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插劍雪地,半跪著,衣衫全是血,銀發垂下遮住神情。但這副屈辱又卑微的樣子,還是讓季無憂笑起來。 山坡上眾人嘩然,有人神色複雜目露悲憫,有人大笑起來痛快解恨。看天之驕子的隕落,於很多人而言,都是種肮髒的愛好。 天地靜音。 季無憂往前走了一步,輕聲說:“裴禦之,師尊。” 他眼神猙獰,心中所有冷漠之外的情緒都被碾碎。 隻是還不夠,嫉妒還是沒有散。 他視線帶了幾分懷念,輕聲說。 “我從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立誌要成為你這樣的人。” “你看,你救了我,我不是想著感恩,不是想著迴報,而是我要成為你這樣的人。光風霽月,世人敬仰。我果然一開始心思就是錯誤的。” “而幾百年可笑滑稽的模仿後,我終於明白了。其實最開始我的那種想法,是不能執著的。執著到最後,已經不是向往,而是恨。” “對你的恨甚至成了我的心魔,成了我遲遲不能飛升的坎。” “該怎麽消除這種恨?嗬,不如斷了最初的向往。” “譬如現在的你,有哪一點值得我去向往呢。” 他身側湧現出黑色狂暴的靈氣。整個人開始出現詭異的變化,皮肉變淡變透明,唯獨骨頭散發瑩白泛青色的光,裹在一團黑霧中,遠遠看去,就是一具骷髏。 季無憂神色平靜後下來。 “我要奪迴我的劍。” 他伸出手,折斷了裴禦之的手。 青年吐出一口血,手臂落了下去,一點一點在地上蜷縮起來,卻握不住任何東西。 季無憂說。 “我要廢了你的修為,讓你成為廢人。” 他劍穿進裴禦之的丹田,翻轉,嚼碎血肉。 “我要斷了你的經脈,讓你永墜地獄。” 季無憂說。 “我要你的驕傲,蕩然無存。” 季無憂聽著青年因為劇痛而忍不住發出的嚎叫,終於沒忍住,平靜的表象破裂,醜陋又猙獰地笑了:“師尊,別怪我,是你先搶了不屬於你的東西在先。” 問天峰的背後是什麽。沒有人知道,但季無憂知道。那是萬鬼窟。 天下至聖之地,與天下至惡之地,相鄰相伴。 “你去死吧。” 他輕聲道。 “你死了,世上再無裴禦之。” 他用劍把青年苦苦攀著斷壁邊緣的手指砍斷,黑霧散去,紫衣飛揚。 他得意的笑著,一字一句說:“隻有我,季無憂。” 當初取而代之的願望。 今日、終現。 * 裴景氣的眼通紅:“他個畜牲!” 青年的怒吼嘶喊混在風雪裏,攪的他心髒生疼。 隨著青年墜入萬鬼窟。 楚君譽也拉著他的手往下走。 裴景被他握住手腕,一愣,沒有掙紮,隻是心疼得不行,問:“你當時是不是很痛。” 楚君譽淡淡道:“還好。” 裴景問:“還好?” 楚君譽說:“忘了。” 裴景反握住他的手,不再說話。 往萬鬼窟的路混沌無光,聲色全隱,隻有楚君譽的手是他能感受到的存在。 還沒走進,血腥黏稠的氣息就已經傳到了鼻尖,刺得人渾身難受。這是極惡之地,魑魅魍魎,縱橫邪生。 這裏對楚君譽而言並不陌生,甚至憑著記憶,他清楚每一個方向。被廢經脈成為廢人,落入萬鬼窟,是他最絕望也最無助的時候。沒有修為,無能無力,迎接他的是惡鬼的撕咬,是毒蛇的盤繞。幸得誅劍之魂在,讓他哪怕肉身七零八碎,也沒有死去。靠一股恨意,活了下來。 楚君譽的力量即便在天道創造的幻境,依舊可以使用,製造出光來並不是難事。 但他寧願一片漆黑。 畢竟有些事,他不想讓裴景看到。 腳落地,還是一片黑暗,看不到任何東西。 裴景心一提,不由喊了聲:“楚君譽?” “恩。”楚君譽應了聲,安撫他:“跟著我走過去,就能出幻境了。” 裴景想說的不是這個,有些焦急地四顧:“你在哪裏?” 楚君譽輕笑一聲:“你感受不到我在哪裏?” 裴景:“不是,我是問你落下了萬鬼窟後,在哪裏。” 楚君譽笑意微收:“忘了。” 裴景悶悶地低頭,在黑暗裏順著他的手,摸到他的背。 然後上前一步,抱住了他的腰。將頭貼上去,臉部觸到是冰涼的發,冷淡的氣息。 楚君譽隱約也感受到了,裴景在這個幻境裏或許真的有被影響心境,所以變的特別粘人。 他將身上清冷的氣質收了收,足夠的耐心,低聲說:“我在萬鬼窟所受,不過是皮肉之痛,沒你想的那麽苦。” “之後毀誅劍之魂,重塑丹田。也不過是重新修煉一便罷了,並不難。” 他今日太過溫柔,溫柔到裴景眼眶一熱,卻先笑起來。心中有些諷刺自己,明明是在楚君譽曾經經曆的地獄,為什麽被安撫的還是他。 皮肉之痛,毀誅劍,重塑金丹。他輕描淡寫說出的話,對當初那個信念崩塌的青年而言,該是怎樣的切膚剔骨之痛。光是劍修毀劍……就讓他覺得渾身冰冷。 裴景輕聲說:“這就是你當初阻止我的原因嗎。” 楚君譽一愣:“什麽?” 裴景:“煉神樓底,岩漿室內。你不讓我跟隨你,說獲得誅天罰道之力,要經曆磨難重重,你是怕我受不住嗎?” 楚君譽沉默一會兒,笑了:“是。” 裴景:“所以,並沒有你說的那麽輕鬆,你又騙我。” 楚君譽道:“對我來說很容易的,對你來說很困難。” 裴景冷靜問,“可我們本來就是一個人,為什麽你覺得你能做到的,我不能做到!” 本來是一個人。 楚君譽笑了,垂眸,聲音很低:“我曾經是你,但你永遠都不會是我。” 裴景被他這話堵了迴來,開口,喉嚨苦澀,什麽都問不出。 楚君譽輕聲道:“很多時候,我看你,像看一個陌生人。想來,你見我應如是。” 是啊,楚君譽於他,更是陌生。 完完全全相反的一麵。 光與暗,熱與冷。 楚君譽的視線在黑暗中冷靜而溫柔,說:“不過,正因為我了解你,所以我知道你不能。” 腳下是地獄,旁邊是吞噬光影的黑暗。 因為太過安靜,所以思緒也不在沉浸悲痛難過裏,裴景愣愣聽著他的話。入幻境得知真相那一刻的恍惚還沒找到答案,大腦一片空白時,他心頭出現的疑問紮根心髒。 此刻浮出來。 於是裴景聽到自己輕聲問。 “那我於你,到底是什麽呢?” 僅僅一個過去的自己嗎?這樣一個荒謬的標簽。 楚君譽稍愣一會兒,說:“哪怕我那麽了解你,你也一直再給我意料之外的驚喜。” 而後他轉過身,手指按著少年的肩膀,語氣淡如飛雪重複裴景的話:“你於我是什麽?” 他笑了下,說:“是我了如指掌的陌生人。” 裴景死死咬住牙。 楚君譽停頓了下,心頭忽有布滿柔情。 隔著黑暗,傾身,在地獄裏輕輕吻上了眼前的人。 才發現,原來少年的眼角早已冰涼濕潤。 他說:“是我現在的愛人。” 是我眼中光,心中火。 時光萬古,愛恨盡頭,這世上最後的執念。第112章 出萬鬼窟 愛人……於是, 恍惚荒謬的感覺輕飄飄落地,很多事都不那麽重要了, 喜悅和感動蔓延在心間。裴景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抬起頭,眼眸在黑暗中亮得驚心, 他輕聲說:“楚君譽,我真的好喜歡你。” 楚君譽摟著他的腰,笑一聲:“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