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真正的心魔 裴景往前走。 這裏風停息、水靜默, 滲透腳底的寒意漫卷全身。慢慢的, 兩側的牆壁上,柔和溫暖的白光開始散去,過往一幕幕皆成幻影。 經天院青蔥翠綠的山林, 雲霄內矗立霧海的一百零八峰,還有數十年的仗劍四方, 折花問道的歲月, 都隱入黑暗。 裴景停下腳步, 恍惚間感受到一種蒼涼。他輕聲道:“要動真格了嗎,所以現在才是心魔室真正的考驗?” 他的前麵再度浮現畫麵, 這一迴,每一幀都泛著血光,站在很遠的地方, 能直接感受到毀天滅地的恨意。 還是雲霄, 一場大雪覆滿長階,雪地混雜斑駁著人血, 紅的白的,鮮明而冰冷。 裴景皺了皺眉, 他記憶裏可沒有這樣的一幕。 緊接著由遠而近, 他聽到了人的聲音。 枝頭冰雪結冰,兩個雲霄弟子腰佩長劍行過懸橋,聲音也在風雪中模糊不清。 “裴掌門一日不出來, 季無憂就殺百人, 半月了, 雲霄上上下下,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估計也沒多少人。想我雲霄,巍巍大宗風光無限,沒想到,也會落到這樣的地步。” 另一人沉默很久,忽然問:“你為什麽不走呢?” 前人笑了一下,眼底一陣唏噓:“走什麽,我無父無母,是前掌門天涯道人雲遊時收我入門的,這裏就是我家,又去哪裏呢。”他又問:“你呢,怎麽不走?” “我?”另一人的手撫過手中的劍,低頭道:“不想走吧,我總覺得雲霄不會命運盡於此。” 前人搖頭道:“天涯前輩死於非命,經天院一夕之間也斷了聯係。現在雲霄生死存亡,大概都寄托在裴師兄身上了。陳虛長老說他現在在閉關,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出來。突破化神期,大概才有可能與季無憂一戰吧。” 說到裴師兄,兩人都陷入了沉默。 風雪緩緩,無限的寂靜。 很久,右邊的修士道:“現在外界人人都說他是個偽君子,殘害師尊謀殺弟子,心思歹毒至極,但我覺得,他不是這樣的人。我最開始拜入雲霄就是為他而來。” “我是雲中十四州的人,家人都被無妄峰的魔頭誅殺,那個時候魔修猖狂,旁邊的宗門不敢插手,視而不見這人間慘劇,反倒是路過的他,一人一間,上無妄峰,屠盡百鬼,解救了雲中城的萬萬人。我的命就是他救下來的。他下山,我遠遠看著就在想,什麽時候我也可以成為這樣的人。”他仰頭,蒼天細雪落入眼中,灰茫茫一片,喃喃:“這樣一個人,怎麽可能如外界傳的那般不堪。” 左邊的人頓了頓,聲音輕如飛雪,說:“其實我也不信,這是我留下來的另一個原因,對於雲霄很多弟子來說,裴禦之不僅是座難以超越的大山,更是一種信仰。有他在,就讓我相信事情還有轉機,他可是曾經天下第一啊,五傑之首,風光無限。” “你說他能救雲霄嗎?” “應該能,不,肯定能。” 而橋的盡頭,迎客青石沉寂千年、哀默無言。 裴景在一旁看得很懵的:“這都什麽跟什麽啊。” 飄渺的風雪、模糊的對話,都一一映入天塹峰主殿的鏡台上,落入掌門人的眼中。 緊接著裴景看到了自己。 畫麵中青年劍修是他,又不是他。長袍曳地,銀發如雪,在鏡台前痛苦地彎下了身。手指顫抖,握不住劍,淩塵劍落地的一霎那,青年終於再也壓抑不住,落下淚來。 嘶吼無聲而悲慟。 “你說他能救雲霄嗎?”“應該能,不,肯定能。” 風雪茫茫把這一幕遮去。 轉眼是紅衣少女顏如花,眼眸堅定而明亮:“裴禦之,現在隻能靠你去聯係經天院內的師祖們了,季無憂這次擺明了就是想滅雲霄滿門,拿你當借口推罪而已。我們幾人先試著攔住他,為你拖時間。” 鳳矜皺眉訓斥道:“你平時那副狂得六親不認的樣子哪去了,不是自詡天下第一,還怕一個季無憂?” 寂無端往外看了一眼:“行了,雲霄道人留下的護山大陣快撐不住了,我們先出去吧。” 悟生猶豫很久,往迴走,輕聲安慰他:“你不必過多自責,所有的事和你都沒關係。” 見此,虞青蓮大小姐翻個白眼:“遇事慫成這樣,說出去,都丟我們的臉。” 鳳矜難得起了點善心,把她推出去:“給他點時間緩緩吧。” 虞青蓮在宮殿門口停下腳步,迴頭的一刹那,衣裙明豔如風如火,聲音清朗,初雪般明透:“上次瀛洲島你說我欠你一個人情,這下記著,我還清了。” 是還清了。以命相贖。 他終於聯係上了經天院,隻剩一絲沒有神智的遊魂告訴他。 天梯出了故障,經天院所有人,被天道所誅,無一生還。 無一生還。 再也沒有了後路。 他往殿外走去,望眼是白茫茫一片的雪。 清清冷冷天塹峰,空空蒙蒙這世間。雪下深埋枯骨累累,摯友恩師,弟子同門。百年倥傯如一夢。 他持劍往山門外走去,腳步深深淺淺,發絲從底端開始染上白霜。一瞬白頭。 他在懸橋之前,腳步忽然停下來,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阻止。他卻彎身,手指扶上青石,嘴角扯出一絲蒼白的微笑。 “師祖,我還是要讓你失望了。” 他哭了出來。 “我保不住雲霄啊。”第27章 再遇 雪覆千山, 天地蒼茫剩一人。那種悲慟太過深刻壓抑,就連身為局外人的裴景都感受到了一陣難過。 畫麵中白衣劍修頭抵青石,垂下的發根根蒼白。 少年的意氣風發散盡,隻剩荒蕪和冰冷。懸橋上有輕輕的歎息, 為千百年雲霄最後的命運。 裴景多想伸出手, 為他擦去眼淚,或者扶他一把, 碰得到卻隻有冰冷的牆壁。 他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手,想:這就是原書中裴禦之的結局嗎? 巍巍宗門最後留下的隻一塊無言青石,最後的墓碑,葬送過往。 裴景的目光也哀傷起來,後麵的事殘酷到甚至他都不敢看。 問天峰前殊死一戰, 看他慘敗天下人前。 看曾經那麽驕傲的他, 在萬人咒罵聲裏, 被廢修為、抽筋骨,墜入萬鬼窟。看他落入深淵最後的一眼,眼眸猩紅,猙獰匯聚了毀天滅地的恨和殺意,如惡鬼重臨。 問天峰上血跡斑駁。 風雪停息。 裴景卻久久不能迴神, 沉默很久,聲音很低地說:“裴禦之……” 《誅劍》裏關於裴禦之的描寫很少, 裴景看完後, 也隻記得他是一個自私自利的偽君子,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殘害師門、死不足惜。 和畫麵裏的人完全不一樣。 所以,這不是原書裏的裴禦之。 “這應該是我吧。”裴景喃喃:“是我內心深處的恐懼,恐懼最後還是會走上原主的路。” “師門不保,親友盡死,經脈寸斷,永墜黑暗——真的會走到這一步嗎?” 雲霄先祖所留下的心魔室果然名不虛傳。 一個虛構的未來都讓他難過起來。 但他上一次走這條路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隻有過去的迴憶,沒有虛構的未來。所以越長大越多煩憂嗎?連帶著心魔都產生了。 裴禦之墜入萬鬼窟的那一刻,牆壁上的痕跡灰飛煙滅,整個世界重新陷入漆黑。 心魔室內的鈴鐺又響動起來,腳下淌過冰涼的水。 裴景感覺前麵漸漸開闊,應該是要走出心魔室了。過道出去後,是一個山洞,也是浮屠殿的另一個出口。 楚君譽比他先一步進來,大概已經出去了,那個怪物沒傷害他? 話說迴來,那個怪物呢? 裴景正想著它躲在哪裏,忽然就感受到了毀天滅地的怨念和殺意。他愣住,抬起頭來,瞳孔瞪大。 出去後。 不是山室,而是地獄。 眼前血光衝天。 鬼魂藏在罡風裏,唿嘯狂躁。風卷過大地,仿佛要把人撕碎。 無盡的血霧、遮蔽天日。 血光一閃一閃,偶爾看清楚的幾個場景都讓裴景心驚膽戰。 四麵八方都是窮兇極惡的鬼怪,麵目猙獰,張開著牙齒鋒利的巨口;某一處毒蛇潛伏黑暗裏,萬條盤旋扭曲在一起,不分彼此,密密麻麻;底下堆疊成山的屍體,每一具都被撕咬得隻剩碎沫沾在骨頭上。 各種濃稠詭異的味道融合,腥風惡臭,令人作嘔。 裴景隻看一眼,就已經有些受不了。裏麵的氣息太過危險恐怖,他從未見過這樣修羅煉獄般的地方。這應該是那個怪物布下的幻術,隻是……世上真的會有這樣的地方嗎? 但他還是得往前走。 風扯在耳邊都是一種煎熬,鬼魂刺耳的尖笑,能震碎耳膜。慢慢地,他還聽到蛇與蛇之間鱗片摩擦發出的聲音,粘稠詭異。 腦海裏猛地劃過那座蛇山的畫麵。 裴景心中暗罵一聲,趕緊低頭閉眼,逼迫自己克服頭皮發麻的感覺。 對一種動物的恐懼深入骨髓後,就很難改。 無論自身強大到什麽地步,一條無毒的小青蛇都可能把他嚇得夠嗆。在黑暗中央,風的唿嘯反而變小。 他聽到了另一種聲音。 半男扮女,雌雄莫辯。 桀桀怪笑著,不知道在對誰說話。 “你以為你能殺得了我?你一進來秘境,我就知道了。躲到這裏,不過是為了引你進來罷了。雲霄先祖的心魔室滋味可好受?——哈哈哈,這一趟走下來,怕是你神魂俱傷,還拿什麽跟我鬥。” “本來我隻是想殺裴禦之,現在,把你殺了也好。” 裴景豁然睜眼,往前看。