我真的就叫起她“芝麻”院長來了。

    芝麻院長說她是因為那老太太而來的。她說老太太是從他們福利院跑出來的。我不知道福利院是幹什麽的?是不是又要查我的dna?或者又要我寫“周圍”?我想知道:老太太是怎麽迴事情?她為什麽隻會“咯咯”?為什麽隻有“哭”和“笑”兩種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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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芝麻院長說老太太原來不是這樣的。老太太在郊外的農村,丈夫死得早,她有三個兒子,老太太的三個兒子都上了大學,都在城裏安家立業了。老太太一個人在家裏舍不得自己那個大院子,不肯去兒子家生活,甚至不肯要兒子的錢。

    三個兒子其實都很孝順的,都搶著把母親弄到自己家裏養。母親能幹,又有孫子,家裏的活又多,所以老太太還算過得習慣,也就隨兒子的願,哪家忙就朝哪家跑,怕兒媳說她偏心。兒媳甜甜地叫媽,孫子在自己麵前耍賴,老太太一天到晚開心地忙碌著。

    但她總是要抽空迴她的老房子住幾天,她說房子要有人氣才好。院子很寬,許多老年人都來她那裏擺龍門陣,她不喜歡城市那種關門閉戶的生活。她還種了些菜,每次都給兒子們提些新鮮蔬菜來,說這些是沒有用過化肥農藥的,她說不來“低碳”這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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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太摔了一跤,做了一個全麻手術,出院後就不會說話了,精神狀況就像現在這樣了。三個兒子就決定把老太太弄到芝麻院長的福利院生活。芝麻福利院給老太太特殊護理了,但老太太不配合,兒子來看她,她就要跟著兒子迴去,兒子都不敢來看她了。

    芝麻院長分別找三個兒子商量,看老太太能不能迴兒子家住一段時間,可能在兒子身邊會好一些。大兒子說他家房子是很寬,但在頂樓,老太太出門不方便;二兒子說他的房子是很寬,在底樓,但出門就是馬路,怕老太太出去找不迴來。

    三兒子問題大得多,單位差,收入低,房子窄,兒子小,工作忙,婆娘惡,常出差,自己說著都哭了,好像自己都該進福利院了。芝麻院長是極有同情心的人,但老太太伺候起來確實很難,要一個專人跟著她,伺候一天下來就不願意幹了,寧肯辭工作。

    福利院不得不把老太太鎖起來,老太太就叫,叫餓了就吃飯,叫累了就睡覺。昨天晚上,老太太把玻璃窗打爛了跑了出來,肯定是要去找她兒子。我有點不喜歡芝麻院長說話。她不看我,她一直對著院長辦公室窗台上的花草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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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老太太為什麽不要我關窗子了,果真是那鄙視我的猩猩給了我啟示。既然這樣,找到老太太的兒子就不是一件難事了。我為老太太高興的同時,心裏又有點難受起來了,他們必然會接走老太太了。我的決定又算什麽呢?

    我明白了:老太太有三個兒子,我並不是其中的一個,我就要失去剛得到的媽媽了,我也更不能夠奢望她會知道我在“那邊”的事情和我想象過的親人了。這件事情結束得這麽快,我不能接受。我請求院長給了我一支煙,我要上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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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事情又有了轉機。我上廁所迴來,芝麻院長問我想不想給老太太做兒子。我想已經肯定了老太太不是我媽媽了,老太太本來就有三個兒子,芝麻院長的話是沒有意義了。我就是願意做老太太的兒子,他們也是有權力要迴去的。

    院長在那裏一直沒有說話,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考慮怎麽當局長的事情?因為他不斷地抽煙。芝麻院長給院長遞了個眼神,院長輕輕咳嗽了一聲。我覺得他不是感冒了。一般什麽“長”在要發言時都是這樣預備:表明自己要說話了,這話很重要。

    果真是這樣,院長說話了。院長說早上在公園裏的事情老太太的兩個個兒子都看到了。福利院全體員工半夜開始就在找老太太,芝麻院長也通知了老太太的三個兒子找,小兒子去了郊外的老家,現在還沒有迴來,不過他已經知道老太太找到了。

    現在的問題是三個兒子都不願意把老太太接迴去,老太太又不願意迴福利院去,三個兒子商量了,請我替他們當兒子,因為老太太已經認可我了。早上他們就在那個運動著的人環裏,他們看到我被老太太抓,被咬,看到我帶去了他們的媽媽。

    我又要做“替罪羊”了:這迴是替別人做兒子,我比以前興奮得多!我怎麽也想象不出老太太的兒子們竟然有這麽大度的胸懷,我要感激她的三個兒子。一定會有什麽文書需要我寫上“周圍”吧!我正在這麽想,芝麻院長就從她的手提包裏取出一疊紙來。

    芝麻院長說她受老太太的三個兒子的委托,請我替他們孝敬他們的媽媽。老太太和我的一切費用包括醫療均由三個兒子承擔。隻要不是三個兒子的家,他們可以選擇醫院或者福利院,甚至把那郊外的老屋送給我。我很激動,他們給了我一個渴望。

    我願意在他們的文件上簽寫我“周圍”這個名字。我感激他們,我何德何能?他們卻給了我這麽多!我愉快地簽寫了我的名字,隻是我決定不下來該選擇住在哪裏?我倒是希望去那郊外的老屋。要是美麗的歌唱家在就好了,她說話像是在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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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正猶豫不決,美麗的歌唱家真的就來了。和她一起來的竟然是身上有大牌的那位胸毛先生。我激動而又迷惑:激動的是我終於看到美麗的歌唱家了!真的,隻有看到她我才能夠踏實。但胸毛怎麽來了?我昨天佩服他是因為他身上有一張大牌;今天我有氣。

    美麗的歌唱家說:“事情辦完了大家就一起去吃飯。車來接大家了。”芝麻院長對我說:“你要感謝美麗的歌唱家,這方案是她提出來的。”胸毛說:“我派分局長去開會了。今天的客我來請,把規格提高一點。”

    但還沒有決定我和老太太在哪裏住下,心裏總不踏實。我一個一個地望他們,也望了院長辦公室陽台的花和室內的盆景。還是美麗的歌唱家善解人意。她叫我還是住在那裏。院長也說老太太要做一次體檢,“周圍課題”組還要來記錄些我的數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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