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日記(第二本)上
第1頁
院長走後，一位白衣天使給我送來了飯菜和衣服。說是美麗的歌唱家叫她送來的。美麗的歌唱家實在是脫不開身，歌迷水泄不通地圍著她簽字。我很高興，為她興奮，我想她肯定比我在院長的文件上寫“周圍”要激動得多。
第2頁
這個病房有兩個床，一個靠牆，一個靠窗，我睡的靠牆的一張床。我不知道我有沒有權利選擇靠窗的那張，因為床是有編號的，我怕去了那張床而失去我這個叫“周圍”的名字，我的名字是寫在這張床卡上的。我覺得人不能夠隨隨便便去改變一些規則。
但我真的對窗有渴望。我就想，想窗外一定有些什麽。可能是水池，有人在水池劃船，那雙槳撥起兩道水流，像美麗的歌唱家哼出的曲子。也許是一座小山，蔥蘢的竹樹搖曳。會不會有一頭長頸鹿伸頭進來？哦，孔雀漂亮，哼著歌展著羽，唿喚著異性。
我下意識看了我穿的衣服，這病人的衣服肯定會惹惱它的，我又想起美麗的歌唱家來了。她那漂亮的衣裙一擺動，孔雀就開屏了。我摸著頭上的磚塊，想著想著就睡著了，我不知道是窗外還是美麗的歌唱家引來了我的夢，應該是我自己闖進了夢鄉。
第3頁
我醒來就去跑步，我是不是保持著“那邊”的習慣？也不知道是不是該跑步的時間？一起床就跑了出來。衣服和褲子又大又長，大概是不讓病人露了肌膚吧。我把袖子，褲腿都卷了起來，但一跑步又掉下去了。我幹脆用兩隻手分別提起了兩個褲腿跑了起來。
出了醫院大門是一條林蔭道，路燈的光是昏暗的，沒有人，我像是一隻鳥在林子裏飛。我很得意我這種跑步姿勢，林蔭道的清靜使我心情十分愉悅。我故意跑出“s”軌跡，我以為鳥就該這樣飛翔。我眼前有三個人突然跑了，像是我驚嚇了的鳥巢。
有人在跑步，跑得飛快，我羨慕他們的活力，我想追上他們，參與他們，跟上他們的方隊。在我的內心，能夠多多地認識同路人是一種渴望。但他們一閃眼就無影無蹤了，我讚歎他們的神速，我為什麽就跑不了他們那麽快呢？對了，我腦殼卡了磚塊。
第4頁
我被什麽東西絆倒了。我努力爬起來，發現是一個人橫躺在這裏，一個女人，是一個沒有穿褲子的女人。我叫她起來，她沒有應聲。我想人要這樣躺著肯定不是自願的，一定有別的原因。我叫她起來，我想美麗的歌唱家就是這樣看著我從爛磚頭裏站起來的。
她還是沒有應聲。我不知道女人是不是自己願意裸露著，但我覺得女人還是該穿上一點才更美麗。對，應該穿一點什麽。我便自作主張，把自己的褲子脫下了給她穿上了。我覺得女人有病。美麗的歌唱家對我就是這樣說。帶她去醫院，歌唱家就這樣做的。
對，我應該送她去醫院，把她交給白衣天使。我再去求院長，叫院長把她安排在靠窗那個床。我叫她起來，她還是沒應聲。哦！可能是我不知道她名字，不叫她的名字她怎麽知道在叫她呢？但我確實不知道她的名字。我這個“周圍”的名字都是才得來的。
我幹脆把她抱到醫院去。隻要去了醫院，院長和那些白衣天使肯定有辦法，美麗的歌唱家可能會到醫院來，她是院長妻子。她會叫院長給這個女人一個比“周圍”更有意思的名字。我鼓起勇氣正彎下腰去抱她，一個聲音突然喊道：“站住，你這個流氓！”
第5頁
我被嚇住了，我要上廁所，我放下女人就跑。那個人一掃帚把我打倒在地上，一把抓住我的衣服說：“你這家夥幹了壞事還想跑！”那人一手壓住我，一手從口袋裏摸出電話來。我知道這個東西叫手機，我沒有用過，我知道這個人是要叫人來。
撥了電話，“喂”了幾聲，覺得自己不該戴口罩說話。於是取下了一邊的口罩帶。我抬頭望著這個人，她也是個女人，但女人為什麽會有這樣的一張臉呢？像是糾成團的灰黑帚布，她的美麗與她的口罩的美麗差得太遠了。
我說：“我知道你是白衣天使，你是可以進異性廁所的白衣天使。”因為她穿白衣服，戴口罩，手中有掃帚。我似乎對能夠去異性廁所的白衣天使有了進一步的了解了。“我不是‘白衣天使’，我是‘馬路天使’。”她很憤怒。至於這樣兇嗎？還是天使嘛。
第6頁
我對天有看法，難道就不能自己親自做事嗎？到處派些使者去做，把我壓疼了。馬路天使說：“是110嗎？我抓住了一個壞蛋，你們要快！喂！你們快點！說啥子雞吧外語哦。快！”我求她鬆開手，我不會跑了，因為我已經沒有上廁所的願望了。
她不肯鬆開手，她仍然對著手機喊：“喂！你是110嗎？你是公安局嗎？你是警察嗎？我是一個清潔工，我掃馬路抓住了壞蛋！”我想流氓壞蛋肯定不是好東西，但她分明是在說我，因為她抓住的是我。我說：“你能不能幫幫我把那個女人送到醫院去。”
她說：“你別想逃脫，我會叫人來送的。”她仍然壓住我，重新撥了電話，“喂，120嗎？請你們快來，這裏有人需要急救！媽的，120也說外語。”馬路天使等了許久，110，120都沒有來，她很急，又撥了電話。她突然問我聽得懂外語不。
她把手機放在我耳朵上，裏麵是在說外語，但外語說完後說的是中文：“對不起，你的號碼因欠費停機。”她把手機拿到自己耳朵上聽，她罵我說：“你放屁，明明說的是外語。”她又把手機按在我耳朵上，我聽到的還是“因欠費停機”。
我不知道手機的規則，也不知道“因欠費停機”有什麽不好。馬路天使就罵：“x媽，簡直是搶人，老子上個月才充了三十塊錢的卡，一個月都沒到，又欠費了。”她又罵她兒子，怎麽就不買個欠費都能夠打通的手機給老娘。
第7頁
馬路天使壓了我許久了。她的力氣很大，她有一種堅決不放走我的信念。我以為她除了掃馬路還有壓住我的責任。但“因欠費停機”使她有了些沮喪。我能夠理解，我剛才不是像隻鳥在這裏飛翔嗎？現在卻被她長久地壓在地上。
我說：“馬路天使，你別抓住我了，我是不會跑的。我們把那女人弄到醫院去吧，我的名字叫“周圍”，我認識院長，我會求院長將她安排在靠窗的那個床上。院長的妻子就是美麗的歌唱家。你知道歌唱家嗎？她可美麗了。院長說她開演唱會去了。”
馬路天使似乎沒有聽懂我說的話，但她的手鬆開了些，我感覺出氣鬆快些了。但她還是繼續撥打110，不知道是對我不信任還是不甘心。這迴她確實聽到了“因欠費停機”的話。“x媽！”她很氣憤，很明顯，氣憤是手機帶給她的，但她踢了我一腳。
第8頁
那邊終於走來了一個人，提著一個鼓鼓的大口袋，他彎下腰去撿那裏堆著的礦泉水瓶子，看樣子很愜意，像是在自己的樹上摘桃子。馬路天使急了，大叫：“放下，瓶子是老娘撿來放在那裏的！”那人像什麽都聽不到，把所有的瓶子都塞進了自己的口袋。
馬路天使又喊：“撿垃圾的，你過來！”那人撿完後疾步走了。“你過來，那些瓶子老娘讓你拿去，你去幫我報警！”我想那撿垃圾的可能是個聾人，或者說他是一個隻敬業自己事業的人。不像馬路天使，除了管掃馬路還要管馬路上的我。
第9頁
來了一輛車，車一個急刹停了下來。車的燈光照著橫臥著的女人，馬路天使和我。車上的人下了車。一邊摸手機一邊朝這邊走路。馬路天使重新用力抓住我，大聲叫：“喂，快打110，老娘抓住了壞蛋！”那是一個又高又大的男人。他說他打的就是110。
他過來伸出兩個手臂，把我們兩個都抓在他的手上。他說：“110馬上就到，誰都不準離開！”他比馬路天使的力量大多了，我不知道110是什麽，但他的力量使我覺得110肯定是一種更強大的力量。我覺得這人很公平，但馬路天使努力要抗爭。
“x媽，老娘又不是壞蛋，你抓住老娘咋子！”馬路天使這迴的憤怒是衝著高大男人來的。她一邊罵著，一邊掙紮。這高大男人說話聲音洪亮，他像是非常不喜歡“x媽”這個詞語。他說：“你罵人就是壞蛋！”他把我放在一邊，用雙手抓住“老娘”。
馬路天使說：“老娘就是要罵人，老娘的馬路還有那麽多沒有掃完，老娘撿的瓶子全都被人拿去了，老娘電話欠費停機，老娘抓住了壞蛋你還把老娘抓住。”任隨這位“馬老娘”怎麽罵，高大男人就憑氣力說話。一點不肯鬆手，這時警車唿嘯而來。
第10頁
警察下了車，見兩人抓扯在一起，首先把“馬老娘”和那個大男人抓進了警車。兩人都要辯解，警察說：“到了派出所你們有時間說！”接著是警戒現場，照相。一個警察推了我一下，說：“站開！這裏不是看熱鬧的地方！”他很有力，差點把我推到了。
我隻好站到遠遠的地方，腿在發抖，沒穿長褲，我覺得在這裏沒有穿長褲是有些不得體，我就去馬路邊上蹲了下來。他們會不會把我看成是一朵蘑菇。我不喜歡蹲著，我向前去對一個警察說，我是“周圍”，我認識院長，還有美麗的歌唱家。請你們……
“去，去，去，你有病！”他們不讓我說話，竟然知道我有病，哦，可能是看清楚了我穿的是病人的衣服。他們的氣力一個比一個大，我很慶幸我先前對110力量的估計。突然來了許多人圍觀，是警笛聲喚來的，我被警察推進了人群中。
第11頁
我不能不關注他們。我希望他們快點結束他們的工作，讓我把女人弄到醫院去。我認識院長，讓他把女人安排到靠窗的那個床上。他們卻不慌不忙地進行著他們的工作。先是遠距離勘察，隨後研究起人體部位來了，照相，他們竟然脫開了女人的褲子。
就是我給女人穿上的長褲，雖然褲子是我的，但我不願意他們從女人身上脫下了。我正要上前去製止他們，他們又重新給女人穿上了。旁邊人說是提取了什麽標本，要拿迴去鑒定，通過鑒定就可以知道女人為什麽會橫躺在這裏了。
哦，好像孔雀亮開漂亮的羽毛就能夠唿喚來異性那麽簡單，我對他們肅然起敬了。難怪他們要這樣慢條斯理地工作，看來我的著急是多餘了。我突然擠出了人群，我求他們一定要在我身上提取點標本去，這樣也許他們就會知道我在“那邊”的事情了。
他們說：“你腦殼有卡！再這樣就以擾亂公務把你抓起來！”我再一次被他們有力的手推進了圍觀人群中。太神奇了，他們竟然知道我腦殼卡了磚頭。我很狼狽，但人群在關注現場，沒有人看我，沒有嘲笑對我是一種安慰。這時，一輛救護車又唿嘯而來了。
第12頁
警車把馬路天使和大男人帶走了，救護車把那女人拉走了。大男人的車也被開走了。我納悶，他們去的不是院長的醫院，看來她是住不成靠窗的床了，我找院長就沒有意義了。人群就像見了晨暉的露水一抹一抹地沒了。我一個人在這裏，像被人丟了的煙頭。
第13頁
啊！美麗的歌唱家來了！我萬分激動。我很後悔，我剛才這麽孤獨竟然沒有用來想她。美麗的歌唱家走到我跟前說她把整個醫院都找遍了。她叫我迴醫院去把衣服換了，和她一起去公園，也許那裏能夠引起我的迴憶，記起“那邊”的事情來。她是去練嗓。
我穿上美麗的歌唱家給我的衣服，我覺得得體多了，至少不會被人一看就知道我有病。我跟著美麗的歌唱家去了公園，我們來到了圍牆倒塌的地方。美麗的歌唱家叫我朝那邊走，看我能不能記起什麽來。但我去不了了，那裏寫了“因塌方此路不準通行！”
看來我是去不成“那邊”了，那我就去看那些動物吧，我對這些動物還有些牽掛。我也牽掛起那位女人來了，我似乎天生有珍惜生命的品德。美麗的歌唱家說：“你去吧，一會兒到這個地方來找我。”她說話像是在歌唱。
第14頁
美麗的歌唱家要完成她的練嗓任務，我一個人看那些動物去了。關押動物的鐵籠子上是寫了動物的名字，但沒有人告訴我它們的習性，我就去想象。叫大猩猩的和人差不多，有時用兩條腿走路。倆倆偎依在一起，看上去很恩愛。
一個大猩猩見到我，便朝我走來，它把手從鐵框裏伸向我，向我亮出白牙。我以為它認識我，我就給它做了個手勢，我不知道它叫什麽名字。我想它可能是認錯人了，可能是在和別的人打招唿。果真我身後有一個人，看上去極像它家族中的成員。
我想仔細看看這個人，想進一步將人類和猩猩做個比較，但這個人轉身走了。我突然意識到我認識這個人，對，是不是我的記憶在恢複？我有些興奮。我一邊努力迴憶，一邊朝那人走去。哦，我想起來了，她就是馬路天使，壓了我許久的“x媽馬老娘”。
雖然我失望了，這並不是記憶的恢複，但我還是想招唿她一下，想知道110把她怎麽樣了。她卻轉眼消失了。另有三個陌生男人卻在盯住我看。我下意識自己打量了一番自己，我沒有穿病人的衣服，難道他們也看得出我有病嗎？
我不想看動物了，我要去找美麗的歌唱家。我寧讓美麗的歌唱家把圍牆吼倒塌，也不願這三個男人這樣看著我。我迴頭看了那個猩猩一眼，猩猩已經迴到它的伴侶那裏了，它擁抱著它的伴侶，眼睛斜視著，下嘴唇伸得老長。我知道它是在鄙視我。
第15頁
這時候，美麗的歌唱家朝我走來了。我想她的歌聲已經把那裏的池塘、那裏的山林塞滿了吧。她叫我跟她一起走，我已經習慣跟在她後麵走了。她告訴我，院長就要去上任衛生局局長了。院長把我交給了她，院長要我一切聽她的安排。
如果“自由”和“管束”必選其一，我會毫不猶豫選擇“管束”，何況管束我的是美麗的歌唱家。我差不多想像她那樣歌唱起來了，我為什麽要去在乎猩猩的鄙視呢？猩猩之所以敢鄙視我無非是因為它擁有屬於它們的鐵籠，它們的自由得到了管束。
美麗的歌唱家說，院長決定由醫院出錢，把我養起來，還要成立一個由他任組長的“‘周圍’課題組”，對我及頭上的磚頭進行課題研究。我就住在那個病室裏，有專人看護。美麗的歌唱家給我提供個人生活用品和日用經費，希望我踏踏實實地生活下去。
我真的激動了！我理解了，我從那爛磚頭下爬起來時，美麗的歌唱家說“奇怪”的意思，就是“埋了”的人是不能活下去的。我突然感到那間病房的親切，我想迴到病房去。我竟然得寸進尺地問美麗的歌唱家，我可不可以住靠窗的那個床。
美麗的歌唱家說最好不去靠窗的地方，這個病房是過去的鍋爐房改的，窗外是醫院的圍牆，圍牆外經常有人亂扔雜物進來。原來窗外並不是那麽詩情畫意。幸好沒有讓那女人去住靠窗的那個床，我想起那個女人來了，那褲子是我的，那麽的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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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長走後，一位白衣天使給我送來了飯菜和衣服。說是美麗的歌唱家叫她送來的。美麗的歌唱家實在是脫不開身，歌迷水泄不通地圍著她簽字。我很高興，為她興奮，我想她肯定比我在院長的文件上寫“周圍”要激動得多。
第2頁
這個病房有兩個床，一個靠牆，一個靠窗，我睡的靠牆的一張床。我不知道我有沒有權利選擇靠窗的那張，因為床是有編號的，我怕去了那張床而失去我這個叫“周圍”的名字，我的名字是寫在這張床卡上的。我覺得人不能夠隨隨便便去改變一些規則。
但我真的對窗有渴望。我就想，想窗外一定有些什麽。可能是水池，有人在水池劃船，那雙槳撥起兩道水流，像美麗的歌唱家哼出的曲子。也許是一座小山，蔥蘢的竹樹搖曳。會不會有一頭長頸鹿伸頭進來？哦，孔雀漂亮，哼著歌展著羽，唿喚著異性。
我下意識看了我穿的衣服，這病人的衣服肯定會惹惱它的，我又想起美麗的歌唱家來了。她那漂亮的衣裙一擺動，孔雀就開屏了。我摸著頭上的磚塊，想著想著就睡著了，我不知道是窗外還是美麗的歌唱家引來了我的夢，應該是我自己闖進了夢鄉。
第3頁
我醒來就去跑步，我是不是保持著“那邊”的習慣？也不知道是不是該跑步的時間？一起床就跑了出來。衣服和褲子又大又長，大概是不讓病人露了肌膚吧。我把袖子，褲腿都卷了起來，但一跑步又掉下去了。我幹脆用兩隻手分別提起了兩個褲腿跑了起來。
出了醫院大門是一條林蔭道，路燈的光是昏暗的，沒有人，我像是一隻鳥在林子裏飛。我很得意我這種跑步姿勢，林蔭道的清靜使我心情十分愉悅。我故意跑出“s”軌跡，我以為鳥就該這樣飛翔。我眼前有三個人突然跑了，像是我驚嚇了的鳥巢。
有人在跑步，跑得飛快，我羨慕他們的活力，我想追上他們，參與他們，跟上他們的方隊。在我的內心，能夠多多地認識同路人是一種渴望。但他們一閃眼就無影無蹤了，我讚歎他們的神速，我為什麽就跑不了他們那麽快呢？對了，我腦殼卡了磚塊。
第4頁
我被什麽東西絆倒了。我努力爬起來，發現是一個人橫躺在這裏，一個女人，是一個沒有穿褲子的女人。我叫她起來，她沒有應聲。我想人要這樣躺著肯定不是自願的，一定有別的原因。我叫她起來，我想美麗的歌唱家就是這樣看著我從爛磚頭裏站起來的。
她還是沒有應聲。我不知道女人是不是自己願意裸露著，但我覺得女人還是該穿上一點才更美麗。對，應該穿一點什麽。我便自作主張，把自己的褲子脫下了給她穿上了。我覺得女人有病。美麗的歌唱家對我就是這樣說。帶她去醫院，歌唱家就這樣做的。
對，我應該送她去醫院，把她交給白衣天使。我再去求院長，叫院長把她安排在靠窗那個床。我叫她起來，她還是沒應聲。哦！可能是我不知道她名字，不叫她的名字她怎麽知道在叫她呢？但我確實不知道她的名字。我這個“周圍”的名字都是才得來的。
我幹脆把她抱到醫院去。隻要去了醫院，院長和那些白衣天使肯定有辦法，美麗的歌唱家可能會到醫院來，她是院長妻子。她會叫院長給這個女人一個比“周圍”更有意思的名字。我鼓起勇氣正彎下腰去抱她，一個聲音突然喊道：“站住，你這個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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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嚇住了，我要上廁所，我放下女人就跑。那個人一掃帚把我打倒在地上，一把抓住我的衣服說：“你這家夥幹了壞事還想跑！”那人一手壓住我，一手從口袋裏摸出電話來。我知道這個東西叫手機，我沒有用過，我知道這個人是要叫人來。
撥了電話，“喂”了幾聲，覺得自己不該戴口罩說話。於是取下了一邊的口罩帶。我抬頭望著這個人，她也是個女人，但女人為什麽會有這樣的一張臉呢？像是糾成團的灰黑帚布，她的美麗與她的口罩的美麗差得太遠了。
我說：“我知道你是白衣天使，你是可以進異性廁所的白衣天使。”因為她穿白衣服，戴口罩，手中有掃帚。我似乎對能夠去異性廁所的白衣天使有了進一步的了解了。“我不是‘白衣天使’，我是‘馬路天使’。”她很憤怒。至於這樣兇嗎？還是天使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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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天有看法，難道就不能自己親自做事嗎？到處派些使者去做，把我壓疼了。馬路天使說：“是110嗎？我抓住了一個壞蛋，你們要快！喂！你們快點！說啥子雞吧外語哦。快！”我求她鬆開手，我不會跑了，因為我已經沒有上廁所的願望了。
她不肯鬆開手，她仍然對著手機喊：“喂！你是110嗎？你是公安局嗎？你是警察嗎？我是一個清潔工，我掃馬路抓住了壞蛋！”我想流氓壞蛋肯定不是好東西，但她分明是在說我，因為她抓住的是我。我說：“你能不能幫幫我把那個女人送到醫院去。”
她說：“你別想逃脫，我會叫人來送的。”她仍然壓住我，重新撥了電話，“喂，120嗎？請你們快來，這裏有人需要急救！媽的，120也說外語。”馬路天使等了許久，110，120都沒有來，她很急，又撥了電話。她突然問我聽得懂外語不。
她把手機放在我耳朵上，裏麵是在說外語，但外語說完後說的是中文：“對不起，你的號碼因欠費停機。”她把手機拿到自己耳朵上聽，她罵我說：“你放屁，明明說的是外語。”她又把手機按在我耳朵上，我聽到的還是“因欠費停機”。
我不知道手機的規則，也不知道“因欠費停機”有什麽不好。馬路天使就罵：“x媽，簡直是搶人，老子上個月才充了三十塊錢的卡，一個月都沒到，又欠費了。”她又罵她兒子，怎麽就不買個欠費都能夠打通的手機給老娘。
第7頁
馬路天使壓了我許久了。她的力氣很大，她有一種堅決不放走我的信念。我以為她除了掃馬路還有壓住我的責任。但“因欠費停機”使她有了些沮喪。我能夠理解，我剛才不是像隻鳥在這裏飛翔嗎？現在卻被她長久地壓在地上。
我說：“馬路天使，你別抓住我了，我是不會跑的。我們把那女人弄到醫院去吧，我的名字叫“周圍”，我認識院長，我會求院長將她安排在靠窗的那個床上。院長的妻子就是美麗的歌唱家。你知道歌唱家嗎？她可美麗了。院長說她開演唱會去了。”
馬路天使似乎沒有聽懂我說的話，但她的手鬆開了些，我感覺出氣鬆快些了。但她還是繼續撥打110，不知道是對我不信任還是不甘心。這迴她確實聽到了“因欠費停機”的話。“x媽！”她很氣憤，很明顯，氣憤是手機帶給她的，但她踢了我一腳。
第8頁
那邊終於走來了一個人，提著一個鼓鼓的大口袋，他彎下腰去撿那裏堆著的礦泉水瓶子，看樣子很愜意，像是在自己的樹上摘桃子。馬路天使急了，大叫：“放下，瓶子是老娘撿來放在那裏的！”那人像什麽都聽不到，把所有的瓶子都塞進了自己的口袋。
馬路天使又喊：“撿垃圾的，你過來！”那人撿完後疾步走了。“你過來，那些瓶子老娘讓你拿去，你去幫我報警！”我想那撿垃圾的可能是個聾人，或者說他是一個隻敬業自己事業的人。不像馬路天使，除了管掃馬路還要管馬路上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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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一輛車，車一個急刹停了下來。車的燈光照著橫臥著的女人，馬路天使和我。車上的人下了車。一邊摸手機一邊朝這邊走路。馬路天使重新用力抓住我，大聲叫：“喂，快打110，老娘抓住了壞蛋！”那是一個又高又大的男人。他說他打的就是110。
他過來伸出兩個手臂，把我們兩個都抓在他的手上。他說：“110馬上就到，誰都不準離開！”他比馬路天使的力量大多了，我不知道110是什麽，但他的力量使我覺得110肯定是一種更強大的力量。我覺得這人很公平，但馬路天使努力要抗爭。
“x媽，老娘又不是壞蛋，你抓住老娘咋子！”馬路天使這迴的憤怒是衝著高大男人來的。她一邊罵著，一邊掙紮。這高大男人說話聲音洪亮，他像是非常不喜歡“x媽”這個詞語。他說：“你罵人就是壞蛋！”他把我放在一邊，用雙手抓住“老娘”。
馬路天使說：“老娘就是要罵人，老娘的馬路還有那麽多沒有掃完，老娘撿的瓶子全都被人拿去了，老娘電話欠費停機，老娘抓住了壞蛋你還把老娘抓住。”任隨這位“馬老娘”怎麽罵，高大男人就憑氣力說話。一點不肯鬆手，這時警車唿嘯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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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下了車，見兩人抓扯在一起，首先把“馬老娘”和那個大男人抓進了警車。兩人都要辯解，警察說：“到了派出所你們有時間說！”接著是警戒現場，照相。一個警察推了我一下，說：“站開！這裏不是看熱鬧的地方！”他很有力，差點把我推到了。
我隻好站到遠遠的地方，腿在發抖，沒穿長褲，我覺得在這裏沒有穿長褲是有些不得體，我就去馬路邊上蹲了下來。他們會不會把我看成是一朵蘑菇。我不喜歡蹲著，我向前去對一個警察說，我是“周圍”，我認識院長，還有美麗的歌唱家。請你們……
“去，去，去，你有病！”他們不讓我說話，竟然知道我有病，哦，可能是看清楚了我穿的是病人的衣服。他們的氣力一個比一個大，我很慶幸我先前對110力量的估計。突然來了許多人圍觀，是警笛聲喚來的，我被警察推進了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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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不關注他們。我希望他們快點結束他們的工作，讓我把女人弄到醫院去。我認識院長，讓他把女人安排到靠窗的那個床上。他們卻不慌不忙地進行著他們的工作。先是遠距離勘察，隨後研究起人體部位來了，照相，他們竟然脫開了女人的褲子。
就是我給女人穿上的長褲，雖然褲子是我的，但我不願意他們從女人身上脫下了。我正要上前去製止他們，他們又重新給女人穿上了。旁邊人說是提取了什麽標本，要拿迴去鑒定，通過鑒定就可以知道女人為什麽會橫躺在這裏了。
哦，好像孔雀亮開漂亮的羽毛就能夠唿喚來異性那麽簡單，我對他們肅然起敬了。難怪他們要這樣慢條斯理地工作，看來我的著急是多餘了。我突然擠出了人群，我求他們一定要在我身上提取點標本去，這樣也許他們就會知道我在“那邊”的事情了。
他們說：“你腦殼有卡！再這樣就以擾亂公務把你抓起來！”我再一次被他們有力的手推進了圍觀人群中。太神奇了，他們竟然知道我腦殼卡了磚頭。我很狼狽，但人群在關注現場，沒有人看我，沒有嘲笑對我是一種安慰。這時，一輛救護車又唿嘯而來了。
第12頁
警車把馬路天使和大男人帶走了，救護車把那女人拉走了。大男人的車也被開走了。我納悶，他們去的不是院長的醫院，看來她是住不成靠窗的床了，我找院長就沒有意義了。人群就像見了晨暉的露水一抹一抹地沒了。我一個人在這裏，像被人丟了的煙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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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美麗的歌唱家來了！我萬分激動。我很後悔，我剛才這麽孤獨竟然沒有用來想她。美麗的歌唱家走到我跟前說她把整個醫院都找遍了。她叫我迴醫院去把衣服換了，和她一起去公園，也許那裏能夠引起我的迴憶，記起“那邊”的事情來。她是去練嗓。
我穿上美麗的歌唱家給我的衣服，我覺得得體多了，至少不會被人一看就知道我有病。我跟著美麗的歌唱家去了公園，我們來到了圍牆倒塌的地方。美麗的歌唱家叫我朝那邊走，看我能不能記起什麽來。但我去不了了，那裏寫了“因塌方此路不準通行！”
看來我是去不成“那邊”了，那我就去看那些動物吧，我對這些動物還有些牽掛。我也牽掛起那位女人來了，我似乎天生有珍惜生命的品德。美麗的歌唱家說：“你去吧，一會兒到這個地方來找我。”她說話像是在歌唱。
第14頁
美麗的歌唱家要完成她的練嗓任務，我一個人看那些動物去了。關押動物的鐵籠子上是寫了動物的名字，但沒有人告訴我它們的習性，我就去想象。叫大猩猩的和人差不多，有時用兩條腿走路。倆倆偎依在一起，看上去很恩愛。
一個大猩猩見到我，便朝我走來，它把手從鐵框裏伸向我，向我亮出白牙。我以為它認識我，我就給它做了個手勢，我不知道它叫什麽名字。我想它可能是認錯人了，可能是在和別的人打招唿。果真我身後有一個人，看上去極像它家族中的成員。
我想仔細看看這個人，想進一步將人類和猩猩做個比較，但這個人轉身走了。我突然意識到我認識這個人，對，是不是我的記憶在恢複？我有些興奮。我一邊努力迴憶，一邊朝那人走去。哦，我想起來了，她就是馬路天使，壓了我許久的“x媽馬老娘”。
雖然我失望了，這並不是記憶的恢複，但我還是想招唿她一下，想知道110把她怎麽樣了。她卻轉眼消失了。另有三個陌生男人卻在盯住我看。我下意識自己打量了一番自己，我沒有穿病人的衣服，難道他們也看得出我有病嗎？
我不想看動物了，我要去找美麗的歌唱家。我寧讓美麗的歌唱家把圍牆吼倒塌，也不願這三個男人這樣看著我。我迴頭看了那個猩猩一眼，猩猩已經迴到它的伴侶那裏了，它擁抱著它的伴侶，眼睛斜視著，下嘴唇伸得老長。我知道它是在鄙視我。
第15頁
這時候，美麗的歌唱家朝我走來了。我想她的歌聲已經把那裏的池塘、那裏的山林塞滿了吧。她叫我跟她一起走，我已經習慣跟在她後麵走了。她告訴我，院長就要去上任衛生局局長了。院長把我交給了她，院長要我一切聽她的安排。
如果“自由”和“管束”必選其一，我會毫不猶豫選擇“管束”，何況管束我的是美麗的歌唱家。我差不多想像她那樣歌唱起來了，我為什麽要去在乎猩猩的鄙視呢？猩猩之所以敢鄙視我無非是因為它擁有屬於它們的鐵籠，它們的自由得到了管束。
美麗的歌唱家說，院長決定由醫院出錢，把我養起來，還要成立一個由他任組長的“‘周圍’課題組”，對我及頭上的磚頭進行課題研究。我就住在那個病室裏，有專人看護。美麗的歌唱家給我提供個人生活用品和日用經費，希望我踏踏實實地生活下去。
我真的激動了！我理解了，我從那爛磚頭下爬起來時，美麗的歌唱家說“奇怪”的意思，就是“埋了”的人是不能活下去的。我突然感到那間病房的親切，我想迴到病房去。我竟然得寸進尺地問美麗的歌唱家，我可不可以住靠窗的那個床。
美麗的歌唱家說最好不去靠窗的地方，這個病房是過去的鍋爐房改的，窗外是醫院的圍牆，圍牆外經常有人亂扔雜物進來。原來窗外並不是那麽詩情畫意。幸好沒有讓那女人去住靠窗的那個床，我想起那個女人來了，那褲子是我的，那麽的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