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無憂抿唇不說話,他打心裏覺得這個女人可怕。 幻境裏,昆侖蓬山上發生的事,讓他深刻認識了這個女人清麗出塵的表象後,是怎樣的扭曲血腥。 神女緩緩站起身來,衣裙曳地生花,不待他迴答便笑道:“我助你覺醒你將我放出來,怎麽樣?”稍愣,她眼若秋水溫婉,笑道:“或許我還可以告訴你,你口中的‘她’是誰。” 季無憂平靜的心情被驚起大浪。 他呆呆抬頭看著眼前絕色優雅的女人,吞了吞口水,才慢慢開口:“真的嗎。” 神女笑起來,從容不迫:“真的。” 季無憂想起了那個漫天黑雨中持傘走出的書生。他們明明表現出的氣質截然不同,但那個男人和眼前的女人,詭異地給他一種同樣的感覺。 一個厭世冷倦煩躁,一個優雅端莊從容,但他們仿佛是一類人,骨子裏是一樣的。稍微迴憶起那個生死顛倒黑白不分的村莊,季無憂就是一陣幹嘔,再看眼前的女人,心中懼意更甚。 但他真的特別想知道‘她’是誰,想見‘她’,說句謝謝或者更多。於是他說:“我要怎麽幫你。” 神女滿意地笑了:“我被陷害,困在了一個人的丹田裏。你幫我殺了他,捏碎他的靈魂,我就能出來了。” 季無憂眼睛一縮,搖頭:“不,我不能這樣。” 神女挑眉:“為什麽?” 季無憂皺起眉峰,大病初愈後神色蒼白,但氣勢堅定:“這樣是濫殺無辜,不對的。” 水藍衣裙的女人一愣,而後笑出聲來,散漫又詫異:“真神奇,一個天魔後人,居然還有這樣的善良。” 季無憂抿唇,不做聲。 神女說:“她要我保護你,所以我來了雲霄。但我覺得,你需要的不是保護,你需要的是認清自己的身份。”她俯身,暗香浮動似是西昆侖的雪,好看的杏眼裏帶笑:“你是天魔一族,注定以殺證道,你知道嗎?你們一族的法力需要靠鮮血堆積,你若是不殺人,你也就廢了。” 廢了。輕描淡寫兩個字,讓季無憂渾身冰冷。天魔後人是什麽他都還沒搞清楚,這個女人似乎已經微笑著給他未來的人生做了判斷。 如果說忠廉村那個陰鬱的男人,讓他告別懦弱,孑然一身,認清這個世界強者為尊的真相。眼前的女人,就是在把他拉向一個深淵。 季無憂咬唇,說:“我就算是殺人,也隻殺這世間惡人。” 昆侖神女微笑,“世間惡人?有趣,善惡又哪是那麽容易判斷的。譬如你看我,是惡是善?” 她湊近,清麗溫婉的美人麵,撩撥盡天下男人心。 隻是一轉之間,膚色轉青,獠牙生出,猙獰惡鬼相。 咚。季無憂嚇到,碰倒了桌上的茶杯,渾身虛汗,屛住唿吸。 昆山神女一笑,又變了迴去。施施然坐下,她現在沒心思去跟這個小孩討論這些,修長的手指扶開桌上灰塵,道:“我的要求和你的信仰並不矛盾。那個膽大包天吞噬我的人,就是個十惡不赦之人。” 她道:“你身為雲霄弟子,難道不知這幾日雲霄山門外的幾次血案?人就是他殺的。” “你殺了他,也算是替天行道。而且,那個人還曾經想害你呢。那人名叫長梧,是你雲霄終南峰弟子。” 季無憂震驚,道:“人是他殺的?!你口說無憑,我為什麽要信你?” 神女眼神裏掠過一絲暴躁殺意,但很快掩藏在笑意裏,手指卷動黑發,身上輕佻和端莊並存,矛盾至極。 “你不記得了嗎,終南峰,夜晚,你送信而來,推開門就昏迷了過去。” 季無憂隱隱有了印象。 神女笑:“他養了一隻青鳥,要用人丹固魂,你就是他選中的藥引。你要慶幸上一個人丹出了差誤,咬傷了長梧,不然現在的你,不死也瘋。” 季無憂直覺頭痛欲裂。 被逼著去送送信,迷路,饑餓,斷頭的女人,然後黑暗裏,有人扶起他,白發蒼蒼的老婆婆,聲音滄桑溫柔,給他指明了路。沿著路走,一扇石門。推開之後,留在他記憶的隻有一雙青年陰冷的眼。 第二天迴到上陽峰他就生病了。 他記起來了! 神女道:“想起來了嗎?就是他。雲霄十年一次的外峰大試提前了,你去參加,我會助你,助你幫我……” 她溫婉一笑,眼角沿生出血色的花枝,“殺了他!” * 裴景和終南峰的峰主見了一麵。 終南峰的峰主輕聲道:“他參加了外峰大試,這一次應該是有備無患。掌門,我……” 裴景知道她失望至極,恨不得親手鏟除逆徒,但還是慢慢道:“你不用急,能把他引出來就好,剩下的事我來安排。” 終南峰峰主歎了口氣:“出此逆徒,我也有錯。” 裴景笑道:“你隻是為人師罷了,他從善或從惡又怎是你能控製的呢。” 與終南峰峰主告別,又接見了幾個山門外受此妖魔為禍的宗門長老。裴景安撫了一下後,禦劍去了仙巷。按照那個凡人少年的指示,仙巷一處胡同盡頭,老槐樹下。 他下山自然是換了身裝扮,就以張一鳴出場。仙巷多是凡人,所以街道也如塵世般熱鬧——各種小吃雜食,酒樓鋪子,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頗有幾分熱鬧。 看到賣糖葫蘆的,裴景先去買了一串,結果人家隻收靈石,倒是讓他哭笑不得。 仙巷居住的百姓祖上都出過雲霄弟子,自認仙人後輩,不肯重新迴到凡世。 咬了顆糖葫蘆含嘴裏,裴景也不知道他們的想法,對還是不對——他突然又想起了許鏡在紫竹林前跟他說的那番話。一個雲霄弟子想著自在人間,一群凡夫俗子想著步入仙門。有點意思。 隱隱的,他的道心有了點改變。 老槐樹下有個當鋪。 深巷陰涼,午後風徐徐,吹得趴在桌子上的少年昏昏欲睡。似乎是夢到了什麽好吃的,還吧唧了下嘴。 裴景走過去,敲了敲桌子。 咚咚咚。少年一個激靈醒了,含含糊糊:“誰啊。”裴景清了清嗓子笑:“我是雲霄一位仙人派過來的使者,過來打聽消息的。”聽到雲霄二字,少年就徹底清醒了,眼放光:“你是雲霄來的?” 同一年齡的褐衣少年笑出一口白牙:“如假包換。” 凡人少年裴景去找了他的爺爺。 老人家正坐當鋪入門口的櫃前,閑的沒事,用雞毛撣子清理桌麵。聽到簾子被掀開,眼也沒抬,開口:“客人是來典當東西的還是來買東西的?”裴景微微笑:“都不是,我是來問你一點事情的。” 老人家放下雞毛撣子,視線沉默望了過來。 人家畢竟是生意人,裴景怎麽能讓他虧呢。從袖子拿出來一塊極品靈石,他自小入雲霄,就沒在金錢方麵愁過,所以什麽概念都沒有,根本不知道極品靈石的貴重,儼然一副敗家子的樣子。 而老人本來陰沉臭著的臉,在看到那塊靈石後,瞬間陰轉晴,笑得跟花似的:“哎喲,小友要問什麽,老朽肯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知。” 裴景坐到了凳子上,神色認真起來了:“你賣出去一張麵具,你還記得嗎?” “麵具?”老人想了想,道:“好像是有那迴事。” 裴景道:“能不能把那麵具的事跟我說一說?” 老人摸了摸胡子,轉了下眼,慢慢道:“你說的是不是張女人的麵具?” “嗯。” “這個嗎,說來話長。好像是一個雨天。”老人陷入迴憶:“雨下的很急,風也挺大,大晚上的,院子裏的花架被吹散了,我睡得不安生,就出門打算把它扶起來。沒想到,在花架下躺了一個人。渾身是血,受了重傷,懷裏緊緊抱著一個包袱。” “這地方是仙巷,修士凡人對半分,遇到仇家落到這地步也是常事。我心想著不能讓人死在院裏,招晦氣,便把他拖進房中。還給他敷了點草藥。一看,還是個僧人,年紀挺小。” “那僧人夢裏一直在哭,手指死都不肯放那個包袱。我就換了間房,去和我孫子睡了。第二天起來,發現他已經醒了,但魂都沒了似的,昨天那個被他抱在懷裏的包袱扔的老遠,見了我,什麽都還沒說,先跪了下來。” 老人嘀咕一聲:“也真是個怪人。他硬要我收下那個包袱,可看他那樣,我就覺得包袱裏的東西不祥,不肯要——僧人對我磕了好幾個頭,跟我說,那確實是個邪物,但因人而異,像我這種善人拿著它隻會有善報,財源廣進。” 裴景聽到這,說:“這你就信了?” 老人抬袖咳了一聲:“沒,那時沒信。但那僧人在我這養傷之時,我把那包袱裏的東西掛到了牆上,是張麵具,畫的挺逼真,怪好看的,做裝飾也好。結果啊,還真如那僧人所言,我那幾日,賺了大幾百靈石。” 裴景已經能猜想到後麵的事了:“所以你收下了?” 老人摸了摸鼻子:“我們生意人嗎,就圖個吉利,而且我救了他,這就當是他的謝禮吧。那僧人沒呆幾天就走了,臨走前,千叮嚀萬囑咐,要我別把麵具賣給任何人。” “那僧人去了哪兒?”麵具佑護善人?——裴景隻覺得好笑,一個僧人,慈悲為懷的出家人,都不是善人嗎? 老人:“我怎麽知道他去了哪兒。” 裴景直起身子,眼眸子緊盯著他:“可你最後還是把它賣了。” 老人的神情有一瞬間古怪,含糊說:“還不是你們雲霄那位仙人非要強買?” 裴景笑:“說說。” 老人道:“一位雲霄的仙人,其實算是我這裏的老顧客了。時不時就來我這裏低價賣一些陣法符紙的。有一天忽然就過來,向我買了那塊麵具。” 裴景冷聲:“什麽時候。” 老人道:“我也記不清,一月前還是半月前。但他來的時候,好像受了傷,手臂纏著布。” 裴景不說話。受了傷……大概是被咬傷的吧。至於時間,裴景已經可以確定了,就在那個終南峰叫玉明的弟子發瘋之後。 老人說:“關於麵具的事,差不多就是這樣,你還有什麽想問的嗎。”他的眼睛已經長在靈石上了。 裴景把那塊極品靈石直接推給他,說:“最後一個問題,我問你,那個僧人的眉心,是不是有一點紅。” 喜笑顏開接過極品靈石,老人瞬間瞪大了眼,驚唿:“你怎麽知道。” 裴景懶洋洋笑說:“你管我怎麽知道。” 從椅子上跳下來,出門,陽光從槐樹的枝椏裏落在,少年的臉上卻是一片冷意。 眉心朱紅,僧人,隻能是釋迦寺的弟子。 釋迦,佛門聖地,悟生所在的門派。 真有意思。鳳棲山,瀛洲,雲霄,釋迦寺……是不是還有一條線索,通向鬼域呢? 他迴了雲霄,又馬上遇到了上陽峰的峰主,說是季無憂醒了。裴景心想,這事還真是堆在一塊去了。隻是他覺得季無憂現在不一定想見他,或者敢見他,一直以張一鳴的身份,突然變化,他不一定接受的了。 吩咐峰主多加照看後,裴景到天塹峰主殿,用靈玉傳神識,一給寂無端,一給悟生。 不過其實……裴景想,他們終究會在經天院聚齊的。 * 天塹無涯。 無涯閣。 楚君譽沉默站立,一片青色的羽毛自他掌心緩緩上升,而後一道強烈的光過後,星輝千絲萬縷,無盡的長風中,羽毛化為光影,從長發到眉眼,在空中勾勒出一個少女的身形來—— 烏發如雲垂落,她身上的青色羽衣帶著斑斑血跡,白皙的脖子上是一圈猙獰的紅痕,血肉依舊翻滾。 楚君譽道:“睜開眼。” 傷痕累累的手指動了動,緊閉的眼眸睜開,少女身上稚氣未脫,眼睛也是靈動有神的。蒼穹之青的顏色,不諳塵世而又幹淨無暇。她有些迷茫地望了望周圍,從空中下來,潔白的腳腕上也是未合的傷口,踩到地上是鑽心的痛,但痛的麻木,她已經習慣了。 沉默望著眼前銀發黑衣的男人,青迎卻不敢說話。他身上那種毀天滅地的陰冷邪氣,比她此生遇見的都要可怕,不自覺的想把自己的氣息隱藏起來,唿吸放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